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天一亮巴东三就醒。
他就这毛病,从来就没有睡懒觉的福气。
巴东三早晨起床后,脾气一向很大。
他将客栈里的伙计骂得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请这位一定要住东边第三间屋的客官老爷洗脸、漱口、吃早点。
京城人的最大毛病就是脾气大,瞧不起外地人,而且嘴皮子特别碎,特别能侃。
他们一聊起来,总是云山雾沼的,天上晓得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就好像他们是当朝国公国舅似的,实际上他们屁吗也不知道,屁吗也不是。
要治他们也容易。
像巴东三这种外地人,就是京城人的克星。
巴东三骂骂咧咧喝了三碗豆腐脑,吃了九个煎饼,骂骂例咧地出门而去。
直等到走得没有了影儿,掌柜的和伙计们才敢开始骂他,而且骂得非常难听。
他们正骂得解气、骂得痛快,巴东三突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结果会是怎样的,你不用猎也知道。
这就是巴东三行事的风格。
巴东三惩治完了那些胆敢骂他的兔思子,心情舒畅多了。
所以他在街上迎面看见一位美丽的红衣女郎时,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女郎不仅美丽,而且看样子也很泼辣。
所以巴东王就凑了过去,涎着脸道:美人儿,一个人逛街,不怕被人拐走了吗?红衣女郎斜睨着他,冷笑道:就凭你老兄这副长相,想当人贩子大概还不够格。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高阳酒徒黑明已经开始喝早酒。
眼睛一睁就喝酒,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也不想改,他宁愿带着习惯进棺材。
高阳酒徒刚喝了三盅洒,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连忙伸出头去。
他一向是个有热闹非看不可的主儿,更何况现在这热闹就发生在身边呢?楼下大街上围了不少人。
场中有两个人正在吵架,一男一女。
男的赫然正是巴东三,女的则是个红衣姑娘,约摸二十来岁,容貌甚美,但显得很有些凶狠。
巴东三跳起来骂道:臭丫头,你敢找我小专诸巴东三的麻烦,是不是活够了?看来高欢不久前给他的外号,他已经自己用上了,大约是怕其他江湖上朋友不知道,每次自报姓名时,都要说出来。
只是他倒还颇有自知之明,在专诸之前只敢加了个小字。
他一落下来,肥肥的肚子便抖几下,也真奇怪他怎么能跳那么高。
红衣姑娘冷冷道:巴东三,你少往自己那张屁股脸上贴金纸。
什么‘小专诸’‘大专诸’的,你配么?要依姑奶奶看,你还是叫你的‘贼屠巴东三’吧!那么贴切!看来这红衣姑娘对巴东三知道得还挺清楚。
高阳酒徒来兴趣了。
巴东三一怔,也忘了发火了,旋即满意地笑起来:哈哈,看来我巴东三的名气越来越大了,竟连你都知道了。
姑奶奶只知道‘贼屠’巴东三,可从没听说过甚么‘小专诸’。
红衣姑娘专往痛处戳。
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是有极大极深的道理的,可惜巴东三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男人和女人打架,打赢了别人谁也不会说你厉害,要输了那可就惨噗!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吵架,那么铁定是他输。
巴东三怒道;老子改字号了。
恭喜,恭喜。
巴屠子,干吗不发个江湖帖子?红衣姑娘调侃地撇撇嘴道:那多风光啊?!巴东三气得一跺脚,大肚子颤了好几下:这是朋友们送的,又不是我要自封的。
你知道个屁!红衣姑娘也不和他生气,还是冷言冷语的:‘哦——你那个朋友是难呀?只怕也和你是一样的货色吧!你送他一个‘赛荆轲’。
‘压渐离’什么的,他也回送你一个。
你巴东三凭什么自称‘专诸’?没的侮辱了古人的名声,让人家死了上千年了还不得安生!巴东三嗷地蹦了起来:那人我原来根本不认识?很明显,巴东三已经气馁了。
高阳酒徒实在看不过了.直着嗓子叫了起来:姑娘,你就别再挪榆人家巴东三了,人家好歹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哩!‘小专诸’这个外号呢,倒确然是个道上朋友送的。
那人武功奇高,好像不在老夫之下哩!红衣姑娘抬起头,不屑地笑了笑:不在你之下,武功就是奇高了?你也太爱吹牛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回连高阳酒徒也火了:我说姑娘,你是吃错了药还是怎的?我老人家不过是想圆个场,又没得罪你,你怎么连老子也骂上去了!东三,跟这种臭娘们有什么好吵的?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上来喝酒,别理她。
红衣姑娘冷笑道;巴东三,你想上去喝酒吗?那好,就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巴东三气道:老子要走不了,脑袋输给……酒徒急了:喂,输给我好了!我不会真要的,你要真输给她了,可不就没命了?巴东三气急败坏:老子要是连她都胜不了,还活着干什么?找块豆腐一头碰死算了。
话音刚落,巴东山的身子已经跃起了丈余,径直向高阳酒徒现身的窗口飞了过去。
众人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真见过飞来飞去的功夫,这回他们见到了,而且是个大胖子在飞。
