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酒楼的大掌柜早已不是宫本。
宫本死了,死于那场可怕的沙暴。
满窗花现在已是名符其实的东家兼大掌柜,跑堂站柜台的事,自然要另找人来做。
满窗花没有另找人,她‘’拣了个人。
说起拣人这件事,也怪,偏偏就叫她撞上了。
那天夜里,她刚从孔老夫子被窝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回家。
刚出学校的门,就听见了远处彼起此伏的狼嗥声。
狼嗥声中,还夹杂着凄厉的马嘶和人的嘶叫。
声音很远,隐隐约约的听不大真切。
满窗花迟疑不决。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将军的使者这几天也该到了。
倘若处在狼群之中的是将军的使者,那可就糟了。
满窗花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个究竟。
倘若她真搭救了将军使者,那倒真是大功一件。
就算那人是个不相干的人,也没关系;她可以安然脱身,用不着惧怕狼群。
她是一名出色的忍者,也许比雄藏、宫本、筱原他们还要出色。
她虽然年轻,但她是天才。
天才和一般的聪明人之间,差距已很大,若和庸人相比,这差距不啻云泥。
她要想摆脱狼群,实在很容易。
于是她就循着声音飞快地奔了过去,一直跑了十几里路,她才看见了狠群。
大大小小的野狼足足有三百多条,现在居然已全都毙命。
满窗花愕然。
人呢?马呢?她已看不见马,她只看见一副乱七八糟的马鞍。
皿腥气重得要命。
满窗花屏着呼吸,开始在尸体间找人。
依她想,能找个像样的人尸就不错了。
可她居然找到了一具几乎完好无损的人尸。
满窗花其实也不能肯定这具人尸是不是真的完好无损。
她看不清尸体的面目,她只能从形状上看出来,这人虽已浸满了鲜血,肢体倒还没什么太多的损伤。
满窗花伸手去尸体怀里摸索,希望能找到点什么东西以证实尸体的身体。
她什么也没找到。
尸体身上已无寸缕,衣裳看来已被群狼们撕裂成碎片了。
她虽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却发现了一件令她十分吃惊的事——这人居然还活着。
他的心跳虽慢虽弱,但的确还在跳动。
满窗花决定救活他——不管怎么说,这人在徒手格杀这么多狼以后还能活着,就说明老天不让他死。
这就是天道。
满窗花背起这个人,飞一般回到镇里,直接进了倒也酒楼。
她用了整整三坛烧酒为他擦洗浑身的血迹和伤口。
他浑身都绽着口子,连睑上也被抓得皮开肉绽。
满窗花却很满意。
在她的救护下,他总算活过来了,这是她的功劳。
她满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他还是个大丈夫,他的那个地方奇迹般地没遭受任何伤害。
至少,她救活的这个男人将不会因为无法重振雄风而自卑,这就让她很高兴了。
如果她救了个不想再活下去的、没有生趣的男人,那还不如不救呢!至于相貌被毁,又算得了什么呢?对相貌的重视是女人的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必为破相伤心。
两个月后,他的伤好了。
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爪痕裂口,使人不敢多看。
满窗花却偏偏让他站柜台,偏偏让他跑堂。
她对他很满意,她给这个口齿不清的蒙古勇士起了个特别响亮的汉人名字——满霸王。
他是她的骄傲,是她的杰作。
就算酒楼生意差一点,她也不在乎。
她就是要向众人展示她的杰作。
她甚至还教他学汉语,教他忍术。
他虽然显得有点笨,但特别有毅力。
她对他简直满意极了。
孔老夫子对满霸王却十分反感,可她不在乎。
孔老夫子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孔老夫子在叹气。
他仍旧坐在他那张破藤椅里,可曾经在他面前的那三个矮壮的汉子,却都已不在了。
雄藏死于阴山,是被郑愿杀死的。
宫本和筱原和郑愿一同葬身于那场恐怖的沙暴之中。
现在站在孔老夫人子面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面目狰狞的蒙古大汉——满霸王。
还有一个人也在孔老夫子对面,不过不是站着,而是坐着,像孔老夫子那样坐着。
满窗花坐在一只绣墩上,而这只绣墩,是满霸王一路捧着从倒也酒楼搬来的。
满窗花的气派,已比几个月前大多了。
孔老夫子道:我知道我老了,我该退步抽身了,该让地方给你们年轻人。
人老了很糊涂,做事往往莫名其妙。
还是你们年轻。
年轻好哇,年轻有为。
唉!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他好像有发不完的牢骚。
满窗花也淡淡道:将军也知道,夫子为我们做出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贡献,安宁镇和旭日谷的领导权,除夫于外无人可以代领。
但将军也考虑到夫子年岁不饶人,筱原君他们又都已殉职,因此才选派我协助夫子。
孔老夫子喃喃道:我老了,我让路,还是我协助你吧!满窗花道:夫子何必意气用事?现在也不是争权的时候。
我听说狐狸窝的水无声借着有野王旗撑腰,已图谋着要收拾我们了。
夫子还是该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斤斤计较了。
孔老夫子道:你担心我什么?你放手干就是了。
你是将军新任命的一方大员,这里是你说了算。
满窗花冷冷道:夫子何苦掩耳盗铃?这些年来,夫子一直是在培植自己的亲信,安宁镇、旭日谷已成为夫子的‘禁军’,像宫本君、筱原君这样的异己力量,都已被夫子借他人之手铲除了。
在安宁镇和旭日谷,大家只知道有夫子,谁知道有将军?孔老夫子嘿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离了我你玩不转?满窗花道:我倒是正想请夫子离开。
孔老夫子蛮有趣地望着她,好像在听小孩讲故事。
满窗花森然道:正因为有夫子在这里,我才处处受到牵制。
