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多日不见,大师一向可好?和尚转过身,微微一怔,合什道:原来是卜居士,居士既然来了,为何不着人通报老衲一声。
卜凡愕然。
他到京城来是找上官仪的,与九峰禅师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派人通报于他呢?再说,九峰禅师不在潭柘寺清修,怎么跑到京城里来呢?九峰禅师目光一闪,似有所悟,微笑道:是老衲唐突了,居士进城,想来是另有要事,老衲就此别过。
卜凡忙道:大师何时也进城来了?九峰禅师淡淡道:皇上御驾亲征漠北,恰逢先师忌日。
皇上在护国寺祭奠先师,老衲怎能不来。
卜凡愣住,脸刷地红了。
道衍虽说与他仅数面之交,但以道衍名位之尊,数次单身前往石花村专程找他竟日清谈,二人亦可称作是忘年之交了。
卜凡当然不该忘记道衍的忌日。
道衍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一直住在护国寺中,这个卜凡是知道的。
现在,他正在护国寺左近,偏偏又遇上了九峰禅师,而他却根本没想起来该进寺里去祭拜一番。
于情于理都不太说得过去,他能不感到难堪嘛。
卜凡长揖道:惭愧,惭愧,在下的确没有想到,望大师见谅。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居士倒真是一个实在人。
卜凡一怔,道:此话怎讲?九峰禅师微笑道:换了别人,只怕都会替自己找个理由解释。
比如说另有要事得先去处理一下,然后自会前去祭拜什么的,或者干脆顺水推舟;说本是专程前来,正巧遇上老衲了。
他慈和的目光在卜凡脸上一转,接着说道:先师果真没有看错人。
卜凡不禁苦笑。
道衍的忌日他的确没有忘记,只是这一段时间来因为上官仪的事搞得他心情十分紧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便赶着进城来告诉上官仪一声,却又没想到于西阁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一生气,自然将什么都忘了。
但九峰禅师既然说了这话,他就算有心解释,也无法开口了。
九峰禅师忽然轻叹一声,道:居士一定很奇怪老衲为什么要跟一个跑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过不去吧?卜凡的确奇怪过,但现在已经不奇怪了。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护国寺前的这条街不像几年前那般清静,而变得如此热闹、繁华。
护国寺是道衍晚年的清修之地,官府自然要保证四周环境的清静。
可现在,道衍已经死了,禁令自然也会取消。
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
这件事是不是也算对这句俗话的一个例证呢?九峰禅师身为道衍惟一的衣钵弟子,在先师的祭奠之礼的过程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寺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喝彩声呢?虽说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但高憎也是人,也会有人的感情。
但卜凡不禁又有些疑惑。
在他的记忆中,九峰禅师虽不能算沉默寡言,但也绝非一个多话的人。
他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要说?他更没有必要对卜凡解释他对一个杂耍班子的所做所为嘛。
卜凡无言,只是微笑,听着九峰禅师的感叹。
他发现,这位佛门高增一向清亮、睿智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一丝迷蒙,像是涌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忽然想起了九峰样师看着芙蓉姑娘的背影时那炽热的眼神。
那眼神里,竟似饱含着欲望。
炽烈的欲望,涌动的、火一般的热情。
这是怎么回事呢?卜凡的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想尽力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但他的努力却没有结果。
那是一种轻微而深沉的颤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恐惧。
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的头皮忽然有些发麻,他直想从九峰禅师身边逃开。
九峰禅师显然还想拉着卜凡聊下去。
他的谈兴今天出奇地浓厚。
卜凡无言,微笑。
谁都能看出那是一种心不在焉微笑,敷衍的微笑。
九峰禅师当然也看出来了。
他似乎愣了愣神,迷蒙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锐利起来。
卜先生,幸会!救驾的人来了。
卜凡一回头,笑了,拱手道:上官公子,幸会幸会,真是太巧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上官仪笑道:这位大师是……?卜凡道:这位大师是潭柘寺的九峰禅师。
上官仪一揖,道:久闻禅师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九峰禅师的眉头微微一皱,淡淡道:阿弥陀佛,居士异日有暇,请至潭柘寺一叙。
卜凡道:一定,一定。
九峰禅师扫了上官仪一眼,转身就走,转眼间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上官仪一笑,道:这位大和尚好像很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也笑了。
