楚叛儿是个反气十足的人。
据精通诸葛神相的江南著名相士赵芜湖说,楚叛儿脑后有反骨,是个绝不肯忠心保主的人。
赵芜湖这断言算是白下了——楚叛儿从来就没想过要找个主来保一保。
然而,认识楚叛儿的人,大多都认为赵芜湖的相看得准——有反气’的人,都是英雄,而楚叛儿就属于那种你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英雄的人。
楚叛儿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显得比别人威风。
不过,世上也有一个人认为楚叛儿不是英雄,不仅不是英雄,连普通人也比不上。
这个人就是武卷儿。
武卷儿曾在别人赞扬楚叛儿的时候,冷冷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也是到目前为止武卷儿说过的惟—一句关于楚叛儿的话。
武卷儿说:楚叛儿呀?他没出息。
你听听,这是什么评语?江湖上并不是没有人骂楚叛儿,有人骂他是免崽子、是大混蛋、是混账东西,也有人骂他缺心眼、二百五儿,这些楚叛儿听了都不伤心。
可当他听到武卷儿对他的评语时,他简直都快气哭了。
他从来没被人骂得这么惨过。
他听到这句评语时,恰巧就在武卷儿房门外边,当时武卷儿的哥哥武边关和武多余陪着他想进去找武卷儿。
武卷儿当时正在房中和二嫂、五嫂,以及两个干姐姐聊天。
她们谈话的中心,就是楚叛儿。
楚叛儿听见武卷儿说他没出息,伤心得要命,可居然没转身溜走。
从此之后,他就更加害怕武卷儿。
*** *** ***那是两年前的事。
楚叛儿十八岁,刚出道两年,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英侠,是江南武林中一颗耀眼的新星。
当时正是阳春三月。
三月十七那天,楚叛儿听到了唐门惨变、唐抱朴被囚禁的消息。
楚叛儿再也坐不住了,他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他当即催马西行,要去找唐锦绣算账。
楚叛儿和唐门诸公子中的三个很有交情,其中就有六公子唐抱朴。
他不相信唐锦绣在武林帖上替唐抱朴罗织的罪名,他知道唐抱朴决不是那种卑劣的小人。
如果唐抱朴真有那么卑劣,楚叛儿就不会交他这个朋友。
楚叛儿是在巫峡激流中,认识武家众人的。
那天是三月二十八,楚叛儿顺路去神女峰找一个熟知唐门内幕的师门前辈。
他看见巫峡的激流中有十几条船搅在一起,他隐约听见愤怒的吼声和尖叫声。
楚叛儿灵猿一般灵巧迅速地下了山,从陡峭的山崖上腾身而起,御风西行,宛如天外飞仙。
江面上激斗的人中有几个看见了他,吓得惊叫起来、场面顿时大乱。
舵手掌不稳舵,十几条船你冲我撞,顷刻间变成了碎片。
船上的人都已落水。
楚叛儿落在一条直船上,用刀威逼着船上的官老爷下令救人。
激斗的一方是长江帮的人,他们水性精熟,早已逃出去了,还在激流中挣扎的就是榆林武家的人。
武家的人大多是旱鸭子,落水后就飘的飘、沉的沉。
好在武氏兄妹武功不凡,临危不乱,抱着船板勉强挣扎着求生。
楚叛儿救起了七个女人,三个男人。
他俨然已成了这条官船上的主人,吩咐官老爷的家丁们敬献酒食衣物并让出舱房,供那十个落难的人享用。
一直等到船靠秭归,这一伙无法无天的刁民才放过了官老爷,扬长而去。
他们在秭归县城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下来,这时候他们才互通姓名。
楚叛儿这才知道,他救的人都是一家的,他们是特意来游览三峡的。
也就是在这家客栈里,楚叛儿听见了武卷儿对他的三个字的评语——没出息。
楚叛儿的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卷儿说得很对,很有道理。
在武卷儿面前,他的确显得很没出息。
在江船上他看见武卷儿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浑身湿透的武卷儿让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哼了一声。
楚叛儿当时就觉得无地自容。
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和她说话。
在客栈中互通姓名时,武卷儿也不和他说话,仍然只是哼了一声了事。
楚叛儿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叛儿留下自己所有的钱,偷偷溜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从那天起,武卷儿的身影就深深嵌进了他心中,赶也赶不走,抹也抹不掉。
他每天都想到她,想到她卷曲的温发上滴落的水珠,想到她湿透的样子。
当然,每次想她后,他都会不停地骂自己没出息,禁止自己再想她。
江湖对年轻人来说,永远是新鲜刺激的。
楚叛儿每天都会遇到一些激动人心的事。
他的热血一天要沸腾好几次。
到秋天的时候,他已差不多将武卷儿忘记了。
可就在某一个美丽的秋日里,他又看见了武卷儿。
武卷儿坐在香罗车里,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眼睛,放下了珠帘。
楚叛儿登时就觉得自己活像条癩皮狗。
武卷儿是随着她的哥哥们到江南散心玩儿的。
这回她的五个哥哥全都来了,同行的还有上回见过的几个女人,以及她的四个干哥哥。
除了武卷儿,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地和他说话,向他道谢,邀请他去榆林玩。
