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自古至今都生活着一种人。
这种人不愿意劳动,却希望能获得财富。
于是他们拿起了刀子、棍子和绳子。
武艺高强的,喜欢跑单帮;没什么大能耐的就拉帮结伙,啸据深山大泽为寇。
他们就是所谓的强人。
强人并不是比别人强的人,他们只不过比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用刀子来解决问题而已。
强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
中原称其为土匪,这也许跟他们老是到处跑,满身风尘有关。
不管怎么说,土匪这称呼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一听到这两个字,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想起一堆土豆或者和土豆差不多的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
江南颇多深山老林。
强人在这一带大多数占山为王,是为山大王,书上一般称为绿林。
至于盘踞于江河湖泊的强人,一般名之日;水寇。
文绉绉的人喜欢用锦帆这个词来称呼他们这一行业。
据说三国时东吴大将甘宁甘兴霸原是水寇,喜用美锦作帆,时人呼曰锦帆贼。
而那些专门掠夺海船的强人,毫无例外被称为海盗。
山东人称土匪为响马。
据说那里的强人很讲究光明磊落,动手抢劫前,大多会放一枝响箭,马上也都挂着响铃。
在关外苦寒之地,人们则称那些强人为胡子。
这奇异的称号是怎么来的,至今无考。
只有在南疆和西北,人们对强人的称呼才极其相似马贼!南疆产马,西北更多骏马。
马匹不仅是代步的工具,更是财富的象征。
盗马自然会成为一门职业。
山东有至尊大响马,江南有绿林总盟,西北的马贼们自然也该有他们自己的组织。
这个组织究竟源于何时,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却响遍西北--天马堂!乍一听天马堂这名字,谁也不会想到这竟会是个马贼组织、盗马人同盟。
无论再恶劣的行为,也喜欢用一个比较文雅、比较正义一些的名字来描述,这是大多数为恶者的通病。
说是阴险也罢,忌讳也罢,反正他们自己大约也时常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见不得人。
在天马堂成立之前,西北的马贼组织多如牛毛,互相为争地盘、抢生意也不知打过多少架,仇恨也越结越深。
仇恨这种东西有一种十分奇特的作用,它可以使一些人走到一起来;又可以使在一起的人分开。
越结越深的仇恨使得散兵游勇似的马贼们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聚集成五大派。
争战变得更残酷了,更有组织了,而且目的也更明确了。
这目的就是吃掉对方。
只可惜争了许多年,彼此间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他们谁也没吃掉谁,他们的元气却都遭到了极大的损耗。
然后就有外人乘虚而入,想把他们全都一锅烩了。
直到几番血战过后,这些马贼们才感到非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不可,否则他们就会被外来势力各个击破,直到大家完蛋。
天马堂就是这么成立的。
天马堂成立之初,的确威风凛凛,所向披靡,迅速将外来势力赶出西北,确定了在武林中崇高的地位。
但过不了多久,原来的五个组织又开始记起往日的血仇--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现在外敌已去,内部自然该乱一乱了。
天马堂虽仍在,但已名存实亡。
然而天马里的首任堂主是个很聪明的人。
在天马堂强盛团结的时候,他就暗中招纳了一些死士。
所以名存实亡的天马堂虽已控制不了另外五个组织,却也可以自成一家。
狐狸窝恰巧就是天马堂的嫡系力量。
而天马堂的现任堂主,就是刁昆仑。
