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闭上了眼睛。
他无法正视那血肉横飞的场面。
可想而知,许白云被那十数柄刀剑肢解后,接下来就将轮到他们兄弟三人!但很快,他又睁开了双眼。
因为他听到了高煦的呼声。
狂喜的,惊悚的呼声。
然后他看见了许白云。
手舞足蹈的许白云。
许白云漫不经心地,如痴如狂地舞之蹈之,但他手中的长剑每一次挥出,剑尖上就会爆开一朵绚丽的血花。
没有惨叫声。
在他剑尖前倒下的每一个人,喉头都喷洒出一串飞旋的血珠。
那一战,许白云用他的白云剑法辅以他只领悟了四成的‘剑器’身法,格杀了血鸳鸯令十四名一流杀手。
公孙璆的眼中闪动着锐利的神光,接着道:可是,就在他格毙最后一名杀手,正准备替高炽兄弟解穴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突然发生了。
谁也没有注意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驿丞。
高炽兄弟没有。
许白云也没有。
似已被吓得晕过去的驿丞突然自地上一跃而起,右手中闪起一道绝艳的剑光。
剑光直袭许白云后背。
许白云惊觉,转身,出剑。
但已迟了。
他的剑离驿丞尚有半尺,驿丞的剑尖已刺中他的心口。
啪,一声脆响,接着一声惨呼。
血光重现。
许白云捂着心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没有倒下。
倒下的是驿丞。
驿丞的小腹,被他的长剑对穿而过。
那个驿丞就是血鸳鸯令令主的儿子?上它仪问。
公孙璆道:是的。
上官仪问:他的剑明明比许白云快,为什么死的仅是他?公孙璆道:因为一块玉佩。
许白云一直贴身带着舍妹送给他的一块玉佩。
玉佩裂成了两半。
许白云又咯出一口鲜血,看着裂成两半的玉佩,无声地笑了。
太子的嘴角,也挂着一抹微笑。
他举起玉佩,怔怔地看着。
二十二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役之后,许白云说过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会把它挂在我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他也仍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以后,如果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来找我,我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他真的说过?佟武也差一点跳了起来。
公孙璆道:这是许白云亲口告诉我的。
佟武道:玉佩呢?公孙璆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芙蓉身上那半块玉佩,现在已经在太子手上!眼泪慢慢自他眼眶涌出,他含泪微笑道:所以,不出三天,太子一定会设法将芙蓉救出来。
太子的手捏得更紧,指节已泛白。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双眼。
一阵眩晕突然向他袭来。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
*** *** ***四月十五,京城。
公孙璆的判断没有错。
不过两天,太子就派人来召见佟武了。
佟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得发自内心的微笑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
太子召见,当然不会有别的事。
很可能,就在今天,他就能见到芙蓉了。
太子的脸色很苍白,精神似乎也有些萎顿。
一进门,佟武就发现了。
他的心绪莫名其妙地乱了。
太子淡淡地道:佟大人,这两天里,你有没有查出新的线索?佟武道:没有。
太子点点头,道:你的计划,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了。
佟武静静地听着。
他已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太子忽然沉默了。
佟武微微抬起目光,窥视着。
太子苍白的睑一瞬间忽然变得更白,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眼里布满了红丝。
佟武的心更乱了,忍不住道:千岁,臣……太子抬手止住他,下决心似地用力抿了抿嘴唇,道:我以为,佟大人的计划不可行!佟武脑中嗡地一声,人已摇晃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用不太稳定的声音道:千岁的意思是……太子道:人犯决不能放!佟武竭力克制着,用尽量恭驯的声音道:千岁,臣不明白。