楚叛儿知道,他们是特意来看他的。
也就在这时候,楚叛儿的朋友北京秦大少秦川到江南来找楚叛儿,结果和武家兄弟们打得火热。
若非武卷儿的一个干姐姐看上了秦大少,也许秦大少和武氏兄弟会磕头换帖。
可秦大少自打知道那位芳名叫武翠娥、绰号大秧歌的女人一定要嫁他后,吓得落荒而逃。
秦大少在逃跑之前对楚叛儿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看见过武卷儿这样的女孩子之后,再看‘大秧歌’,简直让我头痛。
可秦大少的确不该逃跑。
原因也很简单,有天夜里,秦大少不知怎的觉得武翠娥也蛮可爱的,就让她在他房里扭了一夜大秧歌。
不知是那晚秦大少多喝了几碗酒,还是朦胧的夜色使武翠娥变妩媚了,反正秦大少饱看了一夜大秧歌。
而那是不能白看的。
始乱终弃,是不能饶恕的罪过。
始乱终弃的小人,是不能放过的罪人。
于是武氏兄弟姐妹开始搜寻秦大少。
武卷儿也离开了江南。
她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就好像他真的是条癩皮狗,她都不屑于跟他说话。
在楚叛儿想来,他在她眼中也许还不如一条癩皮狗。
楚叛儿亲眼看见她将一块肉扔给一条可怜的老狗,那条老狗的皮就是癩的。
她和秦大少有说有笑的,他一出现,她的脸就冷了,这一点让楚叛儿尤其生气。
过了一段时间,楚叛儿就听说秦大少被逮着了。
秦大少死活不肯娶武翠娥,武翠娥又认定了非秦大少不嫁,双方就这么耗着。
秦大少为了生计,只得做了伙计成了二杆子。
他在榆林城里是自由的,可他休想逃掉。
楚叛儿这回来,就是想调解秦大少和武家之间关系的。
当然,他也很想再见到武卷儿。
只要能偷偷看她一眼,他就很满足了。
他没有勇气面对她,更没有和她说话的勇气。
他已决定,这回离开榆林之后,就不再想她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再来榆林了。
这就是楚叛儿在武卷儿面前,惟一的一点稍有反气的地方。
而这点反气中,孩子气的成分占了多少,就只有天晓得了。
i;.*** *** ***楚叛儿一提起二杆子,武雄镇就一口拒绝了和解的可能。
武雄镇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否则我们也不会让他这么逍遥自在。
小楚,这件事你别管好不好?楚叛儿叹道:可我不能不管。
京里秦大侠前些日子给我来了封信,托我来劝和,我总不能不试试吧?武雄镇道:你别试,试也没用。
楚叛儿微笑道:你错了。
一定有用。
武雄镇道:哼!楚叛儿悠然道:你别哼。
结果一定出乎你意料,你信不信?武雄镇道:啊!楚叛儿道:你啊也没用。
等我见到老伯,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武雄镇眨了眨眼睛,笑了。
他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城头上武雄镇的女儿笑道:爹,你怎么拦着楚叔叔不让他进门呀?卷儿姑姑都问了十几遍楚叔叔了。
武雄镇哈哈大笑起来:我可真是喜欢糊涂了。
小三儿,你去对你卷儿姑姑说,楚叛儿跑不掉的。
楚叛儿哭笑不得。
他知道武家的人都有心想撮合他和武卷儿,总是将他们两个往一起扯。
小三儿说的话,显然也是假的。
楚叛儿并非没有做过娶武卷儿为妻的美梦,可一想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没出息三个字,他就会气馁。
在武卷儿面前,他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 *** ***叶晴雪很快就和这里的女人们混熟了。
她甚至将姑奶奶的真相告诉了她们,惹得她们笑翻了天。
武卷儿也笑,可叶晴雪发现,武卷儿的脸有点发白,笑得也很有点勉强。
叶晴雪知道武卷儿为什么会这样。
可她顾不了许多,她可不愿顶着楚家姑奶奶这顶帽子过日子。
她宁愿做她的叶晴雪。
女人们马上也都察觉武卷儿神情不对,她们都不笑了。
她们对叶晴雪的态度也一下由亲热变成了客气。
幸好这时候武雄镇和楚叛儿进来了,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只有武卷儿的脸更白。
她好像头有点痛,就扶着额头,向叶晴雪告了怠慢,进里屋去了。
她这回连看都没朝楚叛儿看一眼。
叶晴雪很乖觉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极其不受欢迎。
*** *** ***二杆子的确认识不少青皮混混儿。
而这些青皮混混儿,大多是晚上不太喜欢睡觉的人。
他们的一天是从黄昏开始的,到天明为止。
他们喜欢在夜间到街道上游荡。
喝酒打架调戏妇女,就是他们的职业。
他们中的一个在睡梦中被二杆子打醒,迷迷糊糊地说昨天半夜,他路过四海客栈时,的确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蛮可爱蛮漂亮的。
这青皮回忆说: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哪个相公堂子里的小厮,就伸手去拉他,不料被他推了一把。
我当时酒喝多了点,没站稳,跌了一跤,再起来,那小兔崽子就不见影儿了。
二杆子又从另外一个青皮那儿打听到,一个锦衣小男孩半夜了还在街道上晃悠,后来走进了一家妓院里。
二杆子大吃一惊:什么?他进了妓院?你是不是看错了?笑话!老子再没用,也不会把衙门看成妓院吧?那青皮不高兴了。
二杆子忙道:哪家妓院?那青皮没好气地道:我没看清。