上官仪现在这一身公子哥儿的打扮,一副浮滑的派头,像九峰禅师这样的高僧实在很难看得入眼。
卜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上官仪向身后偏了偏头。
卜凡侧目一看,却见小王正自墙角处伸出半个脑袋,向这边张望着。
上官仪道:小王说你不知怎么让这个和尚给缠上了,他又不敢过来叫,我就只好来了。
卜凡心里不禁对小王多了三分好感。
如果不是上官仪这一打岔,保不准他只能跟着九峰一起进护国寺去,那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他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上官仪笑了笑,道:地方倒是有,就怕卜先生会觉得难以忍受。
最适合谈话的清静之地,莫过于仁济药铺的库房。
因为自上官仪来药铺帮工后,库房内所有的活儿都让他一人包下了,其他的伙计们根本用不着,也不想进这间霉气弥漫又阴暗潮湿的屋子。
卜凡看着四下里杂乱的,散发着各种药材的气味和刺鼻的霉味的大大小小的药材包袱。
叹了口气,道:上官公子,在下真是惭愧得很。
上官仪拖过几包药材,垒成两堆,自顾在其中一个上坐下,道:请坐。
卜先生怎出此言?看上去他很舒适,也很满足,似乎他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几包药材,而是一张铺着柔软的锦垫的紫檀木雕太师椅。
卜凡出慢慢坐下了,苦笑道:你是不是怀疑于西阁真的是在下的极好的朋友?上官仪含笑道:不怀疑。
卜凡道:我怀疑。
他笑得更苦,慢慢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西阁这个人很有些小气,很会算计。
所以我还特意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上官仪笑道:没什么,这里很好,每天干些体力活,只会对我的伤势有好处。
再说,果真让我呆在于先生家里白吃白喝,我还真有些不太好意思。
卜凡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可以想像,你以前一定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可现在……他四下里看了看,道:现在,让你来干这种粗活脏活。
我实在是很惭愧。
上官仪正色道: 卜先生说得不错,在下以前的确没想到过自己会干这种活,但卜龙生知道吗?只要是为了生存,比这再低贱十倍的活我也能干,而目.从心底里不觉其苦。
卜凡点了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脸色也倐地沉了下来。
小王托着一个托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盘中是一壶茶,两个杯子,两小碟细点。
卜官仪微笑道:你真是太客气了。
小王转动着眼珠子,显然是想找个地方将托盘放下,一面赔笑道;哪里哪里,卜先生是贵客,如果招待不周,老爷会打小人的板子的。
上官仪侧过身,伸手抓起一个大药包,轻巧巧地举过头顶,放到小王的面前。
小王不禁哆嗦了一下,将托盘放到包袱上,自袖中摸出一块洁白的绢帕,抖了一抖,仔细地将茶杯沿擦拭过,斟了两杯茶,躬身赔笑道:两位还是到前厅去吧。
那里倒底要宽敞一些,也,··也净一些…··卜凡沉着脸,冷冷道:不用,这里很好。
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家老爷面前说你的不是的。
小王满脸堆笑,道:卜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卜凡不耐烦地道:你忙你的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小王哈着腰,连声道:是是是,是。
小人告退。
上官仪不禁微笑。
卜凡道:上官老弟笑什么呢?不知不觉间,他对上官仪的称呼已由公子变成老弟了。
上官仪道:刚才我才发现,卜先生也有很厉害的一面。
卜凡不觉也笑了,道;我一看见他那满脸的机伶劲儿,心里就有气。
如果不是天天被这样的小人捧着,于西阁只怕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上官仪微笑道:像小王这种人,最可恨的,就是他那股机灵劲。
但他算来勉强还算有些人味儿,也就剩那点机伶劲儿了。
卜凡哈哈大笑。
上官仪眨了眨眼睛,道:卜先生笑什么呢?卜凡笑容不减,道:直到刚才我才发现,原来老弟也有很刻毒的一面。
二人对视一眼,都放声大笑起来。
上官仪笑眯眯地端起茶杯,慢慢饮尽一杯茶,方道:卜先生今天特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卜凡也啜了一口茶,道:不错。
听阿丑说,那帮人已从各个路口上撤走了。
想来已发现你不在漳柘寺里,很可能以为你已经走远了。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卜凡道:所以我急着进城来,一来让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二来也想当面谢一谢于西阁,不想……唉!看来,他对于西阁的做法仍然耿耿于怀。
上官仪瞄了瞄他的脸色,淡淡道:于先生果真是卜先生极好的朋友?卜凡叹了口气,道: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你白天一直在店里干活,那晚上呢?就睡在店里?上官仪道:当然不是。
于先生在府里特意为我收拾了一间很清静的房间。
卜凡松了口气,道:还行。
