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
石花村。
黄昏。
夕阳尚未落山,卜凡就急匆匆赶回村。
推开院门,他问正坐在前院柳树下的老家人:上官公子和阿丑呢?他们来没来?老家人冲后院点了点头。
卜凡快步向后院奔去。
他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急于告诉上官仪和阿丑——潭柘寺的九峰禅师竟突然圆寂了!九峰的年纪并不算老,精神也很健旺,他突然圆寂,在潭柘寺上下引起了一片哗然。
卜凡更吃惊。
今天未时后,太子做完治疗,很想找九峰禅师清谈,派人去叫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在自己的禅床上端然坐化了。
一开始,卜凡很有些怀疑九峰是死于上官仪、阿丑和公孙璆之手,因为昨天黄昏后,上官仪和阿丑冲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回到他家,而子时前,公孙璆也突然消失了。
但检查过九峰的遗体后,卜凡已能肯定,他的死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九峰的确是坐化了。
没有人。
上官仪的房间是空的,阿丑的房间也是空的。
原本稍嫌凌乱的房间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整齐得就像从未有人住过。
卜凡慢慢走进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还是老样子。
他在椅子上坐下,才发现桌上有一张纸。
纸上画着一朵墨迹淋漓的芙蓉花。
他看着这张纸,拈起,慢慢将它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走出去。
先生要去哪里?老家人问。
卜凡晃了晃手中的渔竿,微笑道:钓鱼去。
老家人怔了征,忍不住回头向后院看了一眼。
卜凡微笑道;今天正是钓鱼的好天气。
你说是不是?老家人道:是。
卜凡将出院门,又道:你记住,家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
老家人道:是。
夕阳洒在绿荫荫的柳树叶上,耀动着明丽的反光。
透过茂密的树林,他已能看见河面上的鳞鳞波纹。
河边,一个人正在垂钓。
卜凡不禁笑了起来,道:铁头,钓上几条了?铁头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是卜先生,你也来钓鱼?卜凡道:正是。
铁头还想说什么,卜凡已压低声音,指着水面上的浮漂,道:嘘!有鱼咬钩了!*** *** ***夜,夜深。
有风。
狂风。
狂风肆掠过山坡上茂密的丛林,激起阵阵低沉的涛声。
洪虓指着十余仗开外的少师静室,问杨思古:就在那里?杨思古道:是。
佟兄说,密道口就在那里,另一个出口在回龙峰下。
洪虓点点头,道:难怪上次我们搜遍这座山,也没有找到他!看来,他是通过这条密道和九峰那老秃驴联系。
杨思古道:师叔说的是。
洪虓转过身,恭声道:令主,您看我们该如何行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
一身红衣,红纱蒙面的女人。
夜色正深沉,就算面对面,也很难看清别人的脸,但她的脸上,仍蒙着一幅红纱。
令主的声音暗哑而且苍老:杨公子,太子住在哪里?杨思古道:大雄宝殿左侧的延清阁内。
令主冷冷道:你能肯定?杨思古道:能。
延清阁后面,隔着一座财神殿,就是方丈院,太子住在那里,是想离九峰禅师近一些,对自己的安全有利。
令主默默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洪虓道:令主的意思是…··令主淡淡地道:本座率人直捣潭柘寺延清阁,洪老去回龙峰,将他们驱至潭柘寺,本座解决了太子之后,会回兵至此设伏,洪老的心愿便可达成了。
洪虓喜道:谢令主。
令主面幕后目光一闪,轻轻一摆手,道:动手!她身后数十名蒙面入一齐躬身,眨眼间已消失在夜色里。
洪虓的嘴角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对杨思古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杨思古道:师叔,静室中或许有人留守,现在过去,属下担心会打草惊蛇。
洪虓飞快地瞟了他身后两名蒙面人一眼,道:我正是想去看一看那里是否有人留守。
杨思古怔住。
洪虓目光闪动着,低声道:你随我来。
杨思古心中一凛,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向少师静室走去。
走出十来步,洪虓突然附在杨思古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已经通知佟武了?杨思古也悄声道:是。