为了大计,我不得不清夫子离开。
孔老夫于从腰带上解下钥匙串,找到耳挖子,开始掏耳朵,离开?不错。
你要我去哪里?孔老夫子小心地挖出一勺耳屎,弹在桌子上,接着又挖第二次。
去你该去的地方。
哦?我该去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呀?江南江南?不错。
我去江南做什么?那里是你的故乡。
落叶归根,你该回去了。
我是要回去,但并非此时啊!哦?现在我若走了,是被你们逼走的。
无论如何,总有鸟尽弓藏的味道。
是吗?我为你们辛辛苦苦卖了四十年命,到头来反倒被一脚踢开,你说我会甘心吗?我不甘心。
孔老夫子已挖出了十一勺耳屎,好像很痛快,很惬意。
满窗花冷笑道:夫子想怎样?孔老夫子笑眯眯地道:我不想怎样,就这么呆着挺好。
夫子是在开玩笑吧?开玩笑又有何不可?我记得你以前趴在我身上又套又墩又扭又摇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开玩笑吗?满窗花脸已血一般红。
她已经忍不住了。
孔老夫于若敢再这么说话,她将不借一切代价杀掉他。
幸好孔老夫子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他马上就转开了话题:现在不是我想怎样的时候,而是要看你们想把我怎样。
夫子可以提条件。
满窗花拚命压住翻腾的怒气,不让自己失控。
孔老夫子叹道: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脸提条件?满窗花咬咬牙,沉声道:夫子可以带走安宁镇一半的财富。
孔老夫子摇头。
六成?孔老夫子还是摇头。
六成五?孔老夫子苦笑道;我无儿无女,我要钱做什么?满窗花怔了半晌,终于顿足道:好,我让你带走你的全部亲信,如何?孔老夫子将耳勺子抽出耳朵,将钥匙串挂回腰带上,淡淡道:此话当真?满窗花道:一言九鼎。
孔老夫子抬眼看着她,微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亲信?满窗花不答。
她也的确不清楚。
但她知道,人数一定少不了。
孔老夫子讽刺地咂嘴道:哎呀呀!你知不知道我若带走全部亲信的话,安宁镇会成为空镇、旭日谷会成为死谷?满窗花硬着头发道:我不相信!孔老夫子叹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去通知我的亲信,立即撤出安宁镇。
旭日谷那边要慢一点,但四天之后我也可以保证全部走人。
你满意了吗?满窗花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满——意!黄昏的时候,安宁镇就真的差不多成了空镇。
除了二十多个扶桑武士外,所有来自中原的汉人全部随孔老夫子撤走了。
他们也带走了这镇里的九成以上的财宝。
满窗花在夕阳中,瞪着远去的浩浩荡荡的马队,拳头捏得紧紧的。
满霸主站在她身后,闷声闷气地咕哝了一句;他们要去旭日谷。
满窗花悚然。
她一向认为笨笨的满霸王,怎么会说出这么有智谋的一句话?她回头瞪着满霸王,厉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旭日谷?满霸王摇头:不清楚。
看他的神情,他好像真的不清楚。
可他偏偏又一口道出了满窗花心里最怕的一件事。
难道这会是天意?她死死盯着满霸王的眼睛,缓缓道;他们去旭日谷做什么?满霸王含混不清地道:杀人。
放火。
然后呢?然后他们会做什么?再杀回来?你怎么猜到的?说!不清楚。
他越说自己不清楚,满窗花就越感到恐惧。
如果孔老夫子要扫掉旭日谷,如果孔老夫子要回师吃掉安宁镇,她该怎么办?只有三条路可走——投降、逃跑、战死。
满窗花急迫地摇着满霸王的肩头,一迭声地追问道:那我呢?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做什么?满窗花眼中流露出悲哀:死。
满窗花僵住。
孔老夫子眼中,也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他是在为满窗花悲哀。
那么嗲那么骚那么有趣的一个扶桑女孩,居然硬要往死路上走,他拉都拉不住,他能不伤心吗?他的确是准备先荡平旭日谷的东洋人,然后再回师杀入安宁镇。
安宁镇和旭日谷是他创立的基业,而他是汉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入倭子的手中。
他借助他们的力量,壮大了自己。
现在他已足够强大,他已可以把那些倭子们一脚踢开了。
现在该是他称雄的时候了,该是他从幕后站出来领袖群伦的时候了。
若非满窗花逼得太紧太急,他一时还真难下这个决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还要感激那个扶桑女孩。
他骑在马背上,闭目回想着她曾经给他带来的快乐。
唉,那真是快乐幸福的时光啊!她该怎么办?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满窗花的心已全乱了。
投降是无论如何不能考虑的。
不投降,就只有战与避两种选择了。
战,她敌不过孔老夫子。
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一旦打起来,她的二十几名手下将会被很快击溃、杀死。
逃,她能往哪里逃?就算她逃走了,她又怎么才能在这瀚海阴山一带站住脚?几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将军会饶了她?满霸王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移动,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他似乎木然,又似乎很激动,似乎有点幸灾乐获,又似乎有点忧伤。
谁会了解他的心情呢?满窗花终于转头,迎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是不是我救的?满霸王点头。
