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虽已污秽不堪,可从大车里走出来的这个女人,却新鲜纯洁如出水的芙蓉。
她虽没有在笑,可所有的男人都感到她是在向自己微笑。
她虽没有看任何人,可所有的男人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站直了或者坐正了,正在走路的,也会走得比平时潇洒一百倍不止。
她只不过刚掀起车帘,太阳一下就变得更明媚了,天空也一下变得更温柔了,地上的泥泞和积水似乎也已消失,变成了一片绿茵茵的芳草地。
苏三的眼睛一下瞪直了。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绝艳惊人的女人,就连早晨那个蔷薇姑娘也无法和她相比。
他是如此吃惊,以致于当任独立笑咪咪地出现在飞燕楼门口时,他都没感觉到。
任独立的目光,也定在那个女人面上,但他并没有吃惊的表情。
他只是朗声笑道:小敷,你总算是来了,要请动你的芳驾,真是比登天还难啊!他身后早已蹿出四个壮汉,抱着红毡从飞燕楼门口一直铺到车蹬前。
那女人微微一笑,娇声道:任公子这下不是已经登天了么?任独立大笑着走近车门,伸出一只手,将那女人接了下来,笑道:不是我登天了,而是仙女下凡来了。
那女人只浅浅一笑,随着任独立走进了飞燕楼,而且她的一只手一直被任独立握着。
人虽已进楼,但她却回了一下头,向后瞟了一眼。
她看的是苏三和李抱我。
任独立悄声道:那两个人不好惹,只怕对咱们的事很不利。
女人道:他们是谁?任独立道:一个是巧八哥苏三,一个是小冤家李抱我。
那女人冷笑了一声:我猜你肯定已经派人暗中照顾过他们了。
任独立苦笑道:不错,不过,我派出的人反而被他们照顾了。
苏三叹道:这个女人不寻常啊,是不是,老李?李抱我没吭声。
苏三觉得奇怪,一转头,就看见一张脸,吓了一大跳。
他差点要以为坐在那里的人已不是李抱我了。
可那的确是李抱我,但李抱我的脸色跟白灰墙没什么两样,而且面孔也已变型了。
他的两只手已深深抠进了桌面中,直至指根。
他似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
苏三又吃惊又好笑地道:喂,你这是怎么了?犯什么病了?一个好看点的女人就能让你变成花痴?李抱我慢慢转头瞪着苏三,眼中已尽是浓浓的杀气。
苏三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你干什么?我可没惹你!李抱我蓦地站起身,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扭头就走。
桌上除了那锭银子,李抱我还留下了十个圆洞。
苏三看看李抱我的背影,又看看飞燕楼前的那辆大车,看看桌上的十个圆洞,苦笑着摇摇头,喃喃道:邪门、邪门!他猛一拍脑门,叫道:不行,这事得弄清楚!拔脚就追李抱我去了。
阮飞燕微笑着,很优雅地迎上前去,用一种很适合她年纪的口吻笑道:小店能蒙罗敷小姐光顾,实是有幸。
这还得谢谢任公子,若非公子一力相邀,罗敷小姐怎会……罗敷小姐含笑道:任公子,这位姐姐是……?任独立忙笑道:啊,我倒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就是阮飞燕,飞燕楼的老板兼老板娘。
罗敷点点头:原来是阮姐姐,失敬、失敬!阮飞燕亲切地道:罗小姐旅途劳顿,想已困倦,小店有……罗敷道:我倒不累,任公子的三管家很会赶车,我一路睡得很安稳。
阮飞燕很乖觉地笑道:如此,我就告退了。
罗小姐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来!在罗敷的绝世容光面前,一切鲜花都会黯然失色,更何况阮飞燕是一朵已开过了的花呢?她无法与罗敷相抗衡,所以也就知趣地不去与她抗衡。
她宁愿以一个有修养、有风度的成熟的中年女人的形象出现在有罗敷存在的场合。
曾几何时,她也象罗敷这么年轻、这么傲慢无礼过。
她知道罗敷有理由这样无礼。
她在退出门时,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再次扫了罗敷一眼,不无怜悯地想道:用不了多少年,你也会变得像我这样的。
任独立等到阮飞燕的脚步声已消失后,才叹了口气,道:实际上阮飞燕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
她今天显得很可怜。
罗敷幽幽地道: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你神气什么呢?再过几年,你也会老的,只怕你还不如现在的我呢!任独立握着她的小手,动情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不会老的,永远不会!罗敷懒懒地笑了笑,娇声道:你请我来,可不是为了要亲近我的。
任独立凝视着她,柔声道:的确不是。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请你来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震天弓,至少不全是为了震天弓。