海市蜃楼外,齐刷地站着一地的人,一个一个叉着手垂着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这些人里,不仅有这里的七位大当家,还有水无声。
有山月儿、有赵唐、有江老板、冯大娘,还有许多各族的少年男女。
大漠七只狐显得有点惶恐,有点惭愧。
水无声显得很萧瑟、根绝望。
他绝对不可能和堂主争一个女孩子,他争不过,而且这女孩子根本就不给他争的机会。
山月儿咬着唇偷偷地笑。
她显得很骄傲,很得意。
当然,她也很有点迷惑--这混账小子怎么和刁堂主套上关系了?刁堂主已许多年没有来过狐狸窝了,以至于这里的人都认为堂主已经死了。
现在指环已戴在别人手上,对狐狸窝是福是祸,狐狸窝的人不知道。
郑愿一出门就大声道:在下并非刁老前辈弟子,刁老前辈也无意提拔在下继任天马堂堂主。
山至轻等人面面相觑。
水无声精神一振,希望已渐渐复苏。
山月儿膘着他背后的花深深和海姬,大声道:那你就该交还指环!花深深一看见山月儿脸上那种表情,就明白自己又碰上了郑愿往日的情人。
这小干好像到哪里都会有女人喜欢他,和他睡过觉。
花深深很生气,气得要命。
海姬早已发觉花深深眼中的怒火和醋意,怎可不借机讨好一下她。
再说海姬自己心里也酸得很厉害。
这蓝眼睛的小狐狸精一看就知道是个狐媚子荡货。
海姬在心里发恨:这浪蹄子一定和他浪得昏天黑地的,于是海姬马上就冷笑起来,曼声道:交还给谁?给你吗?山月地瞪着海姬,笑得更冷:你是什么人?其实她当然晓得海姬是什么人。
如果海姬不是什么人,她还不会生气呢。
海姬拖长了声音,微笑道:我吗?我只不过是替我们相公铺床叠被、脱鞋穿衣裳的丫环!山月儿银牙一咬,看样子马上就会跳进醋海里,闹它个惊涛拍岸。
山月儿实在也无法不生气。
那大奶子骚浪货在说到辅床叠被、脱鞋穿衣裳的时候,脸上那种得意,声音里那种骄傲,简直是在向她示威。
山至轻及时大笑起来,阻止了自己女儿已到嘴边的话。
这些话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山至轻笑了三声,马上大声道:敢问郑少侠,堂主他老人家一向可好?郑愿马上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已有五六年未见刁老前辈了,不知他老人家一向在哪里纳福。
墨至白眨着眼睛,盯着郑愿,慢吞吞地说:郑少侠是在哪里见到堂主的?郑愿道:金陵。
墨至白马上跟着问:什么时候的事?郑愿微笑。
墨至白绍兴师爷的本性一下显出来,实在很有意思。
郑愿听刁昆仑介绍过墨至白,知道这位师爷式的人物最擅长问讯。
当年对簿公堂时,墨至白常常将对方的证人问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就算你中午的确只吃了半个烤白薯,但经墨至白一问,你或许会发现你最后是在说谎--你一定吃了一锅,而且一定是煮白薯。
这就是墨至白的本事。
郑愿想了想,慢吞吞地道;那就不好说了。
墨至白不待他再说,追着又问:你记不清了?郑愿承认:是不大记得清了。
墨至白问:金陵很大。
你见到堂主,是在金陵的什么地方?郑愿又想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记不清了。
这话一出口,狐狸窝的人们脸色大多都有点变了。
墨至白却仍不放松。
郑愿话音刚落,他马上接口问道:少侠的玄铁指环,是否由堂主‘亲手’交给你的?郑愿点头。
墨至白同:左手还是右手?郑愿张回想说什么,又突然顿住,苦笑道:不记得了。
人群中起了一阵嗡嗡声。
怀疑的阴影已越来越浓。
他们已不相信这年轻人的口供了。
郑愿这回是真的不记得了。
墨至白眼中闪过一丝微笑,声音也和缓多了:口诀自然也是堂主亲口传给郑少侠,是不是?郑愿点头。
墨至白道:堂主是先传授口诀,还是先授指环?郑愿皱着眉头,苦思半晌,才废然叹道:不记得了。
墨至白道;那么会不会是同时?郑愿喃喃道:有可能。
这下连山月儿都在怀疑郑愿是用什么手段获得这枚指环的了。
海姬不明就里。
她没有说话,她只不过有点气愤而已。
她觉得这瘦老头太刁难了。
花深深却深知就里。
可她几次想开口,都被郑愿拦住了。
郑愿的右手就抚在她后腰。
她一想说话,郑愿就轻轻抚她一下。
她好像已经忘了她丈夫是轿夫郑愿。
墨至白问道:少侠看见堂主时,堂主的头发是灰白还是全白?郑愿答不上来。
墨至白提醒他,当时是白天还是夜里?郑愿反问:什么当时?当什么时?墨至白道:传授指环和口诀时。
