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这会是炎热的一天。
马丁・贝克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最轻便的外套,浅蓝色的,那是他一个月前才刚买的,只穿过一次。
他穿上裤子后,发现右边膝盖附近有一大块黏黏的巧克力渍,这让他想起那天和科尔贝里两个孩子聊天的情形。
他们当时尽情享受了好些糖果和巧克力球。
马丁.贝克把裤子脱下来,拿到厨房里,把毛巾的一角浸到热水中,用沾湿的毛巾擦那块污渍。
污渍马上就散开了,不过他没有放弃,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和那块东西奋战。
也只有在这种的情况下,他才会想起英雅――这也清楚地说明了他们以前的关系。
那只裤管已经湿透了,污渍也似乎干净了些。
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裤子上的皱褶拉了一下,然后把它挂在椅背上,拿到开着的窗户下,那儿有阳光透进来。
现在才八点,不过他已经醒来好几个钟头了。
昨晚上他早早就上床了,这一夜他睡得异常安稳,连梦都没有做。
真的,虽然这是他过了这么久之后第一天上班,但是工作相当繁忙,让他筋疲力尽。
马丁・贝克打开冰箱,看了一下盒装牛奶、奶油棒和兰姆罗莎。
――这提醒了他今晚回家之前要去采购一番,买些啤酒和酸奶。
也许他早上不应该再吃酸奶了,那真的不怎么好吃,可是这样的话,他就必须再找些别的东西当早餐。
医生告诉他,他必须把出院后掉下来的体重补回来,最好再多几磅。
卧室的电话响了,马丁・贝克关上冰箱,走进卧室拿起电话。
是老人之家的碧尔姬修女。
贝克女士的情况恶化了。
她说,今天早上她烧到了华氏一百零一度(摄氏三十八度) 。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下,先生。
是的,当然。
她现在清醒了吗? 是的,五分钟之前醒来的。
不过她很疲倦。
我马上就过去。
马丁・贝克说。
我们必须把她移到一个可以就近观察的房间去,碧尔姬修女说,不过你先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马丁.贝克的母亲已经八十二岁了,她最近两年都住在老人之家的病房里。
她的病拖了很久,刚开始只是轻微的头晕,日子久了,变得越来越严重,头晕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最后她变成半身不遂。
去年一年里,她只能坐在轮椅上,到了四①兰姆罗莎(Ramlsa),瑞典兰姆罗莎出产的矿泉水。
月底她已经无法下床了。
马丁・贝克在自己慢慢复原的那段时间常常去探望她。
眼见岁月和疾病逐渐使她的意识模糊,健康状态也越来越差,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
前几次他去看她,她都把他当成她的丈夫,而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二十二年了。
看到她孤独地待在病房里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他感到十分心痛。
刚开始出现晕眩症状时,她还出出门,有时甚至会到城里,只是逛逛商店、找找邻居或是打电话给几个仅存的朋友。
她还时常到巴卡莫森去看英雅和洛夫,或是去找她那个独居在石得桑的孙女英格丽。
当然,生病前她在老人之家也时常感到寂寥,可是只要她还健康,还可以走动,她偶尔仍有机会看到耄耋老人之外的事物。
她还是会看报纸、电视、听广播,甚至会去听场音乐会或看场电影,她仍旧和周围的世界有所接触,也能够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可是一旦被迫隔离,她的心智很快就退化了。
马丁・贝克就这样看着她变得日渐迟缓,对病房之外的生活失去兴趣,最后完全停止与现实接触。
他想她内心一定有一套防卫机制,将她的意识束缚在过去,眼前的世界没有东西可以振奋她,让她回到现实来。
她见到他似乎很开心,知道他是来探访她的。
当他获知她平常是如何度日之后( 即使她还可以坐在轮椅上) ,感到非常震惊。
每天早晨都有人帮她梳洗穿衣,把她放到轮椅上,然后让她吃早餐,之后她就独自坐在房间里。
因为听力衰退了,她就不再听广播,阅读也变得很吃力,手则连针线都拿不稳。
到了中午有人会送午餐给她,三点时,看护过来帮她脱衣服,把她放回床上,然后下班。