太子道:不错,你的计划是很好,可你想过这件案子在朝野引起的震动吗?如果放了人犯,朝廷律法将被置于何地?佟武道:可是,这是我们将白莲余党和血鸳鸯令一举肃清的绝好机会……太子道:佟大人,你不用再说了,孤意已决!佟武的脑子里又是嗡他一声,脱口道:千岁准备怎样做?太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残杀禁卫军官,谋刺羽林卫指挥,夜闯锦衣卫,大举进犯东厂,这些事中,只要犯下一桩,就是死罪。
你说该怎样做?佟武哑声道:千岁要杀她?太子道:佟大人觉得奇怪吗?佟武道:臣不敢。
太子冷冷地盯着他,道:谅你也不敢!佟武忽地跪倒在地,道:只是残杀禁卫军官,谋刺臣的凶手,并非这个人犯,千岁…··太子冷笑道:那夜闯锦衣卫,大举进攻东厂总是因她而起吧?佟武哑口无言。
太子冰冷的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沉声道:佟大人,我很奇怪,你竟然一直在替这个人犯说话!佟武叩首道:臣不敢。
太子厉声道:不敢?你分明对她过于关心!佟武抗声道:臣关心的是如何肃清白莲余党!太子冷冷道:哦?佟武道:皇上派臣回京,是皇上对臣的信任,臣好不容易才找出人犯这条线索,而且也做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臣实在不忍轻易失去这个机会。
太子沉吟着。
慢慢地道:孤受父皇重托,监理国事。
可京师重地连续发生重案,如果不对人犯严加惩处,必然使有心作奸犯科者以为有机可乘,以为朝廷软弱,可以任意胡作非为,一旦京师因此大乱,父皇回驾时,我、…我又如何向父皇交待?!——芙蓉,芙蓉,是我害了你!——难道太子还没有发现芙蓉的身世?——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时间,佟武心乱如麻。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改变太子的决心。
不可能。
他知道不可能,更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但他不能眼看着芙蓉去死。
佟武横了横心,抬起头,正欲说话,却怔住了。
太子没有看他。
太子的目光盯着矮榻边的一张矮几,正喃喃地道:为了大明律法的尊严,为了大明的江山,为了··我只能杀了她,只能杀了她……他并不是在对佟武说话。
顺着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去,佟武大吃一惊。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惊叫出声!矮几上,摆着半块玉佩。
太子正对着它说话!——他知道!——他已经知道芙蓉的身世,可他还是要杀她!——他说是为了国家,为了江山!——为了国家,为了江山,就能任意杀死一个无辜的好人吗?——这个人的父亲,曾拼死救过他的命,救过他们三兄弟的命!——他竟然要杀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佟武愕然!佟武悚然!佟武骇极!他死死地盯着太子。
太子的眼中,竟似有一丝泪光!——他是在为谁流泪?——他宁愿流泪,也要杀死芙蓉!——这是为了律法?——律法的尊严是靠残杀无辜维持的吗?!.——这是为了江山,为了国家?佟武不愿再想。
他只想厉笑三声!——芙蓉,是我害了你!——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个人杀死你!太子忽然转过睑,冷冷道:佟大人,你不用担心皇上回来你交不了差,到时候,孤自有话说!佟武道:谢千岁!太子道:刑期就定在明天,这段时间里佟大人太过劳累,就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我会让东厂和锦衣卫加派人手,保证行刑的顺利进行。
佟武道:是。
谢千岁!太子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方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佟武咚咚咚碰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臣告退!愿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他低着头,退了出去,所以他没有看见,他每呼一声千岁,太子的嘴角就会抽搐一下。
*** ***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可能这样做!公孙璆直跳起来,揪住佟武的领口,用力摇晃着。
他的眼珠血红,愤怒地,直勾勾地瞪着佟武,厉声道:你快说,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佟武直视着他,一字一声道:是真的。
‘公孙璆怔住,慢慢松开口,跌坐到椅子上。
一眨眼间,他似乎已老了十岁。
佟武道:前辈请放心,我会救出她。
公孙璆黯然道:明天就要行刑,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怎么救她。
佟武道:防守最森严之处,往往是最薄弱的环节。
公孙璆目光一闪,道:劫法场?佟武道:不错。
我现在就去找马指挥,弄清楚刑场的防护布置。
公孙璆道:他会告诉你吗?太子不让你参与这件事的决定,他肯定已经知道。