洪虓道:佟武怎么说?杨思古道:他说他明白。
洪虓满意地一点头,道:好,那就好。
洪加含笑看着他。
杨思古道:凭咱们和血鸳鸯令的实力,足以吃掉他们,师叔为什么还要让佟武带着禁军赶来呢?洪虓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和令主交易,将野王旗至上至深的玄妙武功拱手相送?杨思古道;原来,师叔是想…·洪虓道:九峰的武功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但可以肯定,与令主应该在伯仲之间,加上太子的贴身护卫和寺里的数百僧兵,令主很难轻易得手,一旦佟武赶到,合兵剿杀,她还能逃得掉?我们去掉了一个强敌,佟武及时赶到救援太子,在朝廷上的地位肯定会更稳固,岂不是一举两得!属下明白了。
杨思古钦服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令他钦佩的,仍然不是洪虓的心机,而是上官仪精确的算度。
上官仪简直就像是洪虓肚子里的蛔虫,洪虓最最隐秘的思想,他都一清二楚。
他也明白了其实洪虓并不在乎秘道处是否有人把守。
洪虓叫他过来,只不过不想让令主留在他身边的那两个蒙面人听到他的话。
那两名蒙面人都是女人。
杨思古知道,她们一直留在洪虓身边,不仅仅是陪着洪虓‘休息,主要是监视洪虓的一举一动。
血鸳鸯令会主不可谓不谨慎,不小心,但她还是没料到洪虓已经有了对付她的绝妙的计划。
可洪虓的计划,完全在上官仪的掌握之中。
杨思古不禁要奇怪,奇怪自己身为上官仪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过去的几年中,竟一直以为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上官仪之下。
他心里暗自一叹,道:师叔,咱们要不要分出一队弟兄,抢先控制住这条密道?洪虓道:不必。
等他们从密道出来,不仅会碰上血鸳鸯令,还会碰上佟武率领的禁军,我们岂非更省心!杨思古一笑,道:是。
——的确,你很快就要彻底地省心了。
——只有死人,才会不为任何事操心。
——今夜,你就将变成一个死人!——我会亲手杀了你!*** *** ***远远地看见溪边的巨石,杨思古停了下来,悄声道:那块巨石下,就是密道的出口。
洪虓目光闪动着,慢慢地道:这里很安静。
杨思古道:是。
洪虓的目光四下转动着,目光中已闪出一丝警觉。
杨思古道:师叔,有什么不对吗?洪虓道:太安静了。
杨思古怔住。
洪虓道:如果他们就在那边山谷中,这一带应该有他布置的警戒和暗桩。
杨思古道:属下带几个人,先过去探一探。
洪虓无言,似乎有些迟疑。
他在听。
在用心辨别着四下里的每一丝声音。
只有风声。
风声中,间或有几声虫鸣。
洪虓忽然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杨思古道:师叔……洪虓突然转过身,看着身后。
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过身后那八十余张脸。
在每一张脸上,他看到的都是忠诚。
只有忠诚!——他们之中,会有人出卖我吗?这个念头只一闪,便消失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了。
——我真的已经老了吗?他深深吸了口气,对杨思古道:好,你去!二十余条人影飞快地掠过小溪,掠过山脚,一转,就不见了。
几乎同时,山谷中响起一声沉喝:什么人?!几乎同时,响起了剑锋刺出时带起的锐响。
洪虓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知道,杨思古的长剑已经出鞘。
他还知道,那柄剑一旦出鞘,不饱饮鲜血绝不会轻易收回鞘中。
果然,他听见了惨叫声。
短促的,惊骇的惨叫。
洪虓飞身掠起,挥手道:上!掠过山脚,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山谷中,数十人正绞缠在一起,大呼酣战。
洪虓刚一出现,尚未加入战团,绞缠在一起的人群突然分开,十数条人影惊叫着向山谷里苍皇退却。
紧接着,洪虓听见了杨思古的喝叱声:追!弟兄们,绝不能让他们跑掉!洪虓来不及多想,也对身边的人道:快!追上去!追击的人飞身急掠,逃的人也不慢。
道路并不崎岖,正可以充分地发挥轻功,所以洪虓一时间并未注意到,这块山间的谷地已越来越窄,谷地两边的山坡,也越来越陡峭。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迟了。
黑沉沉的山谷间突然间大放光明,两边陡峭的山坡上,亮起一排数十枚火把。
前面也有火把。
八名青衣大汉左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右手平端着一只扁平的银匣。