二杆子问之再三。
那青皮赌气不说,甚至还要和二杆子动手。
二杆子忍了这一年多,也忍够了。
他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北京秦大少,若非被大秧歌害惨了,他会受这种罪?二杆子的怒火终于发作了。
他拳打脚踢,将那青皮和十几个上来助战的小喽罗打得哭爹叫娘。
二杆子终于问明白了,那家妓院是春风楼。
二杆子脸都青了。
他可是知道春风楼的底细:春风楼的鸨母程四娘,最喜欢糟蹋十几岁的少年。
没人愿意管这种事。
原因也非常简单,这些童子鸡喜欢被程四娘吃,而程四娘喜欢吃童子鸡。
风车儿要是落到程四娘嘴里,那还有个好?二杆子急出了一头冷汗,抓起根铁棍就住春风楼跑。
一跑到春风楼外,二杆子就呆住了。
春风楼外挤满了人,热闹得要命。
二杆子看见武边关、武风流、武百代和武多余弟兄四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少年从春风楼大门走了出来。
这个锦衣少年,难道就是风车儿?武家的人,下手怎么这么快?白白放跑了一个向叶晴雪献殷勤的机会,二杆子失望得要命。
总而言之,都是那个青皮不好。
若非他死不开口,二杆子怎么会让武氏兄弟占了先?二杆子绰着铁棍往回跑。
他还想再教训教训那个青皮。
*** *** ***秃老雕武神功居然不惜劳动贵体,从他自己的庄园赶来看望楚叛儿,这实在是楚叛儿的荣宠。
要知道,提督大人也要亲自登门,才能见到武老先生的。
武神功近年来年岁渐高,越发懒得动弹了。
这回竟会为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劳神费力,实在出乎众人预料。
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没想到。
武神功一进门,厅里的人全都跪下了,楚叛儿和叶晴雪也不例外。
武神功是由四个干儿子和四个干女儿护着来的,一进门就微笑,径直向楚叛儿走了过去。
楚叛儿恭声道:江南末学后进楚叛儿,拜见武老前辈。
武神功伸手把着他胳膊,将他扯了起来,大笑道:起来,起来。
拜堂的时候再跪也不迟。
楚叛儿闹了个大红脸。
武神功虽然已年届六旬,仍是满面红光,声若洪钟,一双鹰眼,灼灼迫人。
武神功又转头找人,口中笑道:卷儿呢?卷儿怎么不来看我?小三儿娇笑道:卷儿姑姑头痛,进去睡了。
武神功又大笑道:卷儿这孩子,就是怕羞不好。
他忽然看见了仍跪在地下的叶晴雪.吃了一惊:咦,这个女娃娃是谁?’叶晴雪脆声道:江南末学后进叶晴雪,叩见武老前辈。
武神功神色一变,看看楚叛儿,又看看叶晴雪,疑惑地道:唔,你们是一起来的?楚叛儿道:是。
叶晴雪道:晚辈是随楚少侠来的,请求武老前辈援手。
武神功转向大儿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武雄镇道:爹,是这么回事,这位叶姑娘第一次来榆林,昨天夜里,她兄弟失踪了,恰巧碰到楚兄弟,就求楚兄弟帮忙寻找。
楚兄弟就来找孩儿,孩儿已让二弟、三弟他们去办这件事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消息的。
武神功嗯了一声,满意地道:雄镇,这件事你做得不错。
叶姑娘远来是客,我们是地主,客人出了事,我们当然要负责。
他又看了看叶晴雪,微笑道:叶姑娘肯来找武家,实在是给老夫脸上贴金来了。
叶姑娘放心,不是老夫夸海口,令弟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榆林地面上的事,还没人敢不买老夫的账。
他这番话听似客套,其实话中还有话。
叶晴雪岂能不知。
可她只能装作不知:多谢武老前辈和诸位鼎力相助,武神功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雄镇啊!武雄镇忙道:孩儿在。
你们陪叶姑娘先聊着,我和小楚有些话要说。
武雄镇道:是。
武神功客气地和叶晴雪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喊了起来:三儿!小三儿抿嘴一笑,瞟着脸通红的楚叛儿,嘻嘻笑道:爷爷叫小三儿做什么呀?。
武神功笑骂道:淘气鬼!你卷儿姑姑在哪儿?领我们去看她。
小三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往里屋跑。
楚叛儿只好跟去。
他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
*** *** ***武卷儿看见老父,眼泪就有点止不住了。
楚叛儿还是第一次看见武卷儿流泪,一下傻眼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小三儿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悄笑道:机会正好,还不抓紧点。
楚叛儿一走进去,武卷儿就扭过脸向着墙壁,好像很烦看见他。
楚叛儿只好先说正经事:晚辈半月前收到京城秦大侠的急信……武神功没生气,笑眯眯地道:老秦说了点什么?楚叛儿道:秦大侠说,秦川年少无知,行止有亏,冒犯了老前辈的虎威,本该亲自向老前辈谢罪,可惜抱病在身,不能成行。
武神功笑道:也难怪他要生病。
换了我,生了那么个宝贝儿子,只怕会气死。
楚叛儿道:秦大侠特命晚辈前来榆林,向老前辈转致歉意,并命晚辈将一封信转交给老前辈。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武神功。