这位于老兄总算给我留了点面子。
上官仪沉吟着,道:卜先生,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卜凡不在意地道;请问。
上官仪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坐下,方道:于先生的医术到底如何?卜凡一怔,道:老弟干吗要问这个?上官仪沉默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卜凡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上官仪笑了笑,道:每天晚上在于府里,我都要替于先生抄写一部他自己编著的医书…·卜凡又一怔,面上怒色一闪,不觉提高了声音,道:他连晚上也不让老弟好好休息?我还以为……上官仪摇了摇手,道:小点声,别让小王听见。
我一直觉得他那部医书很有些奇怪。
卜凡道:怎么个奇怪法?上官仪道:那里面有很多药方好像都是卜先生的字体,你是不是替他开过药方?卜凡的嘴立刻闭紧了。
上官仪道:我仔细看过他的大作,好像只要是卜先生开的药方,相应的病情都很奇怪。
卜凡微微一笑,道:朋友之间,相互帮帮忙嘛,这有什么。
上官仪淡淡道:原来卜先生知道,倒是我有些多嘴了。
卜凡又微微一笑,抬眼看了看门外,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老弟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吧。
上官仪诧异道;你不见见于先生了?卜凡笑道:下次吧。
再说,现在见了我,他面子上只怕也会有些挂不住。
上官仪一笑,道:我送你。
这一送,一直送到了彰仪门外,上官仪回到于府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急匆匆地走进自己住的东跨院,推开房门,不禁愣在当场。
自十七那天一晤后就再也没与他碰过面的于西阁竟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他自己的大作。
上官仪一怔之后,旋即微笑道:在下的字写得不太好,不知于先生是否满意?其实,他一眼就看出于西阁翻看的是他自己的原稿,上官仪的抄写本还与他清晨出门时一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案的一角。
于西阁显然连碰都没有去碰。
上官仪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于西阁抬起头,脸上竟然很难得地挂着一丝笑意。
只是这笑容很生硬,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
很好,很清楚,字也很漂亮,只是烦劳上官公子了,于某心里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这样的话竟然会从于西阁嘴里说出来,如果上官仪不知道其中内情,绝对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了。
他微笑道:哪里,于先生太客气了。
于西阁欠了欠身,面上笑意更浓,道:坐,坐。
上官仪坐下了,虽然仍微笑着,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于西阁今晚是打定主意要与他好好聊一聊了。
若是换了别的日子,上官仪倒也无所谓。
不就是聊天嘛,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于西阁这样一个面目无神,言语无味的人,他也会很有耐心地陪他聊下去。
但今晚却是个例外。
他实在希望于西阁赶快站起身,走出这个房间,不要再来打扰他。
于西阁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我知道,让公子去铺子里帮忙实在是委屈了公子。
只是公子有所不知,铺子里的掌柜、伙计的为人于某一直都不太放心,也一直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过去盯着,正巧公子来了。
公子是卜先生的朋友,自然也就是于某的朋友,我想,公子也应该能体谅于某的难处。
上官仪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经他这一说,上官仪不仅不能因每天扛药包而叫苦,反而应该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才是。
于西阁竟有这样好的口才,实在最大出他的意料。
上官仪很恳切地道:是是。
我虽然没做过生意,但可以想像没有几个得力的下手,生意是很难做的,承于先生看得起,在下一定会好好盯着他们。
于西阁的目光慢慢地在他周身转动着,道:铺子里的活儿还是很累人的,上官公子的身体吃得消吗?上官仪道:没问题,于先生放心。
于西阁迟缓的目光忽然闪动了一下,道:听小王说,上官公子很有几分力气,想必是练过武功吧?上官仪淡然一笑,道:说起来真是惭愧,在下正是因学剑不成,读书又不成,才会浪迹江湖,至今仍是一事无成啊。
于西阁哦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桌上的书稿,道:于某很想听听公子对拙作有何高见。
上官仪笑道;于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对歧黄之术可是一无所知,连浅见都谈不上,何来高见?于西阁又哦了一声,却没了下文,只是慢慢抚弄着颌下稀疏发黄的短须,暗黄色的小眼珠子慢慢地转动着。
上官仪真有些着急了。
替于西阁着急,当然更多的还是为自己着急。