红衣姑娘一闪身,也扑了上去,但已经晚了半刻,眼看巴东三便要进窗户了。
红衣姑娘轻叱一声,右手扔了一扬。
巴东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子一闪,又高了半丈,头下脚上地向窗口钻去。
眼看巴东三身子大半已经进了窗户,马上就要胜了。
高阳酒徒刚叫出一声好,巴东三却又惊呼一声,身子飞快地退了出去。
巴东三只觉得脚脖子上被人系了点什么东西,根本没法挣脱,想骂了一句他妈的,便已经被惯在了地上,好在他功夫了得,轻轻一滑,已将撞击力消去,刚顺势跃起,足踝上又是一紧,仰天翻倒。
高阳酒徒讶然望望他脚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绳索一类的东西。
巴东山也惊呆了。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捉弄得这么下不来台。
对方只是个姑娘,身边又有这许多人在笑话他。
你叫他那张脸往哪儿放?高阳酒徒手一搭窗根,轻飘飘地落到巴东三身边:姑娘,杀人不过头点地。
我代东三认输了。
这简直更是火上浇油。
巴东三嗷地一声叫道:我没有输,是她使诡计!红衣姑娘不屑地道:咱们只说你进不进得窗户,可没说有什么武器不能用的。
巴东三,你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么?巴东三张口结舌,蔫了。
关啸的歌声响了起来,歌词却是这么几句:屠夫巴东三,可笑不自量,自名为专诸,败于大姑娘。
关啸来救驾,只怕也够呛。
还是认个输,万事好商量。
红衣姑娘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显得十分得意。
想想也是,关啸和巴东三二人都是名震江湖、不可一世的高手,高阳酒徒更是前辈异人,却都让自己给收拾得服帖了,她能不得意么?当然她也知道,若然真打起来,她可不一定能胜过巴东三。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胜了。
关啸笑嘻嘻地分开人群,走到红衣姑娘面前,深深一揖:杨姑娘你好。
在下关啸,久仰杨姑娘‘冰蚕索’的威名,不过在下一时忘了告诫东三兄弟,以致冒犯了芳驾,实在开罪不小。
姑娘放他一马,日后关某和东三兄弟甘作姑娘马前卒,定然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巴东三的脸一下由红彤变得灰绿,高阳酒徒也怔住了。
他们都没料到那姑娘竟然是近年来横行西域、大漠,侠名极盛的巾帼奇侠冰蚕索杨雪。
杨雪的武功家数极其诡异,尤其那条由天山冰蚕丝编成的冰蚕索,更是令无数高手胆寒,伤在她手下的成名人物实在是太多了。
巴东三没有丢掉性命,可算十分幸运。
红衣姑娘也很吃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关啸竟然能认出自己来。
你认识本姑娘就好!看在你和黑老头求情的分上,本姑娘今儿就不再追究了。
巴东三,是你冒犯我再先,我如此罚你,你服不服气?服了服了,杨姑奶奶,巴东三彻底服了。
巴东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冰蚕索还在他腿上呢!杨雪抖抖右手,巴东三腿上一松,跳了起来,抢过去就是一个肥喏:多谢多谢!杨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高阳酒徒连忙道;杨姑娘若不嫌我们三人粗鄙,何不上楼饮几盅?算东三给您赔礼。
巴东三点头哈腰,连声道:不错、不错。
应该的,应该的。
关啸凑近杨雪,压低声音笑道:以杨姑娘的威望,没事不会逛京城玩吧?杨雪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这京城是你们的地盘,我不能来?巴东三连连点头:能来,能来!杨雪一扬脸儿,傲然道:天下还没有我杨雪不能去的地方!巴东三马上附和:当然、当然!老关他是粗人,说话不知道拐弯,杨姑娘您可千万别跟他生气。
不说别的,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呀?这回连杨雪也忍不住笑了:嗯,听你这几句话,倒还挺‘细生’的。
巴东三闹了个大红脸:不敢,不敢。
关啸道:我的意思是说,杨姑娘这回来京城,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找几个跑腿的,尽管找我们几个好了。
!’杨雪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微微一笑:我先谢谢了。
黑明延手道:杨姑娘,请,请进。
三个大男人,欢天喜地地将一个妙龄女郎请上了楼。
按说江湖上极少有什么人能让这三个大男人如此恭敬的。
他们这么做,不仅令人皱眉,而且令人生疑。
话又说回来,男人嘛,不都英雄难过美人关吗?杨雪虽说并非国色天香,毕竟也还是长得很不错的,又正如花似玉的年纪。
这三个大男人围着她打转,也是情有可原的嘛!紫阳洞的人就住在对面客栈里,刚才的事他们看得很清楚。
他们自然也要议论几句。
无心夫妇一向是惜言的人,副洞主自重身份,轻易也不议论别人。
肯议论别人的人,就只有关护卫和天风道人了。
关护卫啐了一口道:他妈的!这三个王八蛋没安好心!天风道人光头穿着身道袍,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听关山说这种话,马上就刺了一句:怎么着?小关,吃醋了?天风道人自前夜遭受奇耻大辱之后,自己忽然地有一种洒脱的感觉,一改往日谄媚的习性,说话总是带着刺。
比方说,他以前绝对不敢称关山为小关,也不敢和关山叫板,但他现在就敢。