佟武道;安排假劫狱的事,他也有份,他胆敢在我面前耍滑头,我就拖他一起下水。
杨威点头道:不错,人犯已被押上刑场后,负责防务的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一丝松懈,那的确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做好准备。
一直默默无言的上官仪忽然开口了,淡淡地道:等一等。
杨威道:上官兄觉得有什么不妥吗?上官仪道:没有,劫法场的确是一着死中求活的妙棋,不过,不该由我们去劫。
公孙璆道:我们不去?谁去?上官仪微微一笑道:洪虓。
公孙璆怔住,道:他?杨威道:他会去吗?上官仪看着佟武,淡淡地道:你说呢?*** *** ***黄昏。
黄昏后。
佟武走进淡淡夕阳笼罩中的庭院。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想以最平静的姿态出现在洪虓面前。
要想救出笑蓉,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
但他实在没有把握。
连一分把握也没有。
洪虓会信任他吗?洪虓的脸上,竟然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佟武刚进门,他就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迎上前,含笑道:贤侄,这两天一定很紧张吧?他竟然改口称佟武为贤侄了。
佟武恭恭敬敬地道:谢使者惦记。
洪虓道:坐,坐。
佟武坐下,慢慢地道:紧张归紧张,到底算是查出一点眉目。
洪虓眉梢微微一跳,道:哦?佟武道:芙蓉的确是他的人。
洪虓道:她说没说他现在在哪里?佟武叹了口气,道:如果再给我半天时间,属下一定能让她尽吐实情,只可惜…··洪虓道:怎么,东厂怕你与他们争功?,佟武道:他们有太子撑腰,所以才敢不把属下手中的密旨放在眼里。
洪虓想了想,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被关在哪里?佟武苦笑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了。
洪虓道:为什么?佟武笑得更苦,慢慢地道:明天,她就会被斩首示众。
洪虓呆了呆,道:那……那这条线索,岂非就此断了?佟武道:是。
洪虓目光闪烁不定,喃喃道:这条线索一断,要想找到他,可真不太容易了。
佟武道:未必。
洪虓神情一变,道:你说什么?佟武道:属下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
洪虓不觉有些兴奋,道:你说。
佟武道:十二那天夜里,有人大举进攻东厂,杀死东厂二十余名高手,……洪虓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佟武道:使者知不知道进攻东厂的人也丢下了五具尸体?洪虓道:你是说··…佟武道:属下已经设法买通了关节,想请使者去看一看那些死人。
洪虓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
死人说的话,绝对比活人的话更可信,只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听懂他们的话。
佟武道。
其实属下已试着去听过。
洪虓道:你听出什么了?佟武道:如果属下能听出来,就不必烦劳使者辛苦这一趟了。
洪虓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看来,佟武这一记巧妙的马屁正拍中了他的痒处。
杨思古忽然道:佟兄,东厂一向戒备森严,师叔此行安全吗?佟武淡淡地道:凭使者的功力,就算佟某在朝廷上没有半点关系,想进东厂,只怕不是件很难的事。
再说,今天夜里一直到明天,对于东厂来说,最重要的是芙蓉,而不是几个死人!洪虓的目光转向杨思古。
他面上仍带着笑意,但他的目光已冰冷。
杨思古立刻紧紧闭上了嘴。
洪虓转向佟武,慢慢地道:这么说,要等到夜里,我才能去会那些个死人?佟武道:是洪虓含笑道:贤侄,我也有一个人,等着你会一会他。
佟武一怔,道:现在?洪虓道;不错。
佟武忍不住又道:死人?洪虓淡淡道:活人。
佟武心里微微一跳,道:谁?洪虓道:吴诚。
*** *** ***夜。
无星,无云。
月在中天。
清朗朗的月光洒满幽蓝的天幕。
月光下的一切,都显得很宁静,很清爽。
除了他们眼前这座小院。
小院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却使人自心底里生出寒意的愁云惨雾。
还没走进院门,洪虓的鼻子就抽动了一下,眼睛也眯了起来。
佟武和杨思古都已忍不住摸出一块丝帕,捂在了鼻端。
院里飘出来的那种混杂着恶臭的奇异的浓香,已使他们的胃都抽搐、紧缩、翻腾起来。
洪虓看了他们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很有一些感慨。
他脚下不停,慢慢地一直走进院中。
迎面,一排三间房屋,每一间屋子里,都亮着灯。
灯光惨白,似乎也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洪虓淡淡道:人在哪里?佟武左手握着丝帕捂住鼻端,右手指了指正中那间屋子。