暴雨梨花针!洪虓的瞳孔顿时收缩,眼中暴射出针芒一般的杀气!——埋伏!——对方竟早有准备!——是谁出卖了我?!杨思古头发披散,浑身血迹,倒执着长剑退了下来,哑声呼道:师叔,姓佟的小子把我们给骗了!他率领的二十余人竟然只剩下了七人!——佟武!——当然是佟武!洪虓这才明白,打一开始,佟武就从未相信过他的话!一瞬间,他已镇定下来。
他手下还有近七十人,这些人都可称一流高手,而且,他们显然无意背叛地。
他还有机会。
目光镇定地四下一扫,他已断定,对方绝对不超过四十人。
他目光闪动着,一边观察四面的地形,一边飞快地盘算着对敌之策。
一阵清朗的大笑声响起,巨石边的八条大汉闪过两旁,上官仪轻袍缓带,负着手,笑眯眯地自石后踱出,含笑道;洪师叔,别来无恙?洪虓哑声道:果然是你!上官仪微笑道:我知道,这两个月来,师叔一直很想见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洪虓道:是不是佟武?上官仪道:当然是他。
师叔素来心思缜密,应该能想到,佟武是绝对不会背叛我这个朋友的。
而且他也绝不会相信你编造的所谓罪状!他顿了顿,又道:只要我说出事情的真相,你身后的弟兄们也不会再为你卖命,你信不信?不信!洪虓当然不信。
上官仪一笑,提高声音道:只要诸位立即回头,我保证绝不会追究过去的事,诸位表个态吧。
洪虓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上官仪淡淡地道:师叔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洪虓一怔。
他的笑意刚展开,便完全冻结。
他听见了惨叫声。
惨叫声发自他身后。
他回头,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刚才还整整齐齐在他身后严阵以待的近七十名一流好手,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这四十余人中,他的心腹死党只有十二、三名,而且正被其余的人合力围杀。
他的身边,只剩下神色惊煌的杨思古和那两名蒙着面的女人。
洪虓厉吼一声,身形一晃,疾扑向上官仪,嘶声道:我杀了你!身在空中,双臂一曲一伸,右手并掌如刀,急削上官仪脖根,右手五指如钩,直抓上官仪顶门。
上官仪含笑挥袖。
一声裂帛。
衣袖碎裂,数十片碎布片在锐急的掌风中,如浪蝶翻飞。
上官仪面色大变。
他根本没想到,洪虓的功力竟然已比他高出一筹!先机一失,他立即陷入被动。
洪虓双掌飞扬,幻起无数道掌影,夹着一声声摄人的呼啸,罩向上官仪周身要害。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只有生擒上官仪,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而且,他必须紧紧缠住对手,因为他不能让巨石边那八名壮汉有发射暴雨梨花针的机会。
上官仪一退,再退。
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后背,即将贴上那块巨石!两名壮汉丢开火把,抽出腰刀,厉叫着直扑上来。
刀光闪起,疾砍洪虓的双肩。
洪虓左掌变拳,直捣上官仪中宫,右脚起处,一名大汉惨叫一声,飞起在半空,右手五指如钩,抓裂了另一名大汉的咽喉。
血珠飞溅,洒满洪虓的袍襟。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扭曲惨厉的面容。
他已不像是个人,而是一尊浴血的杀神!上官仪足跟一旋,侧身,下蹲。
洪虓一拳走空,手腕一转,变拳为抓,直叩上官仪顶门。
上官仪身形突变,斜掠而起。
洪虓如影随形,挥掌疾攻。
杨思古目瞪口呆。
他想冲上去,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加入根本于事无补。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才是武功的真谛。
他看得出,上官仪的处境已非常危险。
上官仪连变数种身法,显然是想赢得出刀的机会,但在洪虓暴雨狂风般的攻势之下,他简直连喘息之机也没有!——该怎么办呢?杨思古知道,如果上官仪有机会出刀,战局应该会有所改变。
灵光一闪,他已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已占尽上风的洪虓攻势更凌厉。
上官仪的袍襟已被他双掌间涌动的真力撕扯成条条碎布。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尖厉的惨叫。
是女人的惨叫声!上官仪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惨叫声刚响起,洪虓灵动的身形忽然僵滞了一下。
只一下。
但对上官仪来说,已足够!他右碗一翻,刀已在手!刀光如经天长虹,急划洪虓的左臂。
血光闪起。