满窗花又问: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已死定了?满霸王又点头。
满窗花道:我没有问你的来历,对不对?满霸王好像没太听懂,迟疑片刻,还是点了一下头。
我没有问过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对不对?满霸王点头。
我也没问过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没问过你是怎么才杀死那三百多条野狼的,是不是这样?满霸王同意。
我非常信任你,就因为我知道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
你会永远忠于我,是吗?满霸王还是点头。
你也将永远听命于我,是吗?满霸王毅然点头。
满窗花神情却更冷厉了:那好,今晚你和我出去做一件事。
满霸王点头。
满窗花吁了口气,面上露出了微笑。
你下去歇息一会儿。
月出时,我们出发。
她闭上了眼睛,她像已准备打个盹儿了。
偏偏这时候满霸王开口了:什么事?满窗花闭着眼睛,冷冷道:你用不着问这些,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满霸王沉声道:但我还是想先知道。
他的汉话相当流利。
满窗花睫毛颤动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睁开眼睛:你想先知道?为什么?满霸王道:我想我们该商量一下,你要做的那件事是否可行。
满窗花道:我告诉过你,你只要听命于我就行了。
满霸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先知道。
倘若你的主意不够高明,只怕我想听命于你,你也没有机会下命令了。
他的目光变得相当冷静,相当明亮,他的语气也显得从容不迫,颇有一副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意味。
他究竟是谁?满窗花实在忍不住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你究竟是谁?满霸王不答。
满窗花又问:你究竟是谁?满霸王直视着她,缓缓道:一个被你救了性命的人。
一个对你充满感激、没有任何恶意的人。
满窗花怔住。
这叫什么回答?她可不可以相信这一回答?她该不该相信地?如果她不相信他,又该把他怎么办?良久,满窗花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我们可不可以谈谈心?满霸王道:可以。
满窗花又叹了口气,道:我可不可以问你的姓名?满霸王居然点头:可以。
你会不会告诉我?会真名实姓?不错满窗花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可不可以不问你了?满霸王眼中露出尊敬的感激的神情:可以。
满窗花对他微笑,笑得柔媚而且甜蜜: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
满霸王也微笑。
这微笑使他狰狞的面庞有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你会帮我吗?你会吗?满霸王道:会。
满窗花笑道:那就好。
今晚我们一起去追孔老夫子的队伍,把他杀掉。
只要他一死,他手下的那群人马上就会倒戈。
满霸王没说话。
满窗花道:怎么,你觉得这主意不好?满霸王点头。
那你又有什么好主意?满霸王轻轻道: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满窗花跳了起来,冷笑道:你说什么?回去?满霸王坚定地道:一点不错。
满窗花道:你要我们回哪里去?回你们来的地方去。
满霸王道,回你们故土去。
这话满窗花听得特别刺耳——今天下午,她不也劝孔老夫子回故土去?满窗花咬牙切齿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满霸王居然承认:是的。
满窗花大骂起来:早知道这样子,我还不如让你死在野地里呢!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这样对我?你简直不是人,你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满霸王等她骂完了,才谈谈道;正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我才会这样对你。
他居然在屋里踱起了步子:你自己想必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留在这里,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底。
你现在的力量,只有孔老夫子的七分之一不到,只有狐狸窝的五十分之一。
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吃掉你。
她无法否认,无法反驳。
为今之计,你们若要活命,就只有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们若一心求死,那就不用说了。
满窗花冷冷道:我们回去,也同样是死。
既然都是死,何不干脆死在敌人刀下!满霸王也无法反驳。
满窗花打开门,板着脸道: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好谈的,请你马上离开安宁镇。
满霸王不动。
满窗花又道:至于我救你性命这件事,就只当它从未发生过。
我们从来就不认识,从来就没见过面。
满霸王还是没有动。
满窗花尖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走?满霸王动了。
他不仅在往门外走,而且还在说话:我希望你再多考虑考虑。
满窗花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