洪虓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嘶哑,低声道:如果你连这种气味都承受不了,你就永远听不懂死人的话!佟武立刻放下丝帕,深深吸了口气,道:是。
洪虓微微一点头,目光转向杨思古。
杨思古的丝帕也已放下。
他显然也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眉头还是紧紧皱了起来。
洪虓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大步走向中间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白色的杉木条案,躺着用白布覆盖住的三十二具尸体。
白纱罩灯散发着白色的光。
佟武指着中间两排条案,道:这是东厂的公公。
转而指了指墙边的一排五张条案,又道:那是他们。
洪虓毫不犹虑地走近中间一排,掀开白布,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每具尸体上的伤口。
东厂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身上都只有一处伤口。
足足三炷香工夫过去,洪虓才直起身,走向墙边。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
又是三炷香工夫过去了。
洪虓将白布仔细地盖好,一言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刚出院门,杨思古突然弯下腰,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
洪虓冷冷地看着他,低声道;行了!杨思古显然想忍住,却忍不住。
佟武突然用一种自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道:就让他吐吧。
洪虓冷冷地闭紧了嘴。
佟武道:其实,属下也很想吐。
洪虓着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就不想?佟武怔住。
杨思古愕然。
洪虓叹了气,低声道;只是不该在这里吐。
一回来,洪虓就快步冲上小楼,将佟武和杨思古丢在楼下花厅里。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洪虓才重新露面。
他下楼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人备酒,而目一定要酒性最烈的烧刀子。
在佟武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洪虓喝酒。
洪虓的酒量竟然不错。
七八杯性烈如火的烧刀子下肚,他的脸色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喝下第九杯酒,洪虓终于说出了他下楼后的第二句话。
他问杨思古:你看出什么了?杨思古道:东厂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都死在刀下,而且是一刀毙命。
洪虓慢慢斟着第十杯酒,道:还有呢?杨思古道:可以肯定,那是他的刀。
洪虓放下酒壶,却没去碰酒杯,淡淡地道:的确是他。
从伤口的部位来看,正是他习惯出手的部位。
你还看出了什么?杨思古道:没有了。
洪虓转向佟武:你呢?佟武道:那十九人中,有十二人的伤口比其他七人的大,而且深,似乎他出手格杀这十二人在后,…··老实说,这不太像他。
洪虓道:为什么?佟武道:‘’因为,他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也很讲究杀人的技巧,如果一刀就能致敌死命,他绝不会浪费哪怕将刀多刺进半分的力气。
洪虓点头道:不错,那十二人的创口比其他七人的要大一些,绝对是拔刀时又用力划动了一下,这对他那样的高手来说,是不可想像的。
高手不仅不肯浪费一丝精力,更不肯浪费一点点时间。
敌手既然已死,则拔回刀时,绝对没有必要再扩大创口,这样做,只会延缓将刀拔回的速度。
洪虓道: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佟武道:什么?洪虓道:在格杀了七人之后,他突然失去了自控能力。
佟武暗暗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佩服洪虓的判断力。
洪虓道:这说明,芙蓉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若非如此,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佟武默然。
他当然知道上官仪为什么如此重视芙蓉。
洪虓道:他手下的五个人身上,你们是不是也看出一些线索?杨思古道:没有。
佟武道:属下觉得,在他们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况。
洪虓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道:你错了。
