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贝里连外套都来不及脱,电话就响了。
喂,我是科尔贝里……什么? 他站在凌乱的办公桌边,茫然地看着窗外。
从愉快的家居生活转换到丑恶的警察工作,对科尔贝里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他不能像马丁・贝克那样轻松自如地调整。
怎么回事? 好,告诉他们我马上就过去。
科尔贝里又去开车,这回铁定要堵车了。
他在八点四十五分抵达国王岛街警局,把车停在外面的空地上。
科尔贝里刚下车,就看见拉尔森准备驾车离去。
两人互相点了个头,但没交谈。
他在走廊上遇到勒恩。
你也来啦。
勒恩说。
是啊,怎么回事?有人砍了尼曼。
砍了? 是啊,用刺刀。
勒恩悲伤地说,在萨巴斯贝里。
我刚才看到拉尔森,他是要去萨巴斯贝里吗? 勒恩点点头。
马丁呢? 在梅兰德的办公室。
科尔贝里仔细盯着勒恩。
你看起来快完蛋了。
我是快不行了。
勒恩说。
干吗不回家睡觉? 勒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沿着走廊而去。
勒恩拿了一些文件,看来应该还有工作得处理吧。
科尔贝里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正在埋头看笔记的马丁・贝克连头都没抬。
嗨。
他说。
勒恩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这里,你自己看。
马丁・贝克把两张打好的纸递给科尔贝里,科尔贝里在桌边坐下开始阅读。
觉得如何? 马丁・贝克问。
我觉得勒恩的报告写得很糟糕。
科尔贝里说。
他说得十分严肃,五秒后他又说:看起来很恐怖你说得对,马丁・贝克说,我也这么想。
现场看来怎么? 难以想象的糟。
科尔贝里摇摇头,他大概可以想象是怎么回事。
我们最好尽快抓住这家伙。
你又说对了。
马丁・贝克说。
我们手头有什么? 有一些线索,我们找到了几枚脚印,也许还有些指纹,没人听见或看见任何动静。
听起来不太好,科尔贝里说,那得花点儿时间追查,而且这家伙很危险。
马丁・贝克点点头。
勒恩小心地敲敲门,然后进来。
目前还没查出来,他说,我是说指纹的事。
指纹一点儿用都没有。
科尔贝里说。
还有一个很清楚的脚印,勒恩惊讶地说,大概是靴子或厚重的工作鞋吧。
那也没什么用――科尔贝里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脚印以后也许会是很重要的物证,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先抓到杀害尼曼的凶手,以后再来定他的罪。
听起来好像不太合逻辑。
勒恩说。
没错,但先别管这个啦。
我们还有别的几个重要线索。
是啊,我们有凶器,马丁・贝克沉思道,一把旧的卡宾枪刺刀。
还有动机。
科尔贝里说。
动机? 勒恩问。
是啊,科尔贝里说,八成是为了报复,这是我们唯一想得到的动机。
不过如果是为了报复……勒恩没把话说完。
那么杀害尼曼的凶手,很可能也在计划对别人展开报复行动。
科尔贝里表示,因此――我们得尽快将他绳之以法。
马丁・贝克说道。
没错。
科尔贝里说,你有什么看法吗? 勒恩闷闷地看着马丁・贝克,后者则望着窗外,科尔贝里皱眉看着两人。
等一等,他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尼曼是谁? 他是谁? 勒恩被问得一头雾水,马丁・贝克则沉默不语。
没错。
尼曼是谁? 或者问得更切中要点一些,尼曼是什么样的人? 是警察。
马丁・贝克终于说道。
这个笞案并不完全正确。
科尔贝里说,说呀,你们两个都认识他的,尼曼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刑事组组长。
勒恩嘟哝着,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我得去打几个电话。
他找了借口溜开。
等勒恩关上门,科尔贝里说:怎么样,尼曼是什么样的人? 马丁・贝克看着他,不甚情愿地说:他是个坏警察。
错了,科尔贝里说,听好了:尼曼是最恶劣的坏警察,是狗娘养出来的最低等人渣。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讲。
马丁・贝克说。
是我说的,但你必须承认我说得没错。
我对他认识不深。
少顾左右而言他,至少你知道他是个坏蛋吧? 勒恩当过他的属下,不方便说什么,可是他妈的你有什么好客气的? 好啦好啦,马丁・贝克说,我听到的传言对他都没什么好话,不过我从来没跟他共事过。
你还是没说出重点,科尔贝里说,尼曼那个人根本不可能跟别人共事,你只能听命于他,按他的意思办事。
当然啦,如果你是他长官,还是可以支使他的,可惜尼曼根本不会听你的。
听起来你好像比尼曼的爹还了解他。
马丁・贝克挖苦道。
是啊,我知道一些你们都不知道的事,不过我待会儿再提这个。
首先,咱们先讲清楚,尼曼是个混账警察,是警界的头号败类。