他说到震天弓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她的小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罗敷娇笑起来,眼中已满是俏皮和柔媚的神色:是么?我可完全是冲着震天弓才来的啊!任独立轻轻一带,罗敷娇美可人的身子就已到了他怀里。
李抱我闷着头,大步流星地走着,根本就不理睬一溜小跑跟在身后的苏三。
苏三大声道:老李,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有什么话就说,我给你陪不是还不行么?李抱我走得更快。
苏三没脾气,只好自己找乐子。
他吹起了口哨,吹得珠圆玉脆的,煞是好听,那曲调,象是山里的秧歌调。
李抱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吼道:别吹了!苏三果然不吹了,显得很委屈地道:你又不跟我说话,我吹吹口哨解闷儿还不行么?李抱我冷笑:你又不给小孩把尿,吹口哨干什么?说完扭头又走。
苏三气得怔了好一会儿,才气鼓鼓地追上他,在他耳边叫道:你这是往哪里去?李抱我似乎已变成一个聋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三一边走,一边叹气:碰上你这种朋友,真算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见李抱我还是不看他,苏三又重重一叹,道:老李,我知道你的心事。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说房媳妇儿了。
你是为这个犯愁,对不对?李抱我冷冷哼了一声,走得更快。
苏三道:我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你是看不上眼的。
所以我决定给你说一房如花似玉,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儿,你要不要?李抱我几乎已是在飞跑,拳头已攥得紧紧的。
苏三只当没看见,还在唠叨:虽然这样的大美人儿不好找,可我苏三总是有办法的,保证给你办得妥贴之极,让你……李抱我突然住足。
苏三差点撞到他身上,连忙闪开,笑道:动心了?李抱我冷笑道:你累不累?苏三忙道:还好,还好!李抱我笑得更冷:我是问你的嘴皮子累不累?苏三一愣,李抱我又走开了。
苏三一跺脚,又追了上去,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是和那个什么‘小敷’有什么关系?李抱我的身子突然之间就转了过来,他的眼中已喷出了熊熊的怒火,他的嘴唇也已在哆嗦:你……你是……找死?苏三一连退了五六步,吃惊地道:老李,你真的和‘小敷’有……?我宰了你!李抱我一声厉呼,挥拳冲了过来,势若疯虎。
苏三一闪身,逃到一棵松树顶上,急道:老李,你玩真的?李抱我一拳砸在树干上,只将碗口粗的松树打折了:我宰了你!苏三早已飞上另一棵树梢: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吗杀我?不知道!李抱我怒叫道:你下来,乖乖地站好,让我宰了!苏三大笑起来:老李,你真聪明,连宰我的唯一可行的办法都想出来了,佩服、佩服!凭苏三的轻功,要想抓住他,实在无人能办到,唯一的好办法,自然就是李抱我说的,喝令苏三乖乖地站好。
李抱我铁青着脸,突然两手抱头,坐到了地上,不出声了。
苏三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他乖乖地住了口,迈着很重的脚步走远了。
因为他发现,李抱我居然哭了,而且哭得还很伤心。
他能听见李抱我压得很低很低的抽泣声。
李抱我为什么会哭呢?苏三有点茫然,有点后悔,也很有点伤心。
他绝对没想到,李抱我居然会哭。
如果你看见一个女人哭,你根本不可能感到很惊讶,因为每一个女人都可能为了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哭上半天。
而成年的男人很少流泪。
如果你看见一个男人在哭,事情就比较严重了。
苏三知道,男人的眼泪绝不意味着乞求别人的怜悯,男人的眼泪绝不愿被别人看到,尤其不愿被另一个男人看到。
他只有暂时走开,让李抱我痛痛快快地流一次泪。
可苏三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了,他反复琢磨着李抱我哭泣的原因。
只可能是因为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三管家冷冷看着阮飞燕,嘎声道:老七现在在哪里?阮飞燕吃惊地笑了:海俊不见了?三管家阴沉沉地盯着她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杀了海俊?阮飞燕瞪大了眼睛,显得很天真、很无辜地道:我杀了海俊?三管家点头:不错。
老八说,海俊根本没走出飞燕楼。
阮飞燕道:不会。
昨晚海七管家是来过,让我帮忙杀李抱我和苏三,结果没成功,七管家就走了呀!三管家冷冷道:不可能!阮飞燕苦笑道:你也不想想,我杀海俊干什么?三管家道:问你自己!阮飞燕倏地沉下脸,冷叱道:叫你们公子来,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三管家纹丝不动地立着,慢慢地道:是公子让我来收拾你的。