血珠飞溅。
洪虓就地一滚,右手已抓住了地上的一匣暴雨梨花针。
刀光立即奔向他的右腕。
洪虓嘶吼着,返身向后冲去。
杨思古的长剑刚刚自第二个蒙面女人胸前拔出,洪虓已向他疾扑过来!他的右臂直伸,右手中那匣暴雨梨花针在火光中闪动着耀眼的银光。
杨思古长剑一挥,直刺出去。
他知道自己绝躲不开这种霸道绝伦的暗器,但无论如何,他也要先刺中洪虓。
剑光疾闪,直刺洪虓的前胸。
洪虓的拇指已按住了机簧。
刀光一闪。
又一阵血雾爆开。
嘶哑的惨呼声中,一条手臂飞起在半空。
是洪虓的右臂。
他的右手中,仍紧紧抓着那只银匣。
杨思古骇然瞪着被他的长剑刺穿了胸膛的洪虓,脑中不禁一阵眩晕。
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洪虓死死地盯着杨思古,喘息着,嘶声道:原来……还……还有你!杨思古默然。
面对地上这位垂死的师叔,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洪虓的目光转向上官仪,忽然努力笑了笑,道:好……好刀!上官仪也默然。
洪虓喘息着,慢慢向前爬去。
他爬向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他将头枕在女人的小腹上,慢慢地,长长池吁了一口气,面颊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他僵死的面颊上,竟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上官仪悄声一叹。
他已明白为什么在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里,洪虓的功力会激增不止一筹。
地上被杨思古杀死的两个女人,显然就是他那天夜里在洪虓的小楼上发现的那两个。
正是这两个女人,令洪虓心中压抑了数十年的最隐秘的欲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也正是因为这种满足,才会使洪虓身体的潜能被激发,释放出来。
火把渐渐向山谷间聚拢。
在强劲的山风剿袭之下,火光忽明忽暗。
上官仪看着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上的尸体,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他成功了。
成功地惩处了叛贼,成功地重归野王旗旗主之位。
但,付出的代价也太惨重了。
被杀的这些人,虽说是洪虓的心腹,但也是野王旗的中坚力量。
可以想像,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江湖上传开,而仅仅因野王旗强大的实力不得不表示臣服的一些门派,肯定会乘此机会,设法摆脱野王旗的控制。
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要耗费多少心力,要历经多少次的浴血,才能使野王旗恢复旧观。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上官仪忽然想起九峰禅师的一句话。
就算他能使野王旗尽复旧观,甚至能真的君临江湖,又能如何?但他更清楚,无论如何,自己还是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上官仪忽然间已悟到那位姓古的江湖前辈说出这句话时那种发自心底的无奈与苍凉。
他仍在江湖。
他还会继续走下去。
*** *** ***四月二十一。
潭柘寺。
一进山门,卜凡就惊呆了。
潭柘寺中,竟然布满禁军。
寺里的僧人正与禁军军士们一起,收拾着满地的残枪断刀,擦洗着地上的血迹。
——这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隐隐约约,他猜到了所发生的事,但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无论如何,上官老弟总不会公然与朝廷作对吧?在山门处迎接他的方丈无初大师低声道:昨天夜里,血鸳鸯令大举进攻,想谋害太子……血鸳鸯令?!卜凡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知道血鸳鸯令是阿丑的仇家,上官仪和阿丑当然不会和她们站在一边。
卜凡问:殿下呢?没出意外吧?无初大师道:殿下已连夜回京城去了,临行前特意让老衲转告居土,请居士尽快到京城见他。
卜凡道:殿下没出意外就好。
无初大师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本寺前几天突然失踪的一个僧人及时赶回报讯,昨夜……还真难说。
卜凡脱口道:大师说的,是不是阿丑?无初大师一怔,道:居士认识他?卜凡道;哪里,听九峰禅师提过。