他知道于西阁到底想问什么,也早想好了该如何回答,他还知道一旦于西阁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回答后就决不会再在他这里浪费时间,但于西阁不问,他也没有办法。
如果他直接将于西阁想了解的情况说出来,不仅不能让于西阁安心,反而会令他更为怀疑了。
终于,于西阁似是很不经意地道:听小王说,今天卜先生来过了?好了,总算说到正题了!上官仪不禁松了口气,也很不经意似地应道:是。
于西阁道:你看他这个人,我们已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真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他怎么也不打个照面,就走了。
上官仪淡淡道:卜先生原想留下来,只是潭柘寺的一个叫九峰的和尚硬要请他去聊一聊,只好赶回家去了。
于西阁似是很失望地道:唉!这和尚也真是有些讨厌!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向卜先生请教,只是太医院晨朝一直脱不开身,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会面了。
上官仪很诧异地道:于先生会有问题要请教卜先生?于西阁道:是啊,是关于医学上的一些问题。
上官仪更诧异了,道:怎么,卜先生也通医术?于西阁吃惊道:你不知道?上官仪道:在下与卜先生仅数面之交,只知道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其它情况,实在是知之不多。
于西阁道:哦!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脸上硬堆起来的笑意已渐渐消减了。
上官仪也暗自松了口气,他知道,最多再说两句话,于西阁就不会再呆下去了,因为上官仪的回答已经令他安心了。
果然,于西阁站起身,淡淡道:上官分子想也累了,早点歇息吧,今天晚上就不需要替于某抄书槁了。
上官仪大喜过望,笑嘻嘻地道:谢于先生。
*** *** ***客官爷,真是对不住得很,小店这就要关门了。
店小二哈着腰,满睑赔笑。
关门?这么早就关门?上官仪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店里除了掌柜的和小二之外,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的也是替客官爷着想,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客官爷若不早点回家,让巡夜的军爷碰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上官仪道:不是要到亥正才宵禁吗?现在才戌初二刻刚过嘛。
掌柜的停下手中的算盘,道: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上官仪点头道:不错。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难怪你不知道,每次万岁爷领军出征期间,京城宵禁就会提前半个时辰。
上官仪指了指门外,道;那家酒楼里还是很热闹嘛,他们就不怕宵禁?斜对面一家酒楼内正是灯火辉煌,笑语喧哗,连半点要关门的意思也没有。
店小二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丝酸溜溜的冷笑:客官爷是说‘醉仙楼’?我们哪敢跟他们比!掌柜的又叹了口气,道:出入醉仙楼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王孙富户,宵禁‘禁’的本来就是平民老百姓,哪里‘禁’得了他们。
他扫了上官仪一眼,嘴角忽然闪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道:其实,这‘醉仙楼’早该改一个名号了。
上官仪很感兴趣地问:’‘怎么改?掌柜的笑了笑道:就叫‘醉官楼’。
上官仪大笑。
实在看不出,这个普通的小酒馆里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掌柜的,竟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掌柜的赔着他笑了几声,正色道:说归说,笑归笑。
公子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像公子这样的外地人要是在宵禁后碰上巡夜的军爷,铁定会倒大霉。
上官仪一动不动。
掌柜的赔笑道:如果公子尚未尽兴,不妨去对面的‘醉仙楼’。
他们的酒菜都要比小店的好,再说,现在去,还能赶上看芙蓉姑娘的剑器舞。
上官仪微笑着摸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道:这里很好,我这个人就喜欢图个清静。
掌柜的如果怕惹上麻烦,不妨先将门板上了,只给我留一盏油灯就行了。
银子虽不多,大约也有五两之数,简直与小酒馆一整天的收入差不多了。
掌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有谁会与钱过不去呢?上官仪又要了一壶酒,慢慢地自斟自饮。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酒上,因为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店门。
店门已掩上,只留了一条小缝。
小二端了条长凳坐在门边,不时凑在门缝上往外看。
街上每响起脚步声,他都会浑身紧张,心跳加快。
虽然上官仪已将油灯调得很暗了,但小二仍然觉得灯光很刺眼,生怕巡夜的军爷们会发现这一点光亮。
他现在只希望这位奇怪的客人快点喝完酒,抬屁股走人,然后他就能像掌柜的一样,蒙头睡大觉去了。
