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夜晚,斯德哥尔摩的咖啡馆里应该挤满欢度周末的人群才是,然而今天却不同,原因其实很简单。
过去五年来,餐厅的价格涨了整整两倍,一般工薪阶级连一个月出来吃顿饭都负担不起。
餐厅老板怨声连连,大叹生意难做。
那些没把餐厅改装成廉价酒吧或迪斯科舞厅以招揽年轻消费群的餐厅老板,靠吸引更多出手大方、持信用卡的商人来维持:商人就是喜欢在丰盛的餐桌上谈生意。
旧斯坦的太平岁月也好不到哪儿去。
时间很晚了――准确说,已经是周六了――但刚才的一个小时里,一楼餐厅内只有两位客人。
客人吃完牛排后,现在正在凹室旁的餐桌边喝咖啡和水果酒,并且低声交谈。
两个女招待坐在入口对面的小桌边折餐巾。
年轻的那位一头红发,满脸倦容。
她站起来扫了一眼吧台上的时钟,然后打着呵欠,拿起一条餐巾走到凹室的客人身边。
吧台打烊之前,两位还要点些什么吗? 姑娘问道,同时拿着餐巾把桌布上的烟灰擦净。
要不要再来一点儿热咖啡呀,组长? 马丁.贝克没想到被姑娘认出时,自己竟会有点儿得意。
通常他只会觉得讨厌而已。
身为警政署凶杀组组长,马丁・贝克多少也算是公众人物,但他已经很久没在报纸或电视上出现了,女招待会认出他,大概是因为这间餐厅已经开始把他当成常客了吧。
应该是这样的。
迄今为止,马丁・贝克已经在这附近住了两年,偶尔出来吃饭时,多半会跑到太平岁月用餐,不过像今晚这样有人陪他吃饭的情况,倒是不常见。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女儿英格丽。
英格丽十九岁了,撇开女儿的金发和父亲的深色头发不说,父女俩其实长得极像。
还要咖啡吗? 马丁・贝克问。
英格丽摇摇头,女招待离开去准备账单。
马丁・贝克从冰桶里拿出装水果酒的小瓶子,把剩下的酒倒进两人的杯子里。
英格丽啜着自己的酒。
我们应该经常这样。
她说。
喝水果酒吗? 嗯,挺好喝的。
不是,我是指我们应该多聚一聚。
下次我请你到我那儿吃晚饭,你还没去看过我在柯洛斯特路的住处呢。
英格丽在父母离婚前三个月便搬出来了。
马丁・贝克有时会想,要不是受到女儿鼓励,只怕他不会有勇气跟英雅分手,结束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英格丽在家里很不快乐,高中还没毕业就搬去跟朋友住了。
现在她在大学念社会学,最近才在石得桑找到一间套房,虽然目前还是跟人转租的,不过将来应该可以自己承租下来。
妈妈和洛夫前天来看我,她说,本来我想也把你拉来,可是找不到你。
我在奥利布鲁待了两天。
他们还好吧? 好得很。
妈提了一大箱行李,毛巾、餐巾,连那个蓝色的咖啡机都带了,其他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哦,我们谈到洛夫的生日,妈希望我们能去跟他们吃晚饭,如果你排得出时间的话。
洛夫比英格丽小三岁,两人性情迥异,却一向合得来。
红发女招待送来账单,马丁・贝克付过账,把酒喝干,他看看表,只差几分钟就一点了。
走吧? 英格丽说,她一口把最后几滴水果酒喝掉。
父女俩沿着厄斯特蓝路往北走,夜空繁星闪动,空气清新冷冽,两名酒醉的青少年吵吵嚷嚷着从杜肯街走出来,喧闹声在古老的大楼之间回荡。
英格丽挎着父亲的胳膊,配合他的步子走着。
高瘦的英格丽有双长腿,马丁・贝克觉得她实在太瘦了,却老听到她吵着说要减肥。
你要不要上来坐一下? 两人往科曼多克的小丘走去时,马丁・贝克问道。
好啊,不过我只上去叫一下出租车,很晚了,你该睡觉啦。
马丁・贝克打了个呵欠。
我的确是挺累的。
有个男人蹲在圣乔治和巨龙的雕像下似乎睡着了,他的前额搭在膝盖上。