郑愿吁了口气:白天。
正午。
这下狐狸窝的人炸窝了。
大白天会看不清头发的颜色,这小子不是骗子是什么?如果郑愿是骗子,这枚指环就是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
这还了得?水无声快意地怒吼起来:姓郑的,你害死了刁堂主!众人也一齐怒吼:要他抵命!把这小子大卸十八块喂狗!海姬退步,旋身,抽刀,挡在右侧。
花深深也悄悄将右手移到了腰间的香囊里,那里面有她的暗器。
山月儿咬着牙,又伤心又气愤地瞪着郑愿,一双手紧紧接着胸口的衣襟,好像透不过气来。
如果郑愿真是害死了刁堂主的凶手,那么她山月儿简直就罪不可想了。
她曾经狂热地将身子献给过他。
就在刚才,她的躯体还在他的手里发热发胀。
她现在恨不能一头碰死在他面前。
墨至白仍然很专注地盯着郑愿的眼睛,面上既无愤怒,也无欣喜。
他就像是在瞪着被地驳得体无完肤的证人。
水至刚神情肃穆,扇子也不摇了。
铁至柔一直懒得睁开的眼睛现在已睁得又大又圆。
夏至上眼中已满是浓浓的王者之杀气。
吴至俏静静地立着,只有她仍然垂着眼睑,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任至愚却仍然显得很恭敬,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相信郑愿是诚实的。
山至轻须发怒张,双目喷火,手一抬,众人的吼声和躁动就在刹那间平息。
山至轻冷笑道;姓郑的,你还有什么话说?郑愿悠然道:有。
山至轻叱道:说!郑愿缓缓道:我想说的有三点。
他将目光转向墨至白,微微一笑,道:首先,墨四当家方才的提问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他首先就假定我只和刁老前辈有一面之缘。
请各位想一想,仅仅凭一面之交,刁老前辈无论如何不可能将玄铁指环托付给我。
水无声大声道:你是用卑鄙手段抢来的!郑愿道:就算我可以抢得到指环,我能抢到口决吗?水无声张口结舌。
郑愿淡淡地道:凭刁老前辈的卓绝武功和过人的识人之能,以及丰富的江湖经验和超人的智慧,如果我是个存心图谋他、暗算他的人,他会让我得逞吗?山月儿的一颗心已放下一半了。
众人的面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毕竟,他们都是刁昆仑的下属。
他们知道刁昆仑的能耐。
一个年轻人想骗刁昆仑,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置信。
郑愿又道:所以,我想告诉各位的是,习老前辈认识我,是在十五年前,那年我八岁。
我十八岁那年,刁老前辈侠踪远渺。
也就是说,刁老前辈照顾了我十年时间。
嗡嗡声又起。
郑愿转向山至轻,沉声道:刁老前辈行前嘱咐我,务必于明年来此,释放孟扬,同时将玄铁指环转交给山大当家。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众人面色更加和缓。
山至轻已很有点激动。
山月儿更是差点要笑出声了。
只有水无声冷冷哼了一声。
郑愿叹了口气,脸色一沉,冷冷道:最后一件事:请山大当家跪下,接天马堂的玄铁指环,然后保证我们安全离开。
山月儿的心一下冷了。
今夜的月色很美。
静温的夜空,蓝得不带一点云彩。
月光轻轻洒下,洒在静静的雪一般的大沙漠上。
一堆红红的篝火。
一顶小小的帐篷。
五匹懒懒的骏马。
三峰静卧的骆驼。
这就是郑愿他们今夜的归宿。
这帮狐狸真是可恶!花深深背对着郑愿站着,正用一块丝巾揩拭着身上的水珠。
郑愿斜靠在枕上,充满柔情地凝视着他的妻子。
他柔声道:他们其实也不算太可恶。
花深深恨恨地道:你还护着他们!郑愿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送了我们三匹骆驼、两匹马、十大皮袋清水。
要不是有这些清水,你现在想洗澡都没门儿。
花深深转身正对着他,冷笑道:我问你,那个小狐狸精是谁?郑愿盯着她,嘿嘿讪笑道:她是山至轻的闺女?花深深咬着嘴角,气呼呼地道:她叫什么?郑愿赔笑道:我不知道。