好处一分得不着,担惊受怕的事却全推到他的身上,小二越想心里越有气,忍不住在心里将掌柜的八辈祖宗一个个揪出来,轮番骂了三四通了。
夜已渐深,醉仙楼里的客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了。
小二揉了揉惺松的双眼,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
他的眼睛立即瞪圆了,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在他刚一回头时,明明还看见那位奇怪的客人正端着酒杯柱嘴边送,可不知怎地眼前一花,这人竟已不见了。
小二浑身的寒毛顿时全都坚了起来,头皮一阵发紧,一阵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人,还是鬼?小二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又冷又湿,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手中竟捏着一个酒杯,杯中还剩有半杯酒,酒中泡着一小块碎银。
这酒杯正是那位客人手中的那一只。
小二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酒杯,忽然一闭眼、直着脖子杀猪般地嘶叫起来。
转过七八条长长短短的胡同,上官仪已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几乎连东南西北都已分不清楚。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北京,他也根本没想到过北京城里会有这么多胡同,就算是在大白天,绕了这样多的胡同后,只怕他也会迷路,更何况现在正值夜半三更。
他不是不清楚凭他现在的功力,做这样一件事情无疑是在冒险,但他却不能不这样做。
从醉仙楼前一直到这里,情况总的来说还是很令他满意的。
因为他所跟踪的目标一直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而且他看不出目标已发现他在跟踪的迹象。
如果卜凡现在也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上官仪跟踪的目标竟是芙蓉姑娘。
在这样的深夜里,他为什么要冒险跟踪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女人呢?穿过一条胡同,前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
芙蓉姑娘的脚步突然加快了。
上官仪反而放慢了步子。
他看见芙蓉在加快脚步前,身形似乎顿了一顿。
莫非她已发现我了?上官仪一闪身,溜过一户人家低矮的屋檐,贴身靠在墙角处,不动了。
他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芙蓉的脚步声,想从她的脚步声中听出她是否已发现有人跟踪。
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剧烈而失去了它应有的节奏。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掌心已变得又冷又潮,沾满了冷汗的手指竟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竟然很紧张!自从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名护卫惨死在身边的那一刻起,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紧张。
他对自己的跟踪术一向很有自信。
虽说他现在功力并未完全复原,但功力仅仅是跟踪术中的一个要素。
所以他相信芙蓉不会发现他。
但他又希望芙蓉能发现他,因为他希望芙蓉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将他从杀手们的重围之中救出来的人。
芙蓉略显匆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上官仪不禁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也开始松弛下来。
忽然,他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又绷紧。
他听见了一声惊呼——什么人?!这声音他是绝不会忘记的。
他跃出墙角时,惊呼声已嘎然而止,像是一根风筝的线被突然掐断。
芙蓉苗条的身影正软软地倒下,一高一矮两条黑影正向她扑过去。
住手!上官仪吆喝一声,展开身形,疾冲而上。
两条黑影一怔,高个的黑影两手一扬,已将芙蓉扛上肩头,矮个儿的黑影却向上官仪迎了过来,人尚未到,已是一掌击出。
上官仪双掌一错,一掌一抓同时递出,直进中宫。
要救芙蓉,首先必须解决掉这个矮个儿。
矮个儿一掌击出时,上官仪已经清楚这人的功力比他尚要略逊一筹,所以他才会双手齐发,直进中宫。
这样虽然有些冒险,却是击倒对手的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招数。
一招击出,上官仪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错误是致命的。
他忘记了自己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矮个儿黑影的功力虽说比他受伤前要略逊一筹,却比他现在的功力要高得多。
电光火石间,矮个儿的右掌已击散了他攻出的两手,雄浑的掌力长驱直进,击向他的胸口。
上官仪身形一转。
轻巧巧避开了这一掌。