再晚一点,有人会送点心过来,但她通常没有食欲,拒绝吃任何东西。
有一次她告诉他,看护指责她不吃饭。
可是这没什么,至少这还表示有人会来和她说说话。
马丁・贝克知道老人之家人手短缺的情形很严重,护士和看护人员相当缺乏。
他知道这些工作人员其实都非常和善,也很体贴那些老人――尽管薪水低得可怜,工作时间长得烦人一一他们依然尽力在照顾他们。
他常在想该如何让她过得更舒服,也许可以让她搬到私立养老院,在那儿她可以受到更多的照顾。
可是念头一转,他马上就了解她在这儿受到的照顾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他所能做的是尽量抽空来看她。
他尽可能找寻可以改善母亲健康的方法,却发现有许多老人的情况更加悲惨。
一个人如果又老又穷,而且无法照顾自己,就意味着以往那些活跃的日子已离你远去,你的自信和自尊一下子全都没了,最后注定要和其他老人一起在社会福利机构老死,一同享受孤独,一起等待死亡。
现在他们甚至不称它为福利之家或老人之家,他们叫它退休人员之家或退休人员旅合,以掩饰他们是在非自愿的情形下被所谓的福利局强押到这儿的。
而福利局的人根本就不想再管他们的死活。
这是种残酷的刑罚,而他们的罪行只不过是太老了。
一旦变成社会机器中那个磨损的小齿轮,你的下场便是被丢到垃圾堆里。
马丁・贝克明白,无论如何,他母亲已经比大多数生病的老人幸福多了。
她以前就有积蓄,不乱花钱,以免年纪大了之后成为别人的负担。
虽然通货膨胀严重,她的钱大幅贬值,但她还是受到医疗照顾,有营养的食物可吃,而且在那间又大又清爽的单人病房里,还有一大堆她珍藏的物品围绕着她――至少她利用以前的积蓄能买到这么多福利。
此刻,他的长裤在阳光充足的窗口下渐渐干了,那块污渍也几乎完全消失。
他穿上裤子,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老人之家的花园面积很大,维护得也很好,里面有高大茂盛的树木,有深幽小径蜿蜒于凉亭、花圃和草坪之间。
他母亲在生病之前,最喜欢依偎着他在这里散步。
马丁.贝克直接走到办公室,可是碧尔姬修女不在,办公室空无一人。
到了走廊,他遇到一名女佣。
她端着盘子,上面有好几个热水瓶。
他问她是否知道碧尔姬修女在哪儿。
她用歌唱似的芬兰腔告诉他:碧尔姬修女正和一个病人在一起。
他又问她贝克女士的房间在哪儿,她朝走廊另一端的一扇房门点了点头,便拿着托盘走了。
马丁.贝克向房间里探了探头。
这个房间比他母亲以前住的小,看起来也更像是病房,除了窗旁桌上一束他前两天带来的红色郁金香之外,四周一片雪白。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
每次他看到她,都会觉得那双眼睛变大了些。
她的手正抓着床单,他站到床边,握着那双骨瘦如柴的手。
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脸。
你怎么来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
不要浪费体力说话,妈。
马丁・贝克说。
他放下她的手,坐下来看着那张疲倦却镶着一双热切眼眸的脸庞。
你还好吧,妈? 他问道。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眨了一两下眼睛。
她似乎连撑开眼皮也必须费尽力气。
我很冷。
她最后说道。
马丁・贝克看了一下房间,发现床脚旁边的椅子上有一条毯子。
他拿起毯子,盖在她身上。
谢谢你,亲爱的。
她轻声说。
然后他又静静地坐着,看着她。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瘦小冰凉的手。
她呼吸时喉咙发出混浊的声音。
渐渐地,她的呼吸平息了下来,然后她闭上眼睛。
他仍然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
一只黑鸟在窗外唱着歌,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过了很久,他轻轻放下她的手,站起来,轻抚着她的脸颊。
她的脸颊又热又干。
他看着她,准备朝门口走去,这时,她张开了眼睛,望望他。
把你的羊毛帽子戴上,她轻声地说,外面很冷。
然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马丁・贝克弯下身去,轻轻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