人家大闺女的闺名,我怎么好去问?花深深怒道:骗人I郑愿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花深深咬咬牙,高声唤道:海姬!海姬掀帝进来,笑喜喜地道;拣的驼粪马粪够烧到天亮了。
就算有狼群来,也不用怕了。
郑愿立即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这附近狼群很多吗?海姬抿嘴一笑:爷莫顾左右而言他。
看来这位海姬姐姐已和夫人结成了死党,郑愿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哟!郑愿除了叹气苦笑,就只好闭上眼睛装睡觉。
可她们若不好好审审他,焉能放地睡觉?花深深披上件丝袍,不声不响地躺到郑愿身边,背朝着他,似乎正在生他的气,不愿理他。
海姬已开始洗澡。
所谓洗澡,其实也就是用清水将身上多擦几遍而已。
但在沙漠里,这已是最奢侈的享受了。
郑愿正在惴惴不安,花深深已冷冷道:安宁镇和旭日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郑愿叹道:不知道。
花深深道:原先你以为狐狸窝的人会帮你的忙。
你认为他们讲义气,有骨气。
现在怎样?郑愿马上赔笑道;他们都不是东西。
花深深哼了一声,郑愿马上又加了一句:狐狸窝的女人尤其不是东西。
海姬吃吃笑了起来:作贼心虚。
郑愿只好伸手去拖花深深,向她坦白,向她认错。
当然了,这回他去找过山月儿的事他没说。
他不敢说。
可就算他隐瞒了也没用。
像花深深这么聪明的女人,像海姬这么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少妇,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小子是撒谎。
海姬洗完澡,规规矩矩地在花深深的脚边躺下,笑嘻嘻地道:夫人,爷没说实话。
花深深懒洋洋地道:不说也罢好,省得说出来他脸上挂不住。
郑愿苦着脸,哺哺道:我全招,我全招,只求你们莫要再敲边鼓。
花深深微笑道:这才乖。
郑愿哭丧着脸,很沉痛似地道:我是找她打听大漠七只狐狸的藏身之处的,结果发现屏风后面杀气腾腾。
我以为是那七只老狐狸派的杀手,就想引他们出来。
于是我…… 我就…,…,…做了一点点事,花深深在笑,笑得又甜又媚。
对谁做了一点点事?郑愿可怜巴巴地道:山月儿。
做了一点点什么事?郑愿抱紧了花深深:就这样,……仅仅是这样。
花深深道:后来呢?他们……也就是山至轻他们出来了。
花深深问不出话来了。
她的小手已开始轻轻抚摸他,她的柔唇也轻轻压在了他脖颈上。
她的柔唇带着种清甜的气息,那是清水的气息。
在茫茫大沙漠里,没有什么比清水的气息更让人愉快了。
山至轻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天马堂新堂主。
这本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可山至轻现在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下雨,他的粗眉毛都快拧成个结了。
另外六只狐狸也都沉着脸不出声,他们的神情都很沉重。
水无声坐在靠门的地方,呆呆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事。
山月儿也在想心事。
她坐在远离众人的墙角,支着颐,咬着唇,看样子是在心里恨谁。
她恨的人是谁呢?山至轻终于发怒了:我让你们来,不是看你们的脸色的!你们总该拿出点主意来!一个一个木瓜似的干什么?还是没人答腔。
山至轻只好挨个儿逼着问:老二,你有什么打算?水至刚摇了摇折扇,慢吞吞地道:大哥的打算,就是小弟的打算。
看来他是抱定主意不出头了。
山至轻瞪了他一眼,又问铁至柔:老三,你说。
铁至柔懒洋洋地道:跟我们没关系的强敌,似乎没必要招惹。
山至轻道:依你说,咱们按兵不动。
铁至柔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墨至白马上应声道;我同意三哥的意见。
安宁镇的实力,非常强悍。
单凭咱们天马堂,恐怕还很难一口吃掉他们。
再说,孔老夫子手下还有个什么旭日谷,那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高手,咱们还不清楚,甚至连旭日谷在哪里也不知道。