武神功接过信,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我不用看。
我知道老秦会说什么。
他看着背着脸儿的武卷儿,又看看楚叛儿,站起身道:我去和翠娥谈谈。
卷儿,你陪小楚聊聊天,我和翠娥谈妥了再来找你们。
武卷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武神功笑道:小楚,卷儿不大懂事,你多原谅她就是了。
你坐,你坐,我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武神功一走,这屋里就静下来了,楚叛儿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动的声音。
武卷儿想必也听见了,她一定会认为他没出息吧?楚叛儿这么一想,汗就更多了。
他坐在这里,就像坐在蒸笼里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
武卷儿一直保持沉默,连头都不回,武神功又一直不回来,这可真难为死楚叛儿了。
楚叛儿决定找几句话来说。
想而又想,楚叛儿才想好了要说几句什么话。
他决定为江船上的事向她道歉,可他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楚叛儿悲哀地发现,他的确没什么出息。
这时候,他听见外面叶晴雪的尖叫声——小弟!风车儿找到了!楚叛儿腾地站了起来,拔脚就往门口走,刚走了两步,就停住了。
没和她道别就走,有点不像话。
他还在迟疑,武卷儿已站起身,沉着脸从他身边走了出去,理都不理他。
楚叛儿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他听见外厅里的笑声与吵闹声,一点儿都不激动,就好像那些人那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已准备开溜了。
要办的事情都已办妥了,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正在转念头,武神功哈哈连天地回来了:万事大吉,翠娥已经点头了。
秦川那儿,还得你去说。
楚叛儿正想借机脱身,忙道:恭喜,恭喜,晚辈这就去找秦川,只是还得求借秦大侠书信一行。
武神功大笑道:不错,不错!秦川这孩子是驴子脾气,不祭出法宝来,他是不会低头的。
他忽然唉了一声,问:卷儿呢?楚叛儿微笑道:叶姑娘的弟弟找到了,武小姐出去看热闹去了。
武神功道:你怎么没去?楚叛儿道:人一多,我就犯晕……老前辈,晚辈这就去城里找秦川。
几位武兄那里,就不及辞别了。
老前辈也知道,这种事最讲究趁热打铁,一耽搁就保不准了。
武神功连连点头:对,对对!你快去,别让这混小子又找什么借口。
——从这里走,这里是条秘道,直通庄外。
武神功伸手在墙上抓了一下,床后果然出现了一个洞口。
武神功吩咐道:快去快回。
秦川这混蛋要是犯倔,你最好把他捆起来。
楚叛儿道:好的。
武神功又道:如果他不是很混蛋,最好还是不要捆他。
捆绑不成夫妻嘛!楚叛儿在心里苦笑——二杆子现在困居榆林,和被捆住了手脚又有什么两样?但他不得不答应武神功。
还没走到洞口,武神功又叫住了他:先等等。
我问你,卷儿是不是又犯倔了?楚叛儿怔了怔,道:没有。
武神功盯着他眼神,好像生怕他撒谎似的:她还是不理你?楚叛儿结巴起来:呃…··呃……是的,是的。
武神功嘟囔道:真不像话,真不像话!你别生她的气,我回头说她,回头说她。
楚叛儿苦笑。
*** *** ***武卷儿的神情举止间透漏出的轻慢的确很让楚叛儿伤心.伤心的事情.最好不要去多想,否则就会越想越伤心。
楚叛儿打定主意,办完二杆子这件事后,他真的将永不再来榆林了。
二杆子居然被打得满面青肿,躺在床上直哼哼,一看见楚叛儿进门,就冷笑道:你的脚跑得倒真快!楚叛儿讶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二杆子道:你别跟我说话。
你不够朋友。
这话把楚叛儿惹毛了:天下还没人敢说我楚叛儿做过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二杆子气呼呼地道:你就是不够朋友!哼,只顾讨好武家,就把我给卖了!楚叛儿跳了起来:他妈的,你把话说清楚,你不说清楚老子生吃了你!二杆子义愤填膺地道:是我先找到风车儿的!要不是武家那几个王八蛋先到春风楼,我就得手了。
楚叛儿吃了一惊:你这伤是武老二他们打的?二杆子大怒:放屁!老子再不济,也不致于打不过他们。
楚叛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是和他们打架?那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二杆子气哼哼地道:我自己打自己,打着玩儿!怎么,不行啊?楚叛儿笑眯眯地道:行,当然行!你就算一口把自已耳朵咬掉了,都跟我没关系。
二杆子指着他鼻子大骂起来:怎么跟你没关系?你要是不去找武家,武家兄弟就不会去春风楼,救风车儿的人就变成了我!楚叛儿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笑嘻嘻地道:原来你是想讨好叶姑娘是吧?结果讨来了一身伤,是吧?二杆子拍床大骂:是吧是吧,是个屁的‘吧’!你给我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有气。
楚叛儿反而找个椅子坐了下来:可我一看见你,就满心欢喜。