这也许是所谓的破罐破摔吧!反正现在对天风道人来说,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值得他去注意了。
这种游戏风尘的自我感觉使他觉得自己活得蛮自在的。
关山怎么肯受这种人的气?他立刻就发作了:我吃醋?这种骚娘们,除了你们这些出家人拿着当宝贝,谁稀罕呢?天风道人马上转过头来朝副洞主笑道:你听听,小关是怎么说我们的。
老道姑的脸已铁青,声音也冷森森的: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有闲情说这些!关山已有些后悔失言,打住了话头。
不管怎么说,他也只是个护卫,和副洞主较劲是比较吃亏的。
天风道人却笑道:傅珍,这么说就太出格了吧?老道姑俗名傅珍,知道的人并不多。
天风道人现在直呼其俗名,实在可以说是无礼到了极点,也洒脱到了极点。
老道姑愤怒得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天风道人怡然道:杨雪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她这回既然那么卖力从天山道上赶来京城,谁敢说不是为了夺玄铁?如果她真和黑明他们三个联手,谁敢说不是一支劲军?小关你说是不是?关山不理他。
天风道人拍拍关山肩头,笑嘻嘻地道:我看得出,你真想操那个骚娘们……关山忍无可忍,转头怒喝道:放肆!天风道人也冲他大吼道:你他妈的也敢跟老子大呼小叫的!你算什么?你不过是靠舔洞主屁股爬上来的。
老子是靠力战拼上来的!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老子是本洞的内堂主,老子管你,天经地义!关山已准奋拔刀。
无心夫妇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老道姑只得亲自出马。
她的身法鬼魁般地迅捷诡异。
眨眼间,关山和天风道人都被她重重扇了一个耳光,而且都被她点了穴道。
老道姑收手,森然道:等洞主来了,我一定据实禀报你们的所作所为。
你们就等着受洞规处置吧!杨雪的脸已泛起了鲜艳的晕红。
她的酒量实在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才五六杯酒就让她星眸迷离,前仰后合了。
不过她的神智似乎还挺清醒,说话口齿也还相当清楚:巴东三,你这‘小专诸’的绰号,倒挺美的哪!比你原先的万儿强多了。
巴东三嘿嘿笑道:那是承蒙朋友们抬爱,嘿嘿,抬爱。
杨雪道:送你这新万儿的朋友是谁呀?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这么抬举你?巴东三叫起了撞天屈:活天冤枉!我老巴再不济,也不会拿钱买‘万儿’吧?说真的,那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认得。
他是个叫化子,当然也可能不是个叫化子,只是假扮的。
杨姑娘你也清楚,这些日子京城里武林道上朋友多,人也杂得很,嘿嘿…·关啸道:那化子姓高,自称‘高欢’,年纪好像也就二十多。
高欢?杨雪喃喃道:怎么没听说过呀?是不是中原道上后起的新秀啊?关啸摇头:那倒不是。
不过他要真想出名,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巴东三拍案叫道:我跟你讲啊,这高欢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别的不提,我也不清楚,可他那手‘腹语术’玩得可真够地道的,敢说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能玩成那样!杨雪突然跳了起来,带得桌椅乱摇、杯倾盏碎:腹语术?!杨雪的反应如此强烈,她脸上的震惊和恨意是如此明显,实在出乎三个大男人的意料。
半晌,杨雪才慢慢坐回椅中,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他的相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关啸看着巴东三,巴东三看着黑明,黑明又去看关啸。
他们都说不知道。
杨雪森然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巴东三苦着脸道: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身叫化子打扮,蓬头垢脸的,胡子足有半尺长,我们也难看清楚他本来的相貌。
后来下了一场雨,他脸上倒是冲干净了,头发又塔下来遮住了脸。
这也不能怪我们是不是?杨雪居然点了点头,认可了巴东三的解释。
关啸忽然道:不过他个子倒是不高,大概是六尺差一点的样子。
巴东王鼓掌道:对了!他的嗓子真叫棒,歌唱得棒极了。
杨雪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寒光:而且他最爱唱古诗,对不对?巴东三道:不错。
杨雪缓缓道:他一定唱了左太冲的那首‘荆轲饮燕市’,对不对?巴东三他们都愕然不知所对。
这太绝了,她竞猜得这么准,就好像她当时也在场似的。
杨雪站起身,低沉地道:他现在在哪里?关啸摇头,巴东三也摇头。
黑明慢吞吞地道: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但我听说这几天有几个人找过他,也不知找到没有。
我听说是找到了。
是谁在找他?黑明道:崆峒剑派的天风道人、江南的铁琴居士、无心夫妇。
他摸摸耳朵,苦笑道:我听说他们都吃了败仗,而且败得相当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