英格丽和马丁・贝克经过时,男人抬起头,提高声音语焉不详地嘟嚷了几句,然后伸直腿,下巴往胸前一垂,又睡着了。
他不是应该去收容所睡吗? 英格丽说,外头很冷呢。
迟早得去吧。
马丁・贝克说,如果那儿有房间的话。
不过我已经很久不管醉汉的事了。
两人默默地走到科曼街。
马丁・贝克想到二十年前的夏天,自己还在尼古拉管区当巡警的情形。
斯德哥尔摩当年不比今日,旧斯坦曾是个如诗的田园小镇,那时的醉鬼、穷人当然比现在多,但政府大力清除贫民区,重建小镇住宅,租金涨到老房客再也负担不起之后,住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种时尚,而他自己现在也是少数特权分子之一了。
父女俩搭电梯来到顶楼,这是他们在翻修大楼时加盖上去的,是旧斯坦中少有的顶楼。
公寓的设计非常现代,包括客厅、一个小厨房、浴室,和两问窗口朝东、面向一大片庭院的房间。
一大一小的房间很暖和,有深宽的凸窗和低矮的天花板,第一间房摆着舒适的安乐椅和矮桌,而且有个壁炉;里面房间有张大床,大床边全是架子和橱柜,窗边有张大书桌和成排的抽屉。
英格丽外套也不脱就走到房间书桌,拿起听筒打电话叫出租车。
不留一会儿吗? 厨房里的马丁・贝克喊道。
不了,我得回家睡觉,我累死啦,你还不是一样。
马丁・贝克没提出抗议,他突然觉得很困,不过一整晚他都在打呵欠,刚才父女俩跑去看特吕弗的《四百下》时,好几次都快睡着了。
英格丽终于叫到出租车了,她走到厨房,亲吻父亲的脸颊。
谢了,今晚很开心,如果最近不再见面,咱们就在洛夫的生日当天碰面吧。
好好睡一觉吧。
马丁・贝克送女儿上电梯,低声说再见,看电梯门关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
他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人大玻璃杯,进房把杯子放到书桌上,然后走到壁炉旁的音响边,挑了一张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放到唱机上。
这栋大楼非常独立,马丁・贝克知道就算音量开得很高也不会影响邻居。
他坐在桌边喝着啤酒,冰凉清爽的啤酒将水果酒的甜腻全冲掉了。
他把滤嘴套到烟上,咬在两排牙齿之间,然后擦燃火柴。
马丁・贝克用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
春夜深蓝的星空罩在院落上方,屋顶上泛着青光,马丁・贝克听着音乐,任思绪自由奔腾,心中无限地轻松自足。
他将唱片翻面后,走到床边的架子,拿下一艘完成一半的飞云号帆船模型,慢慢做着桅杆和撑帆的长柱。
他弄了一个多小时后,才把模型摆回架子上。
马丁・贝克一边更衣,一边自得地欣赏自己做好的两具模型――短衫号及教练舰丹麦号。
不久飞云号就只剩下船索的部分了,这是难度最高也最烦人的地方。
他赤身走出厨房,把烟灰缸和啤酒杯放到水槽边的整理台上,然后熄掉所有灯,仅留下枕头边的一盏。
马丁・贝克关好卧室门回到床上,调整时钟,指针指向两点三十五分。
然后他检查闹铃的按钮开了没。
但愿今晚没事,这样他就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库尔特.贝延格伦的《汽船结构》躺在床头柜上,马丁・贝克快速地翻看,看着以前曾经仔细研究过的照片,偶尔读一小段解说文字,看看图片说明,重温旧梦一番。
书很厚,并不适合在床上阅读,不久他的手就被书压酸了。
他把书放到一边,伸手关掉床头灯。
这时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