……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二杆子吭哧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你们走之后,我就去找那些狗屁朋友打听,结果还真打听到了。
不过,结果你可能不太相信。
楚叛儿一怔:什么结果?二杆子叹道:风车儿不是被人绑走的,他是自己出来的,他半夜摸出客栈,是为了逛妓院。
楚叛儿愕然:逛妓院?你开玩笑吧?他才多大?二杆子冷笑道:你以为他多大?楚叛儿道:叶姑娘说是十四岁。
二杆子道:那一定是足岁,他虚岁该有十五六了。
大户人家的少爷,这岁数都娶媳妇儿了。
楚叛儿说不出话来。
二杆子又道:他走的地方,偏偏又是春风楼。
楚叛儿忙问:春风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二杆子道: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
天下的窑子都差不多,能特别到哪里去。
只不过这春风楼的老鸨是程四娘而已。
楚叛儿问:这个程四娘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二杆子嘿嘿笑道:也不多。
只不过这个程四娘二十多岁,风骚入骨,据说还很有几手武功。
楚叛儿道:就这些?二杆子悠然道:不止这些。
别的妓院,老鸨儿一般是不接客的,可春风楼的程四娘常常亲自上阵。
楚叛儿笑道:这也不奇怪。
当婊子的人。
有的图的是钱,有的只是图个痛快。
二杆子瞟了他一眼,又道:而且程四娘胃口特别,顶喜欢吃‘童子鸡’。
你听了是不是也不觉得奇怪?楚叛儿微笑道:当然不奇怪。
只要是嫖客,七岁和六十岁都一样。
这种周瑜打黄盖的事,别人想管也管不了呀!二杆子气得坐了起来:你以为我想管?可你也不想想,榆林妓院不下二十家,春风楼离四海客栈又最远,路又七拐八弯的,他怎么偏偏就找到春风楼去了呢?楚叛儿有点笑不出来了:也许是凑巧吧?二杆子冷冷道:跟你这种榆木脑袋说话,实在没意思。
楚叛儿赔笑道: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去春风楼呢?二杆子又躺下,拉长了声音道:我记得你是最怕惹麻烦的人。
楚叛儿眨了眨眼睛,叹道:可有时候,麻烦硬要来惹我,我也没办法。
他笑嘻嘻地道:喂,你准备就在茂源当一辈子伙计?二杆子不理他,闭上眼睛打呼噜。
楚叛儿叹道:可惜,可惜!堂堂的京城秦大少,居然落难至此,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而落难后的秦大少也不似从前了,变得不相信朋友了。
二杆子还是不理他。
楚叛儿道:只可叹他那远在京城的老父亲卧病在床,想见见他也不可能了。
二杆子的呼噜声顿时停了。
楚叛儿叹道:他父亲知道我是他朋友,就托我带了封信来找他。
哪知道他居然要我滚。
二杆子一下跳下床,伸手大喝道:拿来!楚叛儿很茫然似地道:什么?二杆子恶狠狠地道:信!楚叛儿哦了一声,摸出封信递给了二杆子。
二杆子扫了一眼,就递了回来:这是给你的信,里面肯定有骂我的话,我不看。
楚叛儿又摸出一封信。
二杆子脸都黑了:什么?我爹怎么这么糊涂?他怎么能给武老秃写信?这不是把我卖了吗?楚叛儿慢吞吞地道:这封信,武神功已经看过了,你现在读一遍。
至于你准备怎么办,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二杆子见他起身往外走,顿时急了,抢上去一把扯住他,大声道: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楚叛儿微笑。
二杆子更慌张了:你千万别走。
我现在就你一个朋友了。
你要再不管我,我就只好一头碰死了。
楚叛儿嘿嘿笑道: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去茅房。
二杆子马上道:我也去。
楚叛儿道:茅房里可只有一个坑。
二杆子道:我站着陪你。
楚叛儿苦笑:有人在一旁看着,你让我怎么拉得出来。
二杆子固执地道:我在门口等你。
楚叛儿没办法了。
二杆子既已体现出如此深厚、如此强烈的友爱之情,他还怎么忍心离开呢?楚叛儿在茅房里,听见二杆子在门口骂人:他妈的……他妈的……楚叛儿好笑,问他:你在干什么?二杆子应道:读信!楚叛儿问:那你在骂谁?二杆子恨声道:骂写信的人。
楚叛儿吃惊地道:他不是你爹吗?二杆子冷笑道;我原来也以为他是我爹。
楚叛儿是真吃惊了:怎么,他不是?二杆子恨恨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人贩子!楚叛儿哈哈大笑。
*** *** ***程四娘的脸直到现在还有点发白。
她显得很累很疲倦很憔悴。
她瞟看端坐在客位上的武多余,勉强笑道:五爷今儿怎么有空?武多余淡淡地道:有件事,想问问四娘。
程四娘叹气道:一定是问那个小鬼的事,是吧?武多余点头:是。
程四娘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目光也有点迷蒙了。
她叹着气,轻轻道:他差点把我生吃了。
武多余冷冷道:他还是个孩子。
程四娘瞟着他,吃吃笑道:孩子?像他那样的人若还只是孩子,天下的男人都只能算吃奶的婴儿了。
武多余凝神道:他还只有十三四岁。
程四娘喃喃道:我不相信。
我原也以为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才招惹了他,没想到……唉,我能活下来,真要谢天谢地了。
武多余没吭声。