佟武道:属下不懂。
洪虓道:他们身上的伤口说明东厂的实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大得多。
可以肯定,这五人死于一流高手之手。
而以东厂的实力,竟然只格杀了五人,却损失了二十七人,这又说明他现在已经有反击我们的实力。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不知道他进袭东厂时,带了多少人?佟武道:据东厂的人说,有五十之数。
’洪虓嘴角微微一挑,不无讥讽地道:东厂总是会夸大一些的,我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人。
佟武道: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在他的实力进一步扩大之前找到他,吃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洪虓慢慢地点着头,端起了第九杯酒。
酒杯已举到嘴边,却又放下了。
佟武的两只手紧紧按在膝盖上,手心不断沁出冷汗。
他的心已提到嗓子跟上,心跳几乎停顿。
终于,洪虓举杯一饮而尽,低声道:必须尽快查找出他的行踪。
佟武道:使者放心,虽说东厂有太子撑腰已不大买属下的账,但锦衣卫还是能够加以利用的,有他们遍布京城的眼线,迟早能将他挖出来。
洪虓淡淡地道:只能早,不能迟。
佟武怔了怔,道:是,属下会尽力……洪虓道:有一条现成的线索就在眼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佟武略显吃惊地道:什么线索?洪虓道:芙蓉。
佟武道:只可惜属下根本打听不出她被关押在哪里洪虓淡淡地道:不用打听,明天,她肯定会露面。
佟武道:明天?明天她就要被当众斩首……他忽然瞪圆了双眼,大张着嘴,哈哈地道:使者不会是想……想…·洪虓道:不错,劫法场!杨思古立即跳了起来,道:太冒险了!师叔,这太冒险了!洪虓道:你呢?你怎么看?佟武道:请恕属下直言。
洪虓道:讲。
佟武道:属下认为不可行。
洪虓道;为什么?佟武道:一来处决如此重要的人犯,而且太子已亲自过问,法场守备必定极其森严,二来我们果真有所举动,不仅会遭到朝廷方面的全力追缉,也会在他面前暴露目标。
洪虓道:你以为我在京城里对他来说还是一个秘密吗?佟武怔住。
洪虓叹了口气,道:告诉你吧,他已经来过这里,上过这幢小楼!佟武目瞪口呆。
他的震惊绝不是硬挤出来的,因为他的确没想到凭上官仪的身手和一贯的谨慎细心,竟会留下一丝痕迹,更没想到会被洪虓发现。
洪虓道:所以,我们早已处在明处。
可只要我们将芙蓉控制在手中,就算她拒不吐实,我们也能以逸待劳,等他先出牌!杨思古道:可是朝廷方面…洪虓道:一旦得手,我们完全可以撤出京城,朝廷方面又能奈我何?佟武道:刑场四周,肯定会遍布锦衣卫、东厂和大内的一流高手,我们的损失一定会很大。
洪虓道:如果不能控制住芙蓉,任由他坐大,我们的损失一定会更大。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说,他大概也不会看着芙蓉被斩首而坐视不管吧?’佟武道;使者的意思是。
他也会去劫法场?洪虓道:既然他能强攻东厂,为什么不会劫法场?一旦我们动手,他紧接着也会动手,东厂、锦衣卫的高手们总不会只对付我们,不对付他们吧?佟武站起身,道:使者已经决定了?洪虓点头。
佟武道:属下该走了。
洪虓道:去找锦衣卫的马指挥?佟武道:是,属下只希望现在去还来得及。
洪虓道:无论是否打探到消息,天亮前,一定要来见我。
佟武道:是。
*** *** ***上官仪微笑道:我知道洪虓一定会这样做。
佟武道:还有一个问题。
上官仪道:你担心芙蓉真的落到洪虓手上?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不会。
杨威道:一旦他们动手,必定会吸引住所有守卫的注意力,所以能接近芙蓉身边的人绝不会多。
佟武道:但这些人肯定是真正的高手。
杨威摸出一个扁长的银匣,微笑道:在那种情况之下,再高的高手,只怕也躲不过它。
佟武一怔,脱口道:暴雨梨花针?!上官仪道:不错。
暴雨梨花针以机簧发射,力道之强,可在十丈之外,穿透三分厚的铁板。
在被江湖人视为最霸道的七种暗器之中,排名第四。
杨威道;我们共有十匣‘暴雨梨花针’,一次就能发出三百二十枚钢针,不仅能在芙蓉四周形成一道坚强的封锁线,而且能为我们赢得撤出的时间。
佟武轻吁一口气,又道:如果洪虓一定要等我们先动手呢?上官仪道:就算他能等,也没关系。
杨威道:一旦刽子手举刀,他们仍不动手,我就先发暗器,击毙刽子手。
上官仪道:刽子手被击毙,刑场必然大乱,洪虓必定趁机先发制人。
他笑了笑,道:你想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芙蓉被别人救走?当然不会。
上官仪道:再说,明天我也会在刑场上。
佟武吃惊道:你?上官仪笑道:羽林卫指挥佟大人既然不太为太子所信任,那么维持刑场秩序的重任,当然就落到了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头上喽。
佟武道:可你不能出手。
上官仪道:为什么?佟武道:你一出手,就会被洪虓认出来。
