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听卖唱祖孙的住处并非难事,至少对铁剑堡主来说是如此。
原因也很简单,铁剑堡一直派有专人监视慕容飘,慕容飘被暗算之后,那人并没有去解救他,而且直接去跟踪卖唱祖孙了。
那人就是慕容飘自认为已被他整惨了的水儿。
当慕容飘看见贞静幽独的水儿时,那感觉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
水儿淡然道:他们住在‘蓟云客栈’,属下可以领路。
她连看都不朝慕容飘看一眼,就很像她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慕容飘虽一向自为对女人了解很透彻,这回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人实在还缺乏了解,至少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了解。
为什么他总是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呢?贞贞忽然间觉得眼前的高欢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如路人。
就好像她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他,就好像她是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而她却曾在他面前袒露无遗。
贞贞被这种感觉吓坏了。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的。
他一直都是她的一切,她一直很了解他,她怎么可以有这种感觉?贞贞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要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们彼此并不陌生,他们一直都彼此了解,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高欢扰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你很疑惑。
你很想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伞僧那种人,你很想知道铁剑堡和紫阳洞为什么几次三番找我的麻烦,你很想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不对?贞贞点了点头。
高欢悄笑道: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
谁叫我们现在已是夫妻呢?贞贞偎得更紧。
高欢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一点,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但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我怎么会认识这位张大哥的,省了你这小脑袋瓜里又要胡思乱想。
贞贞睑已有点红,嘴儿也撅得老高。
高欢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笑道:你可以完全放心的是,在这里你可以就像在我们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里非常安全。
贞贞绷紧的心弦已放松了许多。
她已开始为自己刚才那么想感到羞愧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会有一些桤人忧天式的烦恼,事后想来会令人好笑。
贞贞现在就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好笑。
她就在他怀里,他就在她面前,她怎么会觉得他陌生呢?真是的!蓟台烟树,一向就是文人墨客们喜欢光临的地方。
所以,蓟台一带虽僻处城北,倒还不算太清净,酒楼饭馆也算不少。
蓟云客栈在这一带属不怎么起眼的那类店铺,店面既不太老,也不太新,生意既不太火爆,也不太冷清。
慕容飘问水儿:哪间房?水儿淡淡道:阮老,咱们是直接从大门闯过去呢,还是先上房再说?她居然将他慕容飘的话当作耳旁风,她居然敢这样子对他。
热血刹那间涌上泥丸。
但转眼之间,慕容飘就又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已不是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他甚至连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也不是了。
他不过是个奴才,如此而已。
既然连奴才都已做了,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受的呢?忍吧!阮员外冷冷冰冰地道:老夫和慕容公子从大门进去。
就烦水姑娘上房掩护如何?水儿微一颔首,身子一折,没入了树林中,悄无声息。
她的轻功看来竟似不在他慕容飘之下。
慕容飘不禁暗暗自惕,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和自己作对,无论如何都不是件有趣的事情。
阮员外冷冷道:慕容公子,请吧!慕轻飘自然只有打头阵,无论是论年龄还是论在堡中的地位,他都只能甘居阮员外之下,这种喊门问话的差使,他不去做谁做?慕容飘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个人浪迹江湖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亲手去做,可现在他怎么就觉得做这种事跌身份呢?浪子是不用讲究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难道比浪子下贱得多的奴才,反倒讲究起自己的身份了不成?这真可憎恶!慕容飘仿佛只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已堕落到什么程度了。
直到做了奴才,才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行为,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阮员外森然道:慕容公子,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去敲门?慕容飘微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阮员外眼中神光暴涨,但很快又隐去了。