程四娘轻轻道:说实话,我平生阅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少年……武多余半晌才冷冷道:他找你干什么?程四娘讶然道:嫖客找妓女,还能干什么?武多余森然道:是吗?程四娘勉强正视着他寒气森森的目光,沉着脸道:是。
武多余道:仅仅如此吗?程四娘点了一下头。
武多余起身道别,好像他已相信了程四娘的回答。
程四娘悄然独坐在椅中,似乎已瘫软成一堆稀泥。
她知道,武多余不会相信她。
*** *** ***武多余这个名字很有趣,乍一听起来,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多余的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武神功原本只想有四个儿子,因为有一年大侠刁昆仑曾赠给武家八个字的评语——雄镇边关,风流百代。
武神功决定用这八个字为他儿子命名,于是就有了武雄镇、武边关、武风流和武百代哥儿四个。
不料他的小妾硬给他添麻烦,多生了一个儿子。
武神功当时哼了一声,嘟囔道:多余!于是武家老五就叶武多余。
武多余名叫多余,其实并非是多余的人。
实际上,武家若没有这个多余的儿子,这些年也不会越来越兴旺。
武多余的长处在于筹划、在于智谋,而这恰巧就是武家其他人的短处。
干是武多余就由一个多余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
武家一旦有什么重大活动,总是由他最后拿主意。
像武多余这样一个智谋深沉的人,怎会看不出程四娘是在撒谎呢?更何况,程四娘的历史,武多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程四娘怎么能不担心呢?她不仅为自己担心,还为另一个人担心。
她更担心的,是那个奇异的少年风车儿。
*** *** ***风车儿的确是个奇异的少年。
武卷儿刚看了他第一眼,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悸动。
风车儿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女人们的谈话。
他的举止大方得体,显得很有教养。
武卷儿进来时,他抬头看了武卷儿一眼。
武卷儿的脸就有点发烧——他的目光很奇异。
他好像很镇静,可目光中却燃烧着神奇的火焰,他好像还是个很纯真的少年,可目光中却有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武卷儿有点不知所措,就好像她没穿衣裳就跑到大庭广众之中来了。
他的微笑也是奇异的。
他好像总是在微笑,笑得似乎很纯真很坦诚,又似乎是在嘲弄某个人。
他是刚被武氏兄弟从程四娘的房间里领出来的。
可看他那神情,就好像他刚从庙里上香回来,纯洁得要命。
天晓得他是怎么做出这副神情来的。
武卷儿很为自己的脸红和心悸而惭愧。
她已经二十岁了,可他才十三四岁,她怎么能想那种事呢?可她心里的确在想那种事,很香艳很荒唐的事。
武卷儿的头,好像又有点痛了。
叶晴雪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恭声道;承蒙各位鼎力相助,大恩不敢言谢。
贱妾还要赶路,就此告辞。
武卷儿看见,那奇异的少年走到门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武卷儿的心乱了_就算是在楚叛儿面前,她的心也从未像现在这么乱过。
她这是怎么了?*** *** ***二杆子苦着脸在屋子里转圈子: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楚叛儿笑眯眯地道: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问我做什么?二杆子咬牙切齿地道:我把你当朋友,朋友有了困难,你不仅不帮忙,反而风言风语的,你他妈的真是混账透顶。
楚叛儿很委屈地道:我觉得我已经很够朋友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爹让我带信来,我不远万里,从江南跑到这里来;你求我不要抛下你一个人不管,我也答应了。
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到哪里找去?二杆子怒道:你还有理?你大老远跑来是为了把我往火坑里推!楚叛儿冷笑道:你既然晓得那是火坑,当年又为什么要看人扭秧歌?二杆子脸涨得血红:滚蛋!楚叛儿大笑。
二杆子气得真快哭了:你还笑!——我告诉你,你要不肯救我,我就一头碰死,反正我就是不答应。
楚叛儿大笑不止,手指却伸进茶碗,蘸水在桌上写道:你有没有办法逃走?二杆子摇头,也蘸水写了起来:试过,逃跑十九次,人还在这里。
楚叛儿写道:找没找过过三眼?二杆子点头:他不肯,反而打我。
楚叛儿忍不住又笑,大声道:你还是乖乖等着做新郎官,等着进洞房看扭秧歌吧!他的手指却飞快地写道:我去找过三眼帮忙,今晚一起走。
二杆子简直想给他磕三个响头。
可他们很快又犯愁了——怎么去找过三眼呢?要找过三眼,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榆林城四处都有武家的眼线,如果武家知道了他们去找过三眼,一定会提高警惕。
一旦武家得知楚叛儿不仅自己想逃,又想帮秦大少逃跑,结果会怎么样?楚叛儿连想都不敢想结果会怎样。
他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走,武家顶多会有点不高兴而已。