上官仪道:但我可以左右骁骑营马队进攻的方向。
的确,刑场一旦大乱,洪虓安排的人手必定会出击,在这种时候,只要身为骁骑营校尉的上官仪振臂一呼,所有骁骑营的军士都绝对会将矛头对准洪虓的人。
杨威道: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刑场的地点会不会临时改变。
佟武道:绝不会。
太子此举,是想杀一儆百,当然希望围观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刑场一定设在菜市口。
杨威一笑,道:他大概没想到,菜市口一带的地形,对我们的撤离也是最有利的,白天我已去看过,至少有四条街道可以利用。
上官仪道;‘请杨兄现在就着手安排,每一个可能起作用的地点,都要安排至少两个我们的人。
杨威道:上官兄尽管放心。
佟武这才真正吁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道:公孙前辈呢?杨威压低声音道:我们让他休息去了。
佟武道:明天,上官兄不能出手,只有公孙前辈才能对付洪虓……上官仪道:不必。
佟武道:为什么?上官仪道:公孙前辈连日来心神太过疲惫,所以我们不准备让他去刑场,以免……佟武点点头,又道:可洪虓…··‘杨威道:我们特意为他一人准备了四匣暴雨梨花针。
再说,他果真亲自动手,也一定会成为锦衣卫和东厂的头号目标。
佟武紧张的心情终于完全放松,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含笑道:上官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上官仪道:吴诚。
佟武不禁一怔:你怎么知道?上官仪淡然一笑,道:如果到现在他不出现,洪虓就不是洪虓了。
佟武道:不是洪虓?是谁?上官仪笑道:是天字一号的大笨伯。
他笑着接着道:我听说,锦衣卫手中有一种通过西域、从波斯阿刺伯传来的叫‘千里眼’的镜子?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你有办法弄一个出来吗?佟武奇怪道:你要它干什么用?上官仪在现在这种时候忽然不着边际地扯起毫不相干的闲活来,更令他奇怪。
听说,用那种镜子,能将很远很远以外的景物收到眼前来,是吗?上官仪不答,含笑接着问。
佟武道:的确是有这种奇妙的功效。
上官仪道:你一定奇怪我突然说起这些闲话来,是不是?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其实,如果吴诚不出现,我也不会想到它。
佟武道:我还是不明白。
上官仪一笑,笑得很有些莫测高深,悠悠地道:你会明白的。
*** *** ***太子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担心什么?马指挥道:臣担心会有人劫法场。
太子道:有东厂,有你的锦衣卫,还有大内的侍卫高手,有什么可担心的?马指挥道:臣亲眼见过贼党首领的武功,老实说,除了佟大人,臣想不起还有谁能对付地。
太子以手扶额,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眩晕袭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在加重。
——一定要支持住,一定要支持到这件事情结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马指挥道:佟大人他。
…·太子烦躁地摇了摇头,道:他一直坚持放了人犯,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马指挥道:佟大人的想法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但他对朝廷,对皇上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他的计划也并非没有可行之处,臣·…·太子道:我并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他的做法,… 如果他的计划失败了,人犯又乘机逃之夭夭,父皇回来,你让我如何交待?马指挥道:殿下既然决心已定,佟大人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殿下的命令,殿下为什么将他排出这次行动之外呢?太子紧按着太阳穴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他的眉头虬结着,也在轻微地抖动。
马指挥道。
殿下不舒服?太子道:没什么,有话你尽管说。
马指挥道:有一句话,臣不敢说。
太子道: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吧。
马指挥道:不知殿下想过没有,皇上回驾后,一定会询问佟大人有关白莲教的事,如果皇上认为佟大人的计划更好……太子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马指挥道:让佟大人参与这件事,而且,命他做监斩官!他没有再说下去。