他是个老人,老人的涵养无论如何总比年轻人好些。
阮员外缓缓道:你在想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慕容飘悠然叹道: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在阮老眼中看来,或许是只有白痴才会去问的问题。
阮员外道:什么问题?慕容飘淡淡道:是做奴才好,还是做浪子好。
阮员外手中的黎杖,忽然间轻轻哆嗦了一下。
六月十七的夜,一下子变得更黑了。
天地间一切似乎都已静止,只有他们的心还跳。
阮员外良久才喃喃道:这个问题并不简单,更不愚蠢。
慕容飘轻叹道:白痴才会问的问题,或许就是最难解答的问题吧!阮员外也轻叹道:不错。
慕容飘苦笑道: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怎么就一直没问过自己呢?阮员外道:就因为你那时还没有变成别人的奴才。
慕容飘道:不错。
阮员外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慕容飘叹道:其实我本该正视自己,面对现实。
两年前的奸杀案,我知道我的确是无辜的,我只是被人陷害了而已。
既然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为什么还非得要别人也知道我无辜呢?阮员外不说话,似乎在思着什么。
慕容飘又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做浪子,我想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回到慕容世家,执掌慕容世家,继承慕容世家祖传的荣耀。
其实,就算我做到这一点,结果又怎样呢?我还不是做了奴才!阮员外有点听不懂了:哦?慕容飘道: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奴才,一种更风光的奴才,我的主人,就是慕容世家的‘荣耀’,就是‘慕容世家’这四个字。
阮员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能看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事情看不透的呢?……这么说,你一定离开铁剑堡?慕容飘毅然道:不错!我还是去做我的‘飞天浪子’慕容飘,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慕容飘!阮员外喃喃道:要真的能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我行我素,那倒也确实不错。
慕容飘道:怎么,阮老莫非想拦我?阮员外道:我拦你做什么?我只是不过希望你多想想你这么做的后果。
慕容飘道:后果?阮员外道:后果!堡主一向是不喜欢有人背叛他的。
慕容飘大笑起来:背叛?哈哈……阮员外道:这并不可笑。
慕容飘止住笑,朗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浪子就算死在阴沟狗洞里,也还是浪子,奴才就算是死在白玉床上,也只是奴才!话音刚落,客钱中已有人大声赞道:说得好!声音清脆利婉,似乎还带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微微清香。
阮员外的身子在刹那间绷直,又很快佝偻下去。
他已听出那人是谁了。
说话的人,就是他的女儿阮硕,乳名鸟儿的阮硕。
他怎么偏偏就是她的父亲呢?窗户推开,柔和的灯光泻了出来,照在阮员外身上,却照不亮他的心。
他的心已一片黑暗。
阮硕探出头,娇声道:爹,都这么晚了,你进屋来说话吧!要不街坊们都睡不安生了。
阮员外冷冷道:你别以为我是来看你的,你还没那么大面子。
阮硕娇笑道:我知道。
天下能放在铁剑堡客卿阮先生眼中的人,可实在是没几个哪!阮员外气得七佛升天:贱人,我懒得理你!叫你房里那个男人出来见我!阮硕转头朝着房内嘻笑道:你还不快把裤子系上,我爹捉奸来了。
慕容飘已忍不住有点想笑。
做女儿的能做到阮硕这种境界,也实在可说是难能可贵吧!阮员外足尖一点,挥着黎杖疾冲而上: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阮硕惊叫。
慕容飘听得出来,那惊叫纯粹是装样子的,她在惊叫的时候,脸上一定带着笑意。
然后慕轻飘就听见了阮员外的咆哮:人呢?慕容飘心里好笑——瞎眼爷爷就算再傻,也必定早就溜了。
阮员外居然连一点都没想到,想必是已被女儿气糊涂了。
果然,阮硕开始哭叫起来:爹呀!这是哪个黑心肠的泼这种污水呀!哎哟!爹,求求你别打了!……唉哟!其实阮员外一定没打她。
慕容飘本来想走的,这会儿倒起了兴趣,想看看这场闹剧究竟怎么样收场。
蓟云客栈已经是翻了天,附近的住户也都被惊动了。
阮员外除了走人,还有什么法子?就算他找到了那个男人又怎样?偷人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啊!阮员外怒吼一声,穿窗而出,黎杖在人家屋顶上点了两点,已没入了黑夜之中。
慕容飘也准备走了。
就在这时候,阮硕又从窗口探头笑道:喂!慕容飘抬头微笑道:是叫我吗?阮硕娇嗔地道:不叫你,我还能叫谁呢?慕容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阮硕大声道:嗬!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呢,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慕容飘愕然。
其他窗口中探出的脑袋都转向他,有的人吐唾沫,有的人咒骂,有的人眼红。
慕容飘终于回过神来了,忽然拔剑大喝道:你们乱着什么?没你们的事!那些脑袋很听话地都缩了回去,窗户上有灯光也都熄灭了。
他们看见了慕容飘眼中的寒光和手中的利剑。
他们的耳朵也被他那一声喝叱震得嗡嗡发响。
慕容飘还剑入鞘,还役说话,阮硕就先开口了:喂,上来呀!慕容飘不理她,一转身大踏步而行。
他总算没忘记阮员外说过的话——她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门媚术。
他自己对付不了媚术,不走又待如何?更何况瞎眼爷爷一定还躲在附近没走呢?他该走到哪里去呢?该到哪里去呢?高欢觉得很有些茫然。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可一旦真要决定去哪里的时候,每个人都犯难的。
贞贞好像就没有这些烦恼。
她才不愿去想这种问题呢!反正他到哪里,她跟着就是了。
洗过澡之后再换上干净凉爽、柔滑可爱的丝质衣裳,贞贞觉得心情很好。
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这么舒服的衣裳。
穿着这种衣裳依偎着他,那种清凉滑柔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似的感觉又在向她召唤了。