如果他胆敢把二杆子也带走,武家的反应就不是不高兴三个字能形容的了。
楚叛儿看着二杆子,二杆子看着楚叛儿,两个人都苦笑。
如果能想个什么办法,既不伤武家的面于,又能让二杆子获得自由,那就太好了。
只可惜,这样的办法是找不出来的,也根本没有。
*** *** ***叶晴雪姐弟出了庄园,风车儿的脸色就变冷了。
他不理赔着笑脸的叶晴雪,就好像身边没她这个人,就好像她不是他姐姐。
叶晴雪小心翼翼地道:我不是有心要这么做的。
我实在是怕你……怕你出事,看见你不见了,我害怕得很。
风车儿还是不理她。
叶晴雪偷眼觑着他脸色,又柔声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风车儿只当没听见。
叶晴雪幽怨地轻轻一叹,也不出声了。
走出很远,风车儿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来坏了我的大事?叶晴雪喃喃道:对不起。
对不起?风车儿冷笑道:说对不起也晚了。
我已经找到了那个贱女人,只要再加把劲她就会说出真相了,偏偏就在那时候武氏兄弟闯了进去。
叶晴雪的泪水已在眼睛里打转转。
风车儿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严厉:现在呢?现在全完了!那个贱女人一定会躲起来。
武家的人也一定会横加干涉。
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真蠢!他们简直不像是姐弟。
哪有当弟弟的敢如此训斥自己的亲姐姐?哪有做姐姐的肯如此忍气吞声?如果他们不是姐弟,那他们之间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叶晴雪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风车儿皱着眉头,半晌才没好气地道:哭什么?哭也没用。
现在的关键是要想个办法,怎么应付武家,怎么找到那个贱女人。
’叶晴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泪水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浸湿了她雪白的小手。
风车儿眼中的烦躁、愤怒和轻蔑渐渐消失了。
他训斥她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是三四十岁的老江湖。
可一旦他平静下来,他就又从三四十岁回到十三四岁了。
现在他已平静下来了。
他温柔地伸手为她拭泪,用一种混和着孩子气的讨好和情人般的柔情的声音悄笑道:好啦,好啦,雪姐,我向你认错,行了吧?只求你千万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只好找棵歪脖树上吊算了。
十三四岁的风车儿,简直就像比叶晴雪还要大许多。
这么样的一个少年,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很值得研究?*** *** ***武多余就在研究风车儿。
武多余想弄清楚风车儿到榆林来的目的是什么,风车儿为什么要去找程四娘,程四娘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弄清楚风车儿的目的是不是和武家有关,风车儿的行动会不会损害武家的利益。
武多余现在呆在榆林城内的一幢小楼里。
这幢小楼是武家的产业,是武家设在榆林城内的中军帐。
武多余闭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
说实在的,武多余刚开始时并没有觉得这个少年失踪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之所以不辞辛劳地陪着三个哥哥进城搜查,纯粹是因为这件事是楚叛儿托付的。
楚叛儿是他的救命恩人。
楚叛儿托付的事,他必须亲自办。
而且,看起来自己的小妹很有可能嫁给楚叛儿,至少大家现在都在努力撮合他们,那么,楚叛儿的事,就是他武多余的事。
智谋深沉的人,大多是不讲义气的。
值得庆幸的是,武多余不是这样的人。
武多余记得他们闯进程四娘卧室时看见的情景——程四娘仰躺在床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满脸都是哀求和绝望的神情。
她好像流了很多汗,嘴唇都咬出了血……那个奇异的少年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们冲进去时,他飞快地转过脸来怒视着他们,他们都看见了他眼中的杀气……他显然是在折磨程四娘。
而折磨一个人,若非为了仇恨,就一定和消息有关。
那么,风车儿想从程四娘口中挖出什么消息?程四娘说没说?程四娘如果说了,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程四娘如果没有说,那风车儿是不是还会回来找她?风车儿究竟是什么人?风车儿究竟有多大岁数?*** *** ***武卷儿也在琢磨那个奇异的少年。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她会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动心。
她有许许多多的崇拜者,楚叛儿也是其中之一。
这许许多多的崇拜者都没能打动她的芳心,楚叛儿也没有。