如果开战,成算极小。
山至轻看看他,等地往下说。
墨至白只好接着往下说:再从道义上看,安宁镇对我们有恩,妄兴不义之师,实非明智之举。
而且,从地利上来说,咱们完全处于劣势。
以远道疲劳之师而攻以逸待劳之敌,更是必败无疑。
山至轻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们肯定要亏本?墨至白道:亏本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赔命。
山至轻道:我们会完全输掉?墨至白道:正是。
山至轻又瞪了他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到吴至悄眼睛上,沉声道:老五,你怎么看?吴至俏微微一笑,道:依小妹想,铁三哥和墨四哥的话都很有道理。
何况,郑愿虽称和老堂主为忘年之交,真相究竟如何,还难说得很。
山至轻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小子有可能是想骗咱们跳火坑?吴至俏道:不错。
老堂主好动恶静,若要他老人家在一个地方静静地居住十年,是完全不可能的。
就算他老人家和朱争是至交,也不致于在金陵一住十年。
山至轻倒真的吃了一惊,老堂主和朱大侠是至交?你怎么知道?吴至俏笑而不答。
其余几个人也都很吃惊。
水无声惊中有怒,有恨,山月儿却是惊中有喜。
夏至上沉吟道:如果老党主真的与朱大侠是至交,咱们也许不得不动手了。
任至愚很诚恳似地道;没必要。
夏至上威严地扫了他一眼,怎么没必要?任至愚道:现任堂主是山大哥。
夏至上冷笑道:你是说,日后老堂生来了,咱们可以装作不认识他老人家?任至愚道:老堂主既然已卸任,就不该再管天马堂的事。
夏至上怒道:想不到你们一个一个竟然都是这么势利、这么胆怯!他长身而起,朝山至轻一拱手,大声道:小弟困了;要去睡觉。
请堂主恕罪。
山至轻一拍桌子,吼道;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明说的?难道为了一个郑愿,就伤了咱们兄弟几十年的交情?夏至上冷冷道:我要睡觉。
山至轻怒道:不准睡觉!今晚若不统一意见,谁也别想睡觉!夏至上脸都气歪了:大哥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一定要唱反调,就把我杀掉?山至轻咆哮起来:老六,你太放肆了!夏至上冷笑道:属下倒是真的大放肆了,竟敢对堂主用旧日称呼,实在是罪无可赦!山至轻脸气得铁青,戟手指着夏至上,嘴唇哆嗦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任至愚连忙走过去扶着他,很诚恳很心疼地道:堂主,大哥,你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铁至柔冷冷道:老六,自己兄弟,说话不要夹枪带棒的。
你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夏至上站在门口,气冲冲地道:好,我现在有话说,我说我们先不去管他郑愿是谁,也不去管他郑愿的居心是良还是不良。
我们就说说安宁镇和旭日谷这件事。
他扫了众人一眼,平静下来了:原来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来自东瀛伊贺谷,我们只知道他们也是做黑道生意的,所以我们才和他们结交,大家彼此么?可现在呢?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我们还要再维持这份可笑的友谊吗?墨至白翻了翻白眼,冷冷道:如果说和东瀛伊贺谷的忍者交朋友是一种可笑的事,我不敢苟同。
夏至上道:如果他们仅仅是作为个人出面,的确不值得奇怪。
可现在我们的朋友是一个组织,是一个从东瀛伊贺谷跑到大沙漠里来的忍者组织,是一个血腥的杀手组织。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渗入中原武林。
墨至白道;这些都是郑愿告诉你的。
他的话,可信程度如何,我表示怀疑。