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了,他相信,太子立刻就能体味出此举的用心所在。
果然,太子虬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甚至闪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深深看了马指挥一眼,道:好吧,就由你去通知他。
马指挥道:是。
臣这就去办。
太子道:不是现在,是明天上午。
马指挥怔了怔,旋即道:是,臣明白。
太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想到过贼党有劫法场的可能,所以,今天下午,特意去请了一位大高手来。
马指挥道:大高手?太子道:不错,一个绝对比佟武更厉害,而且绝对比他更可信任的大高手。
马指挥道:臣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太子道:潭柘寺的九峰禅师。
马指挥恍然道:原来是他!臣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呢?*** *** ***潭柘寺。
寺后,宝珠峰。
阿丑伏身在龙潭边的一块巨石后。
他已等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寺里的最后一星灯光熄灭了。
他猫着腰,沿着碗蜒曲折的山道无声地急掠而下。
转眼间,他已看见那幢小屋。
小屋里没有灯光。
也不会有人。
自从小屋的主人去世后,这里已少有人来。
只有九峰禅师时不时上这里小住一两天。
中年时的道衍初游潭柘山礼祖塔时,曾写下一首长诗,诗的结尾处写道:何时乞地息余年,不学鸟巢居木杪。
他助皇帝靖难功成,官封太子少师后,果然如诗中所言,建小屋于宝珠峰,潜心修行,一意探究佛法精义。
实际上,他在这幢为清修而建的小屋中,并未真正清静过一天。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皇帝调遣了数干精锐的禁军,驻扎在山坡四周。
皇帝本人也经常来探视,达官贵人、重臣显宦、名土高僧们自然也会奔马常至,经年不息。
到后来,道衍干脆搬进京城里的护国寺中去了。
他一走,这幢小屋立刻成了名副其实的静室阿丑举掌一推,门应手而开。
虽说常年无人居住,屋子里却没有那种清冷陈腐的气息。
阿丑晃亮火摺子,走到擦洗得一尘不染的神案边,点亮了案上的一枝蜡烛。
烛光立即照亮一张脸。
一张双目低垂,带着慈和的微笑的脸。
阿丑怔怔地看着无言地凝视着他的佛像,双膝一曲,跪倒在蒲团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虽说他自幼在潭柘寺长大,但诚心诚意地向佛像磕头,这还是第一次。
他不是在祈求。
而是在感谢。
感谢佛祖的慈悲和无边的法力。
——我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位舅父!对于十二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已没有一个亲人的阿丑来说,这是何等的喜悦啊!不错,他惟一的骨肉同胞性命已危在旦夕,但他仍要感谢佛祖,感谢他为他惟一的姐姐留下的一条生路。
——我一定能救她出来!阿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他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端起烛台,走进左手边那间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除了一桌一椅外,只有靠墙的几个书架。
书架上满是书。
每一册书都是一尘不染。
每隔两天,无初大师就会亲自指派四名僧人,来这幢小屋细心洒扫。
阿丑一定要等到夜深,就是担心会碰上洒扫的僧人。
阿丑的目光滑过一层层书架。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师父绝不会骗我!——那件东西一定就在这里!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定在书架角落里一个扁长的匣子上。
他屏住呼吸,慢慢打开匣盖。
然后,他立即闭上了双眼。
——是不是看错了?他的心跳已停顿。
——冷静!再冷静!他慢慢睁开双眼,绿豆大的小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是它!——就是它!——我不是在做梦!也没有眼花!阿丑双膝一软,抱着匣子瘫倒在地上。
——姐姐,你等着,我来救你了!狂喜的泪水瞬间已流满他的脸庞。
他抱着匣子,放声痛哭起来。
*** *** ***夜。
死沉沉的黑暗。
杨思古站在院中,黑暗包围了他。
小楼上的窗户微微发亮。
他知道,洪虓正在休息。
他怔怔地凝视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微光,竭力想将自己纷乱的心绪理清。
洪虓的命令已经由他准确无误地传达下去,所有的人都已做好充分的准备。
怎么找,他也没能从这个计划中找出半点漏洞,但他的心里,还是很乱,很乱。