功力虽未复原,但游斗之术也是他多年苦修的绝技之一。
只要先缠住这人,总能找到机会。
当然,单单缠住他是无济于事的,上官仪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宵禁,扯开喉咙大叫道:来人啦,有强盗哇――矮个儿如骤雨狂风般的攻击似乎滞了一滞,高个儿黑影已冷冷道:不要缠斗,快结果了他!矮个儿闷声道:是。
他一开口,上官仪反倒不喊了,而且也不再游斗,硬碰硬地与他拆起招来。
三五招一过,上官仪明显落在了下风,奇怪的是矮个儿双掌之上的功力也小了许多。
高个黑影冷哼一声,丢开芙蓉,正欲上前夹攻,街口处突然闪起一片火光,十数只火把在急骤的马蹄声中迅速向这边冲来。
上官仪那几嗓子果然将巡夜的官军引来了。
火光照亮了上官仪的睑。
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怔,旋即道:快走!话音刚落,他已拔地而起,凌空一闪,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上官仪借着火光看清了矮个黑衣人蒙面布上方露出的一双小眼睛,脱口道:真的是你?!蒙面人不答,左手一紧,已抓住了他的肩头,右掌探出,在他胸腹之间轻轻一按,上官仪便向后直飞出去。
咄!京师重地,岂容你肆意伤人?还不快束手就缚!随着一声大吼,火光中闪出一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军官。
右手挥处,一片冰雪般的刀光砍向黑衣蒙面人的后颈。
蒙面人不及回身,一缩脖子,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过,带起数十片飘飞的碎布片。
黑衣蒙面人伸手在头上一掩,身形一闪,已跃上临街的屋顶,再一闪,已不见了。
十几名举着火把,提着刀枪的军士鼓噪道:嘿!是个和尚!这强盗竟是个和尚!高大魁梧的军官归刀入鞘,沉声道;吵吵什么!还不四下里看看刚才被打飞的那个人怎样了。
一名军士赔笑道:佟大人,那和尚那么高的功夫,刚才那人一定被打死了,等天亮了。
自会有人发现去报官,夜已经很深了,您看…··佟大人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早点回营,过你的酒瘾去?军士哈着腰道:大人明鉴。
今儿要不是佟大人,小的们只怕还不够那个强盗和尚一阵打的。
弟兄们,咱们一起请佟大人喝酒,好不好?军士们都道:好,好。
就怕佟大人不赏面子。
佟大人笑道:自家兄弟,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今儿大伙儿也累了,早点回营去吧。
军士们顿时一个个喜笑颜开。
立即就有人牵过马来,道:大人请上马。
佟大人接过马缰,忽然皱了皱眉,道:都别说话!军士们立即紧紧闭上了嘴。
街边一处胡同口里,似乎传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佟大人道:你们两个,过去看看。
胡同口的墙角下,躺着一个女人。
一名军士惊叫道:是芙蓉姑娘!原来那个和尚是想打芙蓉姑娘的主意。
佟大人道:芙蓉姑娘?她是什么人?军士道:是个卖艺的。
佟大人道:看来,她的名头不小啊,你们都知道她?军土道:大人您是刚回京,所以不知道,这芙蓉姑娘来京里已有好几天了。
她的舞跳得极好,好多大酒楼都请她去呢。
佟大人哦了一声,走过去弯下腰看了看,伸指在她肩头点了两下,道:来人,扶她起来。
谢大人为小女子解穴。
芙蓉自己站了起来,深深一福,道:请问大人高姓大名?佟大人淡然一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芙蓉道:大人搭救之恩,容当后报。
佟大人点点头,道:今日之事,我也是恰逢其会,谈不上什么搭救之恩,只是姑娘为何不顾宵禁之令,深夜里独自一人出门呢?芙蓉抬起头,直视着他,道:醉仙楼的老爷们要看小女子的剑器舞.一直到宵禁后酒宴才散。
佟大人转开目光,淡淡道:夜已很深了,姑娘住在哪里,要不要佟某送你一程?芙蓉浅浅一笑,道:谢大人。
小女子就住在附近,不敢烦劳大人。
’佟大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走吧。
芙蓉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却见佟大人正怔怔地看着她。
她心里不禁微微一动,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立即涌上了她的两颊。
上官仪一跤跌落,才发现自己竟跌进了街边的一条臭水沟里。
他本想立即跳起来,但一看见那位突然现身的佟大人,又伏下不动了。
水沟里粘乎乎的淤泥糊满了他的衣襟,一阵阵又酸又臭的怪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却只能咬牙忍耐着。
因为他不想,至少在现在还不想被这位佟大人发现。
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探明救过他的那位芙蓉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他根本不信她只是个卖艺的舞者。
能将他从重围之中救出来,绝非一般高手所能做到,身负如此高绝武功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沦落江湖,卖艺为生呢?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她以舞者的身份出现,一定是想借此掩盖她的目的。
上官仪只希望那位佟大人不会发现被丢进胡同口里的芙蓉,快些领着这群军士们离开这里,偏偏佟大人耳力极佳,还是听见了芙蓉的呻吟声。
趁着佟大人与芙蓉说话的当口,上官仪轻手轻脚地自臭水沟里爬了出来,贴着墙根绕过几间房屋,穿过一条胡同,绕到了前面街口上。