无初大师点点头,又道:老衲得到消息后,立即请太子谴人回京调集禁军来援。
老实说,本寺虽有数百僧兵,但在血鸳鸯令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多亏羽林卫指挥价大人率铁骑赶到,才消去此劫。
可惜呀,佟大人一向被视为大内第一高手,也被血鸳鸯令今主击成重伤,乱军之中,竟不知所终了。
卜凡道:阿丑呢?无初道:他与另外两位居士一直与令主缠斗,禁军冲杀进寺里后,他们也都不见了。
’卜凡看着满地的血污,道:看来,昨夜一役,战况必定极其惨烈 ,禁军的损失必定也很大阻?无初道:阿弥陀佛,那些武林人物个个武功高绝,心很手辣,的确很难对付。
卜凡沉吟着,慢慢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禁军里,不知他昨夜……无初大师道:老衲替居士找个人问一问。
居士那位朋友在哪一卫卜凡道:虎贲左卫,骁营。
无初大师抬起头往天王殿那边看了看,招手道:孙游击,请过来一下。
孙游击跑过来,道;大师有什么吩咐?无初大师道;这位卜居士想问问他的一位禁军里的朋友。
孙游击盯了卜凡一眼,道:你朋友叫什么?:’卜凡道:上官仪。
孙游击目光闪动,仔细打量卜凡两服,方道:死了。
卜凡一惊,道:死……死了?孙游击道:是死了,俺怎么会骗你?卜凡怔怔半晌,忽然道: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孙游击道:跟俺来吧。
阵亡的禁军军士,都被摆放在山门外的安乐堂内。
看着满院被白布裹着的尸体,卜凡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多的死人。
孙游击径直走到角落里一块门板边,道:你看吧。
卜凡轻轻掀开白布的~角,目光一凝,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这具尸体的脸。
孙游击目光一闪,道:你真是俺上官兄弟的朋友?卜凡道:当然。
孙游击目光四下里一转,道:看你是个实诚人,应该不会骗俺。
卜凡道:这附近没人,有话请直说。
孙游击迟疑着,忽然咬咬牙,伸手在那具尸体脸上一撕,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后,是另一张脸。
孙游击低声道:是他吗?卜凡微微一笑,扭头就走。
孙游击怔了怔,也笑了起来,将手中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在尸体脸上,紧赶两步,道:你贵姓?卜凡道:免贵,姓卜,卜凡。
孙游击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好,卜老哥,你什么时候去京城,我请你喝酒!卜凡笑道:好。
不过,你的巴掌实在让我有些吃不消。
面具后那张脸,当然并非上官仪。
上官仪这样做的目的,卜凡很清楚。
如果他不明不白突然失踪,禁军一定会追查到举荐他的人于西阁头上,最终总会给卜凡带来麻烦。
所以,他只有舍弃那张人皮面具。
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卜凡的心情一直都不错。
他忽然觉得,做江湖人从某一方面来说,还是蛮有意思的。
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变一张脸,变一种身份。
人生苦短,如果一个人能同时以几种不同的身份活在这世上,虽然他的寿命不一定会比别人长,但他的生活绝对比别人更丰富精彩。
明艳的阳光下,卜凡策马缓缓走向彰仪门。
尾声 七年之后又是暮春。
京城。
一大早,赵员外就想起了七年前家里发生的一件怪事。
赵员外虽远谈不上巨富,但家财颇丰。
在他卧室的床后,藏了一只非常结实的樟木箱。
箱中满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元宝。
每晚睡觉前,赵员外都会取出结在贴身小衣上的三把钥匙,打开箱上的三把大而坚固的铜锁,盯着一只只银光闪闪的大元宝,结结实实看上小半个时辰。
否则,他就睡不着觉。
每天早晨起床,他也要照样再享受小半个时辰。
否则,他就会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可六年前的那天早晨,赵员外打开三把铜锁,掀开箱盖后,差一点晕了过去。
木箱中的大元宝,整整少了六十枚。
元宝少了,木箱里却多了一张借据。
借据上写着:暂借纹银三千两,异口连本带息,一并奉还。
落款不是人名,而是墨笔画的一面黑色的小旗。
赵员外哭笑不得。
他知道,此举一定是身手极高明的飞贼所为。
遇上这种事,除了忍气吞声,他还能怎样。
他甚至有些感激那个飞贼,毕竟,人家没有将木箱一扫而空。
至于那张借据,他当时就顺手撕掉了。
今天早晨,赵员外之所以突然又想起这件来,是因为他进行每天的例行享受时,发现水箱里突然多出了三十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除了金元宝外,箱子里还多出了一张纸。