她的身体里又产生了那种神秘的渴求,而且越来越强烈。
既然她想要他,她就要他。
贞贞从来就没有一点高欢也会累的概念。
因为那几次他们欢娱过后,总是她累得够呛。
她觉得他是个铁打的金刚,不败的罗汉。
既然如此,她就要给他快乐,和他分享那种神奇的快乐,妙不可言的快乐。
她不仅不怕累,而且不怕羞。
她不像其他的新娘子,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样做,也没有人给她讲过男女之间的事。
她只知道这么做她快乐,他也快乐。
对她来说,这就已足够了。
贞贞,我们去哪里呢?高欢这么问她。
贞贞不答。
灯早已灭,窗户虽开着,却没有月亮,只是淡淡的星光从窗口飘过来,洒在贞贞的肩上,泛着极浅的柔光。
贞贞的呼吸已变得滞涩,贞贞的身子已变得火热,她的小手已开始抚摸他,大胆而且急不可耐。
高欢捉住她的手,柔声叹道:我很累,贞贞。
贞贞僵住。
高欢拥住她,在她的耳边用最低微的声音给她补课,他讲了许多许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
贞贞害羞了,羞得再也不敢靠近他。
就这样她还是羞不可抑,最后还是恨恨地轻轻捶了他许多拳,钻进他怀里了事。
为了忘掉这件让她脸红的事,她也开始想他刚才问的问题——他们到哪里去。
慕容飘也没想他该到哪里去。
既已决定绝不做奴才,那就只好重做浪子。
浪子是以四海为家,江湖就是浪子们最好的去处。
慕容飘没想好的是该不该离开京城,放弃对玄铁的争夺。
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
慕容飘抬头,看见了一个绰约的身影。
他认得出那是谁。
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对女人的记忆力尤其好。
和他上过床的女人的身材,他绝不会忘记。
水儿阴森森地道:你真要走?慕容飘马上感觉到了她曾给他带来的屈辱。
他懒得理她,扭头向另一条路走。
水儿身影一闪,又已拦住他。
慕容飘站住,淡淡道:好狗不挡路。
请水姑娘让开。
水儿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慕容飘道:我回答了你就让开路?水儿道:不错。
慕容飘大声道:我要走,我一定要走。
我宁愿做浪子,也不做奴才。
水儿果然让开了路,慕容飘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也没有发难偷袭。
慕容飘走出老远,刚想舒口气,忽然回头怒喝道:你跟我做什么?水儿居然就跟在他后面,而且还理直气壮的:你只让我别拦你,可没让我别跟着你。
慕容飘瞪着她,大声道:我也没让你不杀我,所以你就算杀了我。
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不对?水儿冷笑道:你就那么怕我?慕容飘似乎很吃惊:我怕你?开玩笑!水儿笑得更冷:你要不怕我,为什么怕我跟着你?慕容飘报以更冷的一声冷笑:我不是怕,是烦,是厌恶,是恶心。
水儿慢悠悠地道:就因为你床上功夫不如我?慕容飘听完这句话,怔了半晌,一声没吭,扭头就走。
好男不跟女斗,慕容飘告诫自己,以后千万莫再和江湖上的女人打交道,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只不过,他遇上了水儿,好像也躲不起了。
她就那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
慕容飘钻进茅房,她也居然就跟着过去;慕容飘走进妓院,她也堂而皇之地随他一起进去。
慕容飘连看见澡堂子这种绝好的机会都没敢利用。
他怕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闯过去。
他相信她做得出。
慕容飘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找了家通宵营业的客栈,开了间房,刚进门躺下,水儿就推门进来了。
慕容飘懒得理她,闭上眼睛睡自己的大觉。
其实他哪里睡得着。
身边有这么样一位女人,哪个男人能睡得着呢?慕容飘闭目冷冷道:我猜韦沧海不一会儿就会要我的命了,你说呢?水儿淡淡道:你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何必问我?慕容飘道:难道你刚才没把消息送回去?水儿道:你要硬说我送了,那就只当我送了也就罢了。
慕容飘道:你的轻功很不错,跟谁学的?水儿道:我师父。
慕容飘道:我知道是你师父,我是问你师父是谁。
水儿道: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慕容飘道:不做什么,无聊。
问问,随便问问。
水地道:我可不可不答?慕容飘道:你不仅可不答,甚至可以因此而大骂我一通。
水儿道:我骂你做什么?慕容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要睡觉了。
请你告诉韦沧海,不用费心劝我了,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剑割了我的脑袋,我就谢天谢地了。
水儿居然道:韦沧海是谁?慕容飘忍不住睁开眼睛,盯着她打量了好几眼,又闭上眼睛,叹道:这个人一定是病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连她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水儿冷冷道:我没有主人。
慕容飘道: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你既然听命于铁剑堡,怎么会没有主人?水儿道:我记得你也听命于铁剑堡。
慕容飘道悠然道:那是我一时犯糊徐。
人在糊涂时做事可以不算数。
水儿冷笑道:现在呢?慕容飘道:现在我清醒了。
我现在是……水儿截口道:现在我也清醒了。
慕容飘道:开玩笑,你开玩笑。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水儿慢慢道:我已决定脱离铁剑堡,陪你浪迹天涯。
慕容飘吃惊得一下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似乎突然间不认识她了。
水儿凝视着他,坚决地道: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我也不勉强你。
但我脱离铁剑堡之心已决。
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绝不再做任何人的奴才。
慕容飘还说不出话来。
不过,水儿瞟了瞟他,垂下头,轻轻道,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陪着你。
我们在一起很快活,对不对?慕容飘不知道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