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惊讶自己还活着。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过去十五个月来,他每天都带着相同的困惑醒来:怎么我还活着? 睡醒之前他都会做梦,这已经持续十五个月了。
虽然梦境经常改变,不过还是有相同的模式:他骑着车,凛冽的寒风扯着他的头发,他疾速飞驰,身体向前倾斜。
然后他又沿着铁路月台跑,看到前面有个男人举起枪来,他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个男人是夏尔・吉托,手上拿着神射手用的哈默里国际牌手枪。
那个男人一扣下扳机,他就扑身向前用他的身体挡子弹,那颗子弹像个重锤似的打中了他,①夏尔.吉托(CharIes Guteray,1841―1882)1881 年刺杀了美国第二十任总统詹姆斯・加菲尔德,1882年6 月被处以绞| 刑。
正中胸口。
显然他是要牺牲自己,然而同时意识到他的行动徒劳无功,总统已经躺在地上缩成一团,那顶光滑的帽子从他头上翻落,在旁边滚动着,画出一个半圆。
每次都一样,他总在子弹打中他的那一刻醒来。
刚开始会是一片漆黑,接着一股灼热感扫过他的脑部,而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马丁.贝克就这样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房间很明亮,他想着那个梦。
它似乎没有特别的意义,至少今天这个版本没有,而且,这个梦还充满了荒谬的情节。
例如那把枪,它应该是左轮手枪或者德林加枪;还有加菲尔德怎么可能躺在那儿,还伤得那么重,尤其是在他已经用他的胸部挡下子弹之后? 他记不起来那个凶手长什么样子。
就算他看过那个男人的相片,那些影像也早就消失无踪了。
通常吉托的眼睛是蓝色的,胡须则是金黄色的,油亮的头发往后梳。
但是今天他看来像是一个演员,扮演着一个著名的角色。
他马上想到是哪一个角色――《驿马车》。
里的赌徒约翰. 卡拉丹。
真是浪漫得惊人。
不过想到他的胸膛里多了一颗子弹,这诗意便瞬间破灭了。
经验告诉他,如果这颗子弹贯穿右肺然后停在脊髓附近,那一定时不时有间歇性的疼痛,就长远看来,这情况相当恼人。
①《驿马车》,1939年发行的美国经典西部片,由约翰. 韦恩主演。
②约翰卡拉丹(John Carradine ,1906―1988) ,美国演员。
但是梦中也还是有与现实吻合的事情,例如神射手的那把枪。
它原本属于一个蓝眼、金色胡须、头发也向后梳的巡警。
一个寒冷阴暗的春日,他们在一栋大楼的屋顶上交手,两人没有交谈,彼此间只发出一声枪响。
那天傍晚他在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里醒来――也就是御林军医院的胸外科病房。
院方向他表示,他没有生命危险。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断地问,自己怎么还活着? 后来院方说这个伤不会再威胁到他的性命,只是子弹的位置不太好。
他领会了‘‘不会再这个小小用词的巧妙之处,但并不欣赏。
在那些外科医生从他的身体里拿出异物之前,已经拍好几个星期的x 光片,他们说这个伤绝对不会为他带来危险,正好相反,他会完全康复――假如他凡事看得开的话。
从此以后他便不再相信他们了。
尽管如此,他也只能凡事看开。
他别无选择。
现在他们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
不过这一回也同样有个附注:就生理上而言。
此外他不能抽烟,他的气管原本就不好,现在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肺更是雪上加霜。
伤口愈合之后,在疤痕附近已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马丁.贝克下了床。
他穿过客厅走到厅廊上,拾起门口踏脚垫上的报纸,然后进到厨房,同时眼光扫过了头版的标题。
外面天气不错,根据气象预报员的说法,这种天候会持续下去。
然而除了天气,一如往常地,其他的事物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把报纸放到餐桌上之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优酪乳。
它的味道依旧不好,也不怎么坏,只是有点儿发霉及加工过的味道。
大概放得太久了,可能在他买回来之前就放了很久了。
从前在斯德哥尔摩,你不必花费很多精神和钱就可以买到新鲜的东西,但是那种好景早已不再。
他到浴室洗脸、刷牙,之后回到卧室整理床铺,脱掉睡裤,开始穿衣。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无精打采地环顾他的屋子。
这是科曼街上一栋建筑的顶楼,在旧斯坦里。
大多数住在斯德哥尔摩的人称它为梦幻之屋。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日子过得自在舒适,直到在那个屋顶上出事的春日。
如今他觉得自己既封闭又孤单,就算有人来访时也是如此。
这应该不是房子的问题。
最近他发觉自己有幽闭恐惧症,即使在户外时也是。
他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抽根烟。
没错,那些医生曾经告诫他必须戒烟,但是他没放在心上。
不抽的最主要原因是他抽惯的那家烟草公司停产了。
现在市场上完全没有硬纸的滤嘴香烟,有两三回他尝试其他的牌子,但就是抽不习惯。
他系着领带,疲倦地端详着模型船。
有三艘模型船放在床上方的书架上,两艘成品,一艘半成品。
他八年多前就开始组装模型,但是从去年四月开始他就没再碰过这些东西了。
从那时起,这些船就开始积了灰尘。
他女儿提过几次要把它们处理掉,不过他都叫她不要动。
现在是一九七二年七月三号上午八点三十分,星期一,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他要再次回到工作岗位上。
他仍是一名警察――准确地说是个刑事组长,警政署凶杀组的头头。
马丁.贝克穿上夹克,把报纸塞进口袋里,打算坐地铁时看――这不过是他即将重新开始的一小项例行活动罢了。
他顶着日光沿斯克邦街走,吸进了不少污浊的空气。
他觉得自己又老又空虚,但是这些都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相反,他看起来健康且精力充沛,举止也迅速灵活。
马丁. 贝克黝黑,下巴坚毅,宽阔的额头下有一对冷静的灰蓝色眼睛。
他今年四十九岁,不久就要五十了,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以为他更年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