只要芙蓉不往回走,这里应该是她的必经之路。
上官仪刚刚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他听见那位佟大人说,要送芙蓉一程。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芙蓉姑娘被他给缠上了!长这么大没信过神佛的上官仪不禁在心里求起了老天爷来。
总算是天从人愿,芙蓉终于一个人走过了街口,闪身消失在一条胡同里。
上官仪立即跟了上去。
这条胡同竟出奇地长,拐了七八个弯,还没走到头。
上官仪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
一直在他前面二三十步远处响着的芙蓉的脚步声突然间就消失了。
上官仪心中一凛。
刚想停下,一阵锐利的刺痛自背上传遍了全身。
一个声音道;往前走!顶住他后腰的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刀尖已经刺破了衣服。
上官仪很清楚,他只要稍有异动,这柄匕首就会毫不犹虑地刺进他体内。
他老老实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苦笑着。
又拐了六七个弯,顶在他后腰的匕首突然消失了。
他 能感觉到自己已不在狭窄的胡同里。
只是眼前一团漆黑,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站住了,呆了片刻,又抬起双手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又摸索着向左右两边各走出了十来步,任何东西都没有碰到。
这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但有两点他已经能够确定,这里绝非野外,在野外多多少少会有些光亮。
再就是这地方很宽敞,应该是一间很大的屋子。
他重重地在地上跺了跺脚,扬声道;拿匕首的老兄,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答,只听见一阵嗡嗡的回音。
上官仪有些着急了,又扬声道。
芙蓉姑娘,你在哪儿?请相信在下绝无恶意。
既然到了这里,阁下是善意还是恶意已经不重要了。
黑暗中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上官仪心中又一凛。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很缥缈,又似乎很近,像是有人俯在他耳边低语。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何人?那个声音道:阁下何人?这声音竟然变了,赫然正是上官仪自己的声音。
上官仪头皮不禁发麻,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声音又阴森森地道:你真想知道?上官仪道:不错。
那个声音咯咯地嘶笑道: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阁下可就回不去了。
你不后悔?上官仪道:不后悔。
那个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其实,阁下尚有数十年阳寿。
但你一定要自己送上门来,本王也不能不留你。
这里正是阎罗殿!上官仪愕然。
那个声音道:怎么,后悔了吧?上官仪忽然笑出了声,道:原来这里是阎罗殿,阁下想必就是阎王爷啰?那个声音道;正是本王。
上官仪笑道:幸会幸会,敢请王爷下令举火,在下实在是想一睹王爷尊容。
没有回答。
上官仪又道:阎王爷竟然不敢见人,岂非咄咄怪事。
仍然没有回答,但黑暗中跳出了一点如豆的灯光。
惨碧色的灯光照亮了一张惨碧色的脸,也在上官仪眼前勾勒出了几条模糊的似人非人的身形。
上官仪拱手道:在下的眼睛一向不太好,敢请王爷下令多点上几盏灯。
惨碧色的睑似乎动了动,立即有一溜火光在他后面亮起。
上官仪眯起双眼,再慢慢睁开,很满意地吁了口气,笑道:在下直到刚才,才真正感悟到光明之于人的重要,也才真正懂得了‘飞蛾扑火’这四个字的含义。
明亮的火光中,他已看清自己正站在一个大殿的中央,正对着高踞在大案之后的面色惨白的阎王爷和阎王爷座下的判官小鬼们。
此时此刻,他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阎王、判官、牛头马面们显然都怔住了。
牛头大喝道:见了王爷,还不下跪!上官仪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拿匕首的老兄,你头上戴了那样一个怪玩意儿,不觉得气闷吗?牛头一愣,马面已沉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敢油嘴滑舌,花言巧语!上官仪皱了皱眉,道:你知道不知道在下有一样很奇怪的本领?马面一怔,道:你说什么?上官仪淡淡道:在下只要听过一个人的声音,就绝不会忘记,而且能根据声音找出这个人,你信不信?马面默然。
上官仪笑道:你不敢再说话了?已经迟了,扛磨盘的老兄,在下对你的一身硬功可是非常钦佩呀。
他笑嘻嘻地对阎王爷道:你们这身打扮的确很能唬人,尤其是王爷这身行头,看上去很像回事,不知是从哪个戏班子里借来的?阎王爷冷冷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上官仪悠然道:这里既是阎罗殿,王爷怎会不知道在下是什么人呢?阁下如果想知道在下是谁,则请以真面目相见。
阎王爷冰冷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的双眼,忽然一叹,伸手在脸上一拂。