夏至上瞪着他,缓缓道:那么你总该相信点什么吧?墨至白悠然道:的确,我相信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是我的眼睛,和我的智慧。
夏至上嘿嘿一笑,墨四哥的智慧在今天和郑愿的舌战中已经充分展示了。
墨至白微笑,但笑得有点僵硬。
任至愚开口道:六哥,就算安宁镇的人真像 郑愿说的那样,又怎样呢?夏至上转问他,惊奇地道:怎么样?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任至愚道:‘’就算他们要侵犯中原武林,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六哥,你别忘了,对中原人来说,我们已经是外化之民,是鞑子,是野蛮人。
我们已不是中原人。
夏至上愕然望着他,半晌才冷笑道;我们是不是中原人,并不能由别人怎么看来决定。
关键在于我们自己。
他面向众人,大声道:关键在于我们自己心中承认不承认自己是外化之民,是鞑子、是野蛮人,关键在于我们心中是不是还把自己视为中原人!墨至白接口道:感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现实是我们将余生都寄托在这里了,我们和中原已没有什么割舍不开的联系了夏至上打断地的话,愤怒得连声音都变了:那你总还得承认你是汉人吧?!山至轻吼道;散会!山月儿失望极了。
她没想到,父亲和几位叔叔都变得如此势利、如此自私、如此懦弱、如此忘恩负义。
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坐在灯下,绞着衣角,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种决绝的神情。
他们无动于衷,她去!她要去找郑愿,她去帮他!可一想到郑愿身边的那两个女人,她的心又凉了。
哎,谁叫她当年不偷偷跟他跑了呢?要是三年前她把握了机会,他一定会娶她的。
就算他不肯,她也会变着法子嫁给他的。
现在呢?晚了,一切都晚了。
山月儿烦躁地站起身,扇灭灯,赌气似地脱光衣裳站在窗前,让美丽清幽的月光轻吻她的胸膛。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山月儿心里酸得要命,也气得要命。
他现在一定和那两个女人在一起胡闹,那两个骚女人一定在变尽法子讨他欢心。
山月儿低下头,自怜自伤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副美好的身材,是为谁长的呢?山月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
她喜欢男人,也强烈地需要男人。
有时候她都为自己体内的欲望之强烈感到吃惊和羞愧。
她曾经拚命压抑过这种欲望,她不想被人认为是个烂女人。
可她办不到。
她自己办不到的事,水无声办到了。
水无声用他的剑制止了她的进一步堕落。
她不想让那些迷恋自己的少年死在水无声的剑下,所以她不让自己去找男人。
那段时间她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浑身上下都是病。
然后她和郑愿有了那一夜。
山月儿每次想起那一夜,心里就涨满了柔情。
他是她有过的最好的男人。
他让她痴迷,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让她甘愿为他死。
现在山月儿又想起了那一夜。
她的心又化了,化成了颤悸不已的春水,化成了簌簌的花瓣。
三年来,她一直在思念他,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爱恋。
她就像是个着了魔的女人,而他就是魔鬼,让她不得安坐。
她幻想着他就在她身前,他的充满魔力的嘴在亲吻她,他的充满魔力的手指在欢悦地抚弄她……她在心里嘶叫:我要他!我一定要得到他!她沉入了幻境。
梦幻般的月亮,为什么会显得那么悲悯呢?水无声在旷野里游荡,像月色中一个飘渺孤寂的游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响声渐渐走到了他背后。
那是一双柔软的脚轻吻柔软的沙子发出的声音。