从现在起,飞燕楼将是任公子的家产,飞燕楼的老板是我!阮飞燕咯咯娇笑起来:啊哟,三管家真会说笑话!三管家道:不是笑话。
他仍然不动声色地道:公子还要用飞燕楼来款待燕双飞,而燕双飞又快到了,只好请你上路。
阮飞燕笑得弯了腰:上路?去哪里?三管家冷冷道:去见阎王!阮飞燕直起腰,不笑了:不行,我要去问问任独立,这些年我阮飞燕和飞燕楼一直唯他马首是瞻,他怎可如此绝情?三管家摇摇头:不用去问了,公子不会见你的,他正在和罗敷姑娘吃酒谈心。
他突然一挥手,窗外已蹿进八条精壮的大汉,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只大桶,里面满满的不知装着些什么,气味很古怪。
可阮飞燕的脸一下变白了,眼中已闪出了恐惧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后退,靠在了墙边。
三管家道:阮飞燕,公子早已怀疑你到此开飞燕楼的目的,断定你是某人或某个组织派来的,想整垮任公子。
他指指身边的大汉,道:他们手中提的木桶里,装的都是毒粪,你的天蚕网,这回算是用不上罗!阮飞燕颤声道:三管家,你去告诉任公子,就说我阮飞燕愿投靠于他,并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三管家摇头:晚啦,公子认为,你对他已没有用处了。
阮飞燕声音都已嘶哑了:任独立难道真的想独吞震天弓么?三管家浑身一震,眼中寒光毕现:动手!苏三没精打采地回到客栈房中,刚进门就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朵蔷薇花。
娇艳的鲜红的蔷薇花就放在他枕上,似乎是想告诉他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或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消息。
苏三慢吞吞地走过去,很仔细地看了半晌,才将那朵花移开,将压在花下的一封红色信札拿在了手中。
信纸上只有十个秀丽的小楷字:欲去蔷薇园,请教张老板。
苏三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
他不知道蔷薇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张老板是谁。
而且,信上是说,如果想去蔷薇园的话,就去请教张老板。
如果苏三不想去的话,又会怎样呢?可是苏三偏偏很想去。
他不用猜也知道蔷薇姑娘来自蔷薇园,而且这封信也该是蔷薇姑娘的手迹。
苏三若不想去,那才叫傻瓜蛋,可苏三虽然想去,眼下却无法去。
不仅是因为燕双飞要来,而且李抱我的情绪也很不正常,还有一点就是――他不知道谁是张老板。
三管家刚刚喝出动手两个字,八个大汉的木桶都已拎高,另一手在桶底一托,毒粪激射而出。
阮飞燕捂住鼻子,很嫌恶地扭过了面庞。
毒粪顿时将三管家包了起来。
三管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手下的死士们居然会突起倒戈。
他想逃、想叫、想杀他们,但都已晚了。
阮飞燕皱眉道:将他拖到地窖里去,再把房里冲洗干净。
说完她就很小心地撩起裙摆,很优雅地出门而去。
李抱我突然听到了一阵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响,抬头一看,就看见了一辆正疾驰而来的大车。
赶车的人面色木然,两眼平视,似是根本就没看见将要被撞到的李抱我。
李抱我认出来了,车夫就是任独立的四管家。
那么,车里的人是谁?李抱我闪到路旁,大车疾驰而过。
李抱我看见了车厢挡板上画着的图案。
两只燕子。
飞翔的燕子。
李抱我怒吼道:燕双飞!罗敷淡淡地道:燕双飞是不是快来了?任独立点头:快来了。
你准备怎么对付他?罗敷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根本就没朝任独立看:要知道燕双飞并不是傻瓜。
他这个人城府很深,而且,很难说话。
任独立微笑道:我对燕双飞了解得很透彻,也许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燕双飞这个人,包括他自己!罗敷嫣然一笑,媚态横生:震天弓真的是在燕双飞手中么?任独立道:你不相信?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实际上我也不敢特别肯定。
但燕双飞的‘微雨’金针,速度实在太快了,我不得不认为,震天弓确实在他手里。
罗敷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据我所知,你的落花镖同样也很快,而且绝对不比徽雨针慢。
任独立苦笑道:你以为震天弓是在我手里,我是贼喊捉贼?罗敷笑了,笑得很迷人、很开朗:当然不会。
她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凛冽的寒光:如果你有震天弓,你就绝对不会让我活到现在,我也绝对不会傻呼呼地跑来送死!任独立看着她,面色有些苍白。
恰在这时,远处响起了阮飞燕银铃般的笑声:燕老板,稀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