我以跟这种人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段时间服务为耻。
这么说,很多人都应该觉得可耻喽? 没错,不过有羞耻心的人并不多。
伦敦每个警察也应该以查洛纳为耻吧? 你又说错了,科尔贝里说,查洛纳跟那他几名爪牙虽然胡作非为,但最后还是受到审判了。
那表示警界还是不容许警员无法无天的。
马丁・贝克若有所思地揉着太阳穴。
可是尼曼从来没被告过,这是为什么? 科尔贝里自问自答:因为大家都知道,告警察是没有用的。
一般大众根本无力与警察对抗,如果连一名普通巡警都告不赢,去告个刑事组长岂不是找死? 你太夸张了吧。
没有,马丁,我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个你也很清楚。
问题在于警察之间团结惯了,这个圈子习惯官官相护。
保持团结对外的姿态,对警务工作很重要啊。
马丁・贝克说,向来都是这样的。
最怕的是不久后就只剩这样了。
科尔贝里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好吧,警察确实是团结一致对外,可是,到底是对哪个外? 哪天要是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马丁・贝克只说到一半,科尔贝里便下了结论说:你我都看不到那一天的。
这些跟尼曼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
怎么说? 尼曼都死了,没必要替他辩护,但凶手也许真的疯了.这对他自己和别人都很危险。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从尼曼的过去查出凶手? 是的,凶手一定跟尼曼的过去有关。
你刚才做的比喻还不赖。
什么比喻? 拿他跟查洛纳比呀。
查洛纳的事我不清楚,马丁・贝克冷淡地说,也许你知道? 不,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知道很多人受他欺凌,还有很多人受到有成见的警察迫害,坐了很久冤狱,但警察的长官或下属却没人仗义执言。
他们的长官是因为护短,马丁・贝克说,属下则是因为害怕丢工作。
更糟的是,有些属下还以为警界的作风就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作法。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窗边。
告诉我尼曼有哪些事是别人不知道而你却知道的。
他说。
尼曼的职位可以直接指挥许多年轻警员,基本上他可以为所欲为。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马丁・贝克说。
也没那么久,不过今天警界有许多人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日积月累,许多年轻警员都被他带坏了,执行警务工作的心态一开始就是扭曲的,许多人还以他为榜样,希望有天能像他一样蛮横霸道。
你明白吗? 明白,马丁・贝克无奈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你不用一直说这个吧。
他转头看着科尔贝里。
但那不表示我相信你的话。
你认识尼曼吗? 认识。
你有没有在他手下干过? 干过。
马丁・贝克扬起眉毛。
什么时候的事? 愿闻其详。
他狐疑地说。
塞佛来的坏坯子……科尔贝里自言自语道。
那是什么? 塞佛来的坏坯子。
我们以前都这样叫他。
‘我们’是谁? 二次大战期间,我们在军队里都这样喊他,我有很多本事都是从尼曼身上学来的。
比如说? 问得好。
科尔贝里心不在焉地说。
马丁・贝克好奇地打量这位副手。
比如什么,科尔贝里? 他低声问。
比如如何把猪的老二割掉,却能不让猪乱叫;如何把同一只猪的腿切断,还是不会让它乱叫;如何把它的眼珠挖下来,最后将它千刀万剐,剥皮断骨,结果还是能不让它发出半点儿声响,科尔贝里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怎么弄吗? 科尔贝里问。
马丁・贝克摇摇头,科尔贝里说:很简单,一开始就把猪的舌头割掉。
科尔贝里看着窗外马路对面屋顶上青冷的蓝天。
哼,他教的可多了:如何用钢丝把羊的咽喉割断,不让它哼一声;如何对付一只跟你关在一起的野猫;如何对一头牛咆哮,然后把刺刀捅进牛肚子里;如果你吼得不够狠,就得背砖块在训练塔的梯子上来回爬五十趟。
还有,他不准你把野猫杀掉,因为野猫还得留着用。
你知道干什么用吗? 不知道。
用刀穿过猫皮,把它钉到墙上。
你以前是伞兵,对吧? 是的,尼曼是我的徒手搏击训练宫。
除此之外,他还把我埋在刚杀死的动物内脏堆里,体验那种感觉;教我把自己吐在防毒面具里的秽物吃掉;吞下自己的排泄物,以免留下痕迹。
他当时是什么官阶? 中士。
他教的很多东西,在课堂上都不可能学到,例如如何打断人的手腿、击碎咽喉,或用大拇指把眼珠挖出来。