纸上只有三个字——借据呢?赵员外差一点又晕了过去。
石花村.石花村还是老样子,和七年前相比,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
上官仪轻轻推开半俺的院门,就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怄倭的背影,老人正在扫地。
上官仪轻轻咳了一声。
老人慢慢转过身,呆滞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他,道:这位公子爷,您找准?上官仪微微吃了一惊。
这人正是小王!于西阁的跟班,小王!他冲上前去,笑道:王老哥,你不记得我了?小王疑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上官仪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道:王老哥,我是上官仪小王的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了,道;你是上官公子?不像啊……上官仪笑道:你听不出声音?小王摇头。
上官仪又道:你还记不记得龙涎香的事?当然记得!小王吃惊地瞪圆双眼,吃吃地道:你真……真的……真的是上官公子?上官仪含笑点头。
小王有些紧张地道:公子爷不会是又想让小的做梦吧?上官仪笑道:我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家老爷和你的。
王老哥,几年不见,你可老多喽小王道:岁月不饶人哪,上官公子不也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上官仪摸了模自己的脸颊,微笑不语。
小王忽然道:公子去没去过卜大人那里?上官仪微笑道:拜望过你家老爷,我会去的。
*** *** ***潭柘寺。
刚进山门,上官仪就听见了卜凡的声音。
声音自左手边的那一排厢房内传出:我告诉你们,不要在本官面前耍这些小手腕!本官见得多了!你们知不知道,本官九岁时,家里的日常开销就由本官经手。
家里七口人,月用只有一两二钱银子,本官不仅能让一家人都吃饱吃好,还能省出几分银子,给自己买几个香瓜吃吃!听见没有?将这些账目清查一遍,再给本官报上来!是,是,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厢房内响起几个诚惶诚恐的声音。
上官仪不禁一笑,举步走向厢房。
还未走出三步,一条壮汉便挡在了他身前。
大汉挺胸凸胜,威风凛凛地道:你是什么人?不许乱闯!上官仪淡淡笑道:户部侍郎卜大人是不是在这里?大汉怔了怔,道:你想干什么?上官仪道:烦劳老兄通报一声,就说上官仪求见。
大汉还未回答,厢房内卜凡的声音已传出:铁头,外面是谁?大汉恭声道:回大人的话,有一个叫上官仪的人,说……他的话尚未说完,人影一闪,卜凡已冲出了房门,疾步奔过来。
上官仪迎上前,拱手道:卜先生。
卜凡大笑道:上官老弟,真的是你!上官仪压低声音,道:卜先生好大的官威呀!卜凡回头看了厢房一眼,笑道:没办法,对那帮人就得狠一点。
我现在已把他们整得服服帖帖,叫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上官仪一笑,道:做官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卜凡微笑道:说不上好,可也挺有意思,只是人太累,不像在石花村时那般清闲了。
上官仪仔细看了他两眼,道:果然,卜先生比起那时,清瘦多了。
先生应该多多注意保重身体才是。
卜凡笑道;老弟忘了我的本行了。
上官仪一怔,旋即笑道:是,是我糊涂!先生医术之精,天下难有出其右者,又怎会不知道该如何调养?卜凡有些奇怪地道:老弟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潭柘寺?上官仪道:无初大师难得开坛讲经,我想卜先生一定不会错过。
卜凡笑道:是,是。
不过,老弟既然来了,也就不去管他了,我有好些话想问你。
上官仪道:我想,卜先生一定更想先见一个人。
卜凡道:谁?上官仪道;先生请随我来。
怀远桥上,一人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卜凡走上桥头,便怔住。
这人的脸上,竟蒙着一方面纱。
卜凡微一皱眉,旋即惊喜地睁大了双眼。
他认出了面纱上那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
这人慢慢扯开面纱,笑道:一别七年,卜先生一向可好?卜凡含笑点头,道:阿丑,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