水无声没有动,没有出声。
他无须回头。
没有人敢暗算地,也没有人会暗算他。
他是这里的王子,是这里的主人。
来人轻笑起来,声音欢悦动听,如一支荡魂蚀魄的歌。
水无声的心弦轻轻荡了一下。
但他马上警觉起来。
他告诉自己,他是属于山月儿的,他不该而且不能而且不会对其他女人动心。
水无声听到这声叹息,就立即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来人幽幽道:月色真好,是吗?水无声黯然叹道:月色再好,也终究是属于黑夜的。
来人道:黑夜不好吗?水无声又警觉了。
他忽然转身,瞪着来人森然道:你在诱惑我?来人竟然是冯大娘。
冯大娘赤着脚,披着件又宽又大又轻又软的丝袍。
冯大娘静静地立在雪也似的沙土上,立在朦胧的月色中,如一首充满淡淡情调的小诗。
她抿着嘴儿微微笑了笑,眼波柔美亲切。
她轻声道:是的。
水无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为你指定的地方,本分一点。
她微微叹息;可我忍不住想来看你。
水无声冷笑道:你应该明白你在这里的身分。
这里不是中原,不是你可以张扬的地方。
她微微点头:我知道。
水无声轻叱道:那你就该马上离开,回你的屋里去!你若还想和天马堂修好,就少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
她叹息道:我明白。
我不想干涉你们天马堂的事。
我的使命只是保持天马堂和中原的联系而已。
我并不想监视你们,我不敢,上面也没给我这个权力。
水无声道:那就最好不过!……你还不走?马大娘幽幽一叹;我……我只想出来散散心,并不是有意来找你。
不过,既然你也睡不着,咱俩何不聊聊天?水无声不语。
她落寞而又凄凉地道:我实在……实在是寂寞得很。
水无声长长吁了口气,喃喃道:我理解。
他坐了下来。
他也很寂寞、很无奈。
他也实在很想找人聊一聊。
在狐狸窝里,没人愿意和他聊天。
他是一个孤独、傲慢的王子。
他是一个冷漠又寂寞的男人。
他忽然发现跟这个从中原来的中年女人聊聊天,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起先还有点沉闷谨慎,但渐渐他们就放开了。
他们聊唐人的边塞诗、聊南北朝的情歌民谣、聊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聊武林掌故、聊世俗风气、聊官场、聊音乐、聊歌舞、聊剑、聊内功……,他发现她是个见识极广的女人。
她好像读过许多书,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和事,她对人生、对世态。
对天地间万物的许多看法,都和她那么相近。
他们互许为知音。
渐渐,他们已坐得很近,几乎挨在了一起。
他发现她的眼睛十分美丽,发现她的柔唇十分美丽,发现她是个成熟、丰盈、温柔体贴的好伴侣。
山月儿已不知被他忘到哪里去了。
后来,他们聊起了童谣。
他求她唱一支中原的童谣给他听。
她唱了,唱得亲切动人。
天地间充斥着一种温暖可喜的爱意。
几乎是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她搂在了怀里,她身上的那种淡淡的柔香顿时淹没了他。
她一点也没有吃惊,他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他们已认识了许多许多年,就好像他们已是几世恋人。
他吻她,她也吻他。
这是他的初吻。
可他却觉得,他对她的柔唇已很熟悉,他似乎已吻过她无数回。
他的手伸进了她的丝袍……连她袍内什么也没穿这件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苦苦寻觅的归宿,已在他手中,他怎么能不欣喜呢?他还有什么好犹豫,好怀疑的呢?他们的衣裳不知不觉间就铺在了雪白的沙上。
他们不知不觉间就缠在了一起。
水无声浑身涨满了力量,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强健、最幸福的男人。
她婉转的呻吟,是她对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