——佟武真的可以信任吗?他无法自佟武身上看出半点可疑之处,但他就是不放心。
或许,不是对佟武不放心,而是对洪虓。
近几天来,他觉得洪虓变了。
他印象里的洪虓,绝不会做出劫法场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定。
仅仅在几天前,洪诚还曾用他那奇特的,嘶哑、低沉,带着冷森森的杀气的嗓音告诫过杨思古,在任何时候,都要设法替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但劫法场这个决定,显然没有后路。
当然,杨思古相信,凭他们现在的实力,只要严格地按照洪虓的计划行事,这次行动应该能成功。
可万一,万一失败了呢?洪虓没有准备退路。
或许,他已经准备好了抽身之策,但仅仅是为他自己?不,不可能。
杨思古想不出洪虓能如何抽身。
一旦这次行动失败,洪虓对于血鸳鸯令将毫无价值。
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人在血鸳鸯令手中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杨思古用脚指头都能想像出来。
洪虓当然更清楚!但他还是要孤注一掷!这是为什么?杨思古怔怔地站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灯光突然熄灭。
他心里也是一片黑暗。
他不想迷失在黑暗中。
他在挣扎,在寻找。
寻找宝贵的光明。
突然,他心中闪起一道亮光。
对,是自那一天开始,洪虓才变的。
对佟武的态度突然转变,对事态发展的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手段也改变了。
那一天,洪虓在小楼上发现了那个人曾经来过的痕迹。
——这是不是说明,在洪虓的内心深处,对那个人的恐惧比对血鸳鸯令更强烈?除了直刺入骨髓的强烈恐惧,还有什么能使洪虓这样的人改变呢?想起那个人,杨思古不禁又想起了李至。
血肉模糊的李至。
他的胃突然间抽搐起来。
恐俱感像一根锐利的冰凌,直刺进他心间,再从心底里发散出来,散至全身。
他弯下腰,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想呕吐,但他不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竭力控制着自己。
东厂的小院里,那十七具尸体一具接一具,闪现在他眼前。
或许他能听懂那十七具尸体所说的话不比洪虓能听懂的多,但他却听懂了一句很关键的话。
那十七具尸体上的十七道伤口,就像是十七张嘴在齐声告诉他,那个人的功力,比受伤前更精深,、而那个人的出手,比受伤前更残酷。
他知道,洪虓一定也听懂了这句话。
但洪虓却没有说出来!——我该怎么办?——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我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吗?杨思古忽然感到后悔。
后悔自己跟着洪虓跨出了那一步。
走出那一步,是因为他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很不满。
他希望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正在变糟。
为什么到头来,人们总会发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其实并不比已经拥有的更好呢?——佟武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杨思古第七次认真地、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已不再为了洪虓而思考。
他是为自己。
自认识佟武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知道,佟武绝对是一个最忠实的朋友。
如果现在他还能信任什么人的话,他只信任佟武。
清凉的夜风直穿透他的衣衫,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就在刚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在他与那个人之间,佟武会更信任准?处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他仍然将佟武视为惟—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么,那个人为什么就不会信任佟武呢?他会去刺杀自己惟一能够信任的人吗?东边的天空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杨思古终于做出了抉择。
他全身的衣服几乎已湿透,也不知是被露水,还是汗水。
他只希望,这次的抉择不是一个错误。
他已经错过一次,决不能再错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