她的确认为楚叛儿很没出息——他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算是有出息呢?但她也不否认,楚叛儿是她众多的崇拜者中,最有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
至少,她知道家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至于楚叛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不太想知道。
她并非一定得嫁给楚叛儿——她一直都这么认为。
当然了,如果她知道楚叛儿娶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也一定会气得要命。
现在,她动心了,被一个看了她两眼的奇异少年的目光打动了芳心。
她觉得心里很烦,很空虚,就好像有什么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弄丢了。
她本不该动心的。
无论如何,他也还是个孩子。
可她偏偏就动心了。
她细细地琢磨着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一时间似已痴了,连有人走进来都没察觉。
卷儿姑姑,爷爷叫你。
进来的是小三儿。
武卷儿吓了一大跳:什么?小三儿笑嘻嘻地道:爷爷叫你去呢!武卷儿啊啊了两声,蓦地红了脸——天啦,她刚才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会这样呢?小三儿吐着舌头,刮着脸羞她:又想楚叛儿了,对不对?武卷儿轻轻哆嗦了一下。
自从看见那个奇异的少年之后,她的心思居然没有一点放在楚叛儿身上。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小三儿看见她脸上红潮未退,吃惊地道:卷儿姑姑你怎么了?武卷儿勉强微笑了一下:头又有点痛了。
小三儿放心似的拍拍心口,笑道:卷儿姑姑以后可别再犯头痛病了,吓都能吓死我。
不过呢,我知道卷儿姑姑这病以后是好不了啦!武卷儿强打精神,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好不了?小三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卷儿姑姑这头疼痛呢,是一看见楚叔叔就常犯,今天就犯了三回了。
所以呀,姑姑这头痛病,这辈子也治不好了。
武卷儿嗔道:小三儿,尽不学好!你才几岁,就开始乱嚼舌头了!小三儿笑眯眯地道:说小也不小啦!姑姑,小三儿都十六啦!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告诉你呀,姑姑,爷爷找你,九成九是为了楚叔叔的事。
昨晚我娘还跟我爹说起这事呢!武卷儿心乱加麻,忍不住沉下脸,叱道:你回去告诉你爹爹,我的事不要他们多嘴!以后你们也少在我面前提什么楚叛儿什么楚叔叔的,记住了没有?小三儿目瞪口呆。
她实在弄不明白,她的卷儿姑姑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武卷儿又冷冷道:你去跟爷爷说,我头痛,我要休息,谁也别来烦我。
*** *** ***程四娘也给她的两个打手下达了谁也别来烦我的命令。
她实在需要关上门,好好清理一下。
她的房间需要清理一下,她的身子也需要清理一下,但更需要清理的,是她的思绪。
她放了一大盆热水,将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浸泡擦洗干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胴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泪水忍不住籁籁而下。
她有许多年没有哭过了。
如果不是昨晚来的那个小魔鬼,她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流泪了。
他实在是个魔鬼,也许比魔鬼还要邪恶。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眼中嘴角那种诡异邪恶的微笑,就会看见他的一双手。
那双手初看起来纤巧文弱,甚至有些秀丽,可一旦放到她身上,她就知道那双手的邪恶了。
她真的差点被他那双手弄死了。
起先她并没有将这个自动飞来的童子鸡放在眼里,她还准备吃他,教他几手。
结果是她刚搂住他,就被他点中了麻软二穴,然后是哑穴。
然后他就审问她,逼她说出一个人的下落。
她的确不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她已有十几年没听说过那个人的消息了。
可他不相信。
他开始拧她,他拣她最吃痛的地方拧她,他用细细的鞭子抽她,在她的伤口处洒上盐末……。
她自记事以来,从未受过这种羞辱、这种折磨、这种苦难。
可她居然并不太恨那个小魔鬼。
因为她发现,那个小魔鬼实在很像一个人——一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小魔鬼要找的人。
她惟一爱过的男人。
所以她不恨那个小魔鬼。
她落泪是为她自己的一生伤心。
也为她失去的情人伤心。
程四娘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