上官仪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道:阁下的真面目可比那张鬼脸精神多了。
的确,取下面具后的阎王爷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很有一股慑人的英武之气,只是他的面色十分苍白,宽阔的前额上,布满了深重的皱纹。
他冷冷盯着上官仪,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现在可以说了吧?上官仪深深一揖,道:在下上官仪。
误入前辈住地,请前辈见谅。
上官仪?中年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寒光,阁下气宇不凡,胆识过人,想来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上官仪淡然一笑,道:上官仪本非江湖中人,前辈没听过这个名字,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中年人慢慢道:这么说,你也不认识我?上官仪又一揖,道:请恕在下眼拙。
中年人目光闪动,沉吟不语。
上官仪心神急转,道;敢问前辈,芙蓉姑娘是否也在此间?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冷冷道:不错。
阁下为什么要跟踪她?上官仪的眼中显出很神往的光彩,悠悠地道;在下少年时读杜工部《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一直心向往之,惜乎不得一见,今日在醉仙楼中得见芙蓉姑娘舞剑器之神采,不觉迷醉…·中年人口中微微嘶了一声,像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淡淡道:原来阁下是个读书人。
上官仪道:惭愧,惭愧。
在下读书不成,练剑又不成,所以才想着来京城里托点门路,谋个一官半职,聊以糊口。
中年人的面色已大为缓和,嘴角边已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怪酸起来让人受不了,原来是个半瓶醋。
阁下也不必过谦,读书人能有阁下这样的身手,已经很难得了。
上官仪道:谢前辈夸奖。
中年人道:你在京城里所居何处?上官仪道:在下因所带银两不够,暂借住太医院于医官家里。
中年人沉吟着,慢慢道:现在,你想不想见见芙蓉姑娘?上官仪两眼顿时大放光明,喜道:当然想,当然····请前辈成全。
中年人一笑,眼中满含讥讽之意,道:芙蓉,出来见见这位公子。
上官仪只觉眼前一花,芙蓉已出现在中年人身边。
中年人指着上官仪道:就是他?芙蓉瞟了上官仪一眼,微笑道:是。
上官仪冲芙蓉深深一揖,道:在下担心姑娘一个人会碰上什么意外,是以一直尾随,那两个人没有…··没有伤着姑娘吧?芙蓉浅浅一笑,道:大喊‘有强盗’的人,就是上官公子?上官仪道:不错。
芙蓉的目光在他周身一溜,道:公子是不是受了伤?上官仪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只要姑娘没事就好。
芙蓉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转脸去看中年人。
中年人沉吟着,忽然道:阁下刚才说只要听过了一个人的声音,就绝不会忘记,是吗?上官仪道:不错。
中年人道:阁下还有什么特殊的本领?上官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如果是在下不该也不能记住的事,在下转眼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中年人看了看芙蓉,稍一沉吟,道:阁下刚才说是住在于医官家里?上官仪道:是。
中年人道:好。
你走吧。
上官仪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来京城没有几天。
方才跟着芙蓉姑娘一阵乱转,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前辈能否指派一人送在下回去。
中年人淡淡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得先委屈阁下小睡片刻。
话音未落,他已伸出食指凌空一弹,一缕劲风直袭上官仪。
上官仪浑身一震,翻了翻白眼,软软地摔倒在地上。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透这人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书呆子。
马面道:此人心机深沉,来历不明,弟子以为该杀了他,以免多生枝节。
芙蓉道:无论如何,他总算是救过我,咱们还是好好把他送回去吧。
中年人淡淡道:就凭他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想来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你们两个送他回去,到于府院外,再解开他的穴道。
牛头、马面躬身道:是。
芙蓉目送沉睡不醒的上官仪被抬出大殿,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中年人温言道:你怎么了?芙蓉摇了摇头,道:舅父,我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中年人道:哦?你说说看。
芙蓉道: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可是……可是,又不像是他……中年人微笑道:好孩子,你累了,也太紧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