这些事只能在活物上动手学会,而羊和猪都很容易得到。
我们还在不同的动物身上试验火药,尤其是活猪。
当年可不像今天一样,会先帮小猪上麻醉。
那算正常的训练吗? 我不知道,你所谓正常训练的定义是什么? 那种事能算正常吗? 大概不能吧。
就算为了某种可笑的理由,让你觉得那些是必要的训练,你也.未必能甘之如饴吧。
没错。
你的意思是说,尼曼很乐在其中吗? 应该是,而且他把这套东西教给许多年轻人,让他们享受残酷暴力的快感,吹嘘自己的兽行。
有些人还真能想得出这种事。
换而言之,他是个虐待狂。
而且是个中翘楚,他自称这是‘硬汉’的表现。
尼曼天生铁石心肠。
他认为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最重要的就是要狠下心肠,不管是在心理还是生理方面。
他总是鼓励大家欺凌弱小,说这是军训教育中的一环。
那也不表示他就是虐待狂啊。
他这种特性表现在很多方面。
尼曼严格要求纪律。
维持纪律是一回事,但如何施予处罚又是另一码事。
尼曼每天会找一个或几个人的麻烦,挑剔纽扣掉了之类的芝麻小事,被抓住的人一定得做选择。
选择什么? 往上呈报或挨一顿打。
往上呈报的话,得蹲三天监禁,加上一笔不良服役记录,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挨打。
挨打有哪些花样? 我只被逮住过一次,那次我周六归营迟到,攀墙进去,结果当场被尼曼抓住。
我选择挨打。
我的情形是,嘴里咬块肥皂立正站好,任他用拳头打断我两根肋骨。
之后他赏了我一杯咖啡和一块蛋糕,并告诉我说,他觉得我可以成为真正的硬汉,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
然后呢? 战争一结束,我就想办法赶快从部队溜走了,后来就跑到这儿当警察。
谁知道一入行便碰见尼曼,当时他已经当巡警了。
你的意思是,他在警界也沿用同样的行事风格吗? 也许不尽然一样,否则他没办法轻易脱身。
不过也许他习惯对属下和被捕的犯人凌辱施暴吧。
这些年来,我就听过各种传言。
应该有人去告过他吧? 马丁・贝克沉思道。
我相信一定有,可是由于官官相护,我相信这些报告都被销毁,尸骨无存地扔到垃圾桶里了。
所以我们无法在这里找到任何线索。
马丁・贝克突然灵机一动。
可是受到严重凌虐的人,一定有人一状告到风纪处吧。
没用的,科尔贝里说,尼曼这种人一定会设法找警员帮他作证,说他什么也没干,年轻警察要是敢拒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那些已经被教坏的,只会觉得自己是在尽忠职守而已。
警界以外的人想动刑事组长的一根汗毛,门儿都没有。
确实没错。
马丁・贝克说,但风纪处就算没采取行动,也不至于把报告扔了,最后还是会归档吧。
报告应该还在。
科尔贝里缓缓地说:你这想法倒是不错,算你说得对。
他想了一会儿。
如果我们能有个公务员审核部门,负责记录所有警员违法犯纪的案子就好了,可惜瑞典没这种机关。
不过,也许风纪处能给我们一些线索。
还有凶器。
马丁・贝克说,卡宾枪刺刀一定是从陆军流散出来的,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弄到的,这事我让勒恩去查。
好吧。
然后叫勒恩陪你一起去风纪处找档案。
那你呢? 我想先过去看看尼曼,科尔贝里说,当然啦,拉尔森已经去了,不过无所谓,我是自个儿想去的。
我想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也许想吐吧,不过至少没人逼我吃自己的秽物了。
马丁・贝克看起来不那么疲惫了,他挺直身子。
科尔贝里。
什么事? 你们以前是怎么叫他的? ‘塞佛来的坏坯子’是不是? 没错,他是塞佛人,而且老爱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他说,塞佛人最坚强,是真正的男子汉。
就像我说的,他真的很恶劣,是我见过的最病态的虐待狂。
马丁・贝克注视科尔贝里良久。
也许你说得没错。
他说。
还是有机会的,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找到一些线索。
那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意识又悄悄浮上马丁・贝克的心头。
我想今天一定不好过。
是啊,科尔贝里说,千头万绪的,现在你不会再想替尼曼说话了吧? 嗯。
记住啊,尼曼已经不再需要我们帮他护短了。
对了,这倒是提醒我,这些年来他有个叫胡尔特的忠心耿耿的党羽,胡尔特如果还在警界混的话,应该已经升到队长了。
得派个人去找他谈谈。
马丁・贝克点点头。
勒恩推门进来,他连站都站不稳,一副随时会跌倒的样子,眼球因缺乏睡眠而血丝密布。
现在要做什么? 他问。
咱们有一堆事要做,你还撑得住吗? 可以,应该撑得住吧。
勒恩边说边把呵欠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