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酒吧位于银座背后,铺面不大,在最近流行的酒吧云集的大厦地下室内。
已经过了晚上10点,杂志编辑林田像在外面喝过酒似地红着脸进来了。
野见山房子在别的包厢一见到林田,忙起身来到他的包厢。
林田先生,您来了!林田正在喝他点的白兰地,对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啊……来,坐这儿,最近戏怎么样?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新剧的研究所,已加入净是年轻演员的第二期会。
最近要到地方公演,这个月底就去。
唔,那不简单呐,有那么多钱哪。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像你这样晚上在酒吧打工吗?打什么工的都有,所以,应该说,大家都很勤劳。
因为有人出钱,才能到地方公演,多叫人开心哪……唔,你们找到的资助人不错,莫非就是你丈夫?哟,要是有这样的资助人,那就太高兴了。
林田先生,您怎么样?我啊,就是想给也没有钱哪。
野见山房子啜了一口林田斟的加水威士忌。
这个酒吧生意很兴隆,狭小的店铺顾客盈门。
香烟的烟雾在淡淡的光线中卷起漩涡,迷漫着整个店铺。
哎,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许多作家吧?野见山房子问。
唔,当然,那是生意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去?青沼?唔,他那儿我也去。
关系挺好?唔,不错,怎么……嗯,没什么。
野见山房子将酒杯端到嘴边,哎,林田先生,您最近给老板娘说过青沼先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是吗?什么事?喏,青沼先生同一个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是这个。
林田湿润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是消息灵通啊,是老板娘告诉你的?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包厢里偷听到的。
我心里正想,等林田先生来,要直接详细问问呢。
是青沼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透露给我的。
他说,有个出版社的女社长施用美人计让他写书。
哦,真稀奇,这种办法很流行吗?哪里,很少有,最近有的小说家老奸巨滑,既贪财,又贪色。
可是,青沼这家伙贪恋女色,对方看透了他的这一弱点。
青沼先生竟是那样迷恋女人吗?他贪色也与人不同,比起年轻女性,他倒是更喜欢中年的。
是上当受骗的?不,那不一定,对良家妇女好像没多大兴趣。
比如这儿的老板娘、餐馆年轻的掌柜的,都是些比较妖艳的女人。
真是个好色之徒哩。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听说了这个女社长的事,我给青沼说,你好像都是喜欢服务业的女人,这次这个女社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这是怎么回事?您问得真不客气呀!编辑同作家,没关系。
野见山房子想起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容。
卓一留着长发,每天呆在家里玩。
虽说是诗人,却好像很善良。
同他一交谈,便觉得尘世上的事情转眼间离得远了。
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温柔、天真。
同他的妻子经常在路上遇见,那种类型的女性使人根本想不到会是卓一的妻子。
漂亮的容貌,总是梳着后面向上卷的发型,突出前额的发际。
作为一个女人,房子看了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
也许是黑眼睛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
纤细笔挺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嘴唇紧闭着,下颚不胖不瘦。
平素多穿和服,而且花色高雅。
正好合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诗人的妻子。
因为看上去不像个良家妇女,使人觉得她曾经做过服务业。
可是,她并没有卑俗之感,倒显得十分爽快。
作家青沼祯二郎喜欢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哎,林田先生,下次能把青沼先生带到这儿来吗?野见山房子搂着林田的一只胳臂说。
把青沼先生带来?是啊,他是个大忙人,不知行不行呢。
哎,一定把他带来哟!你太热心了吧。
我很有兴趣。
房子红着脸说,对青沼先生这样的人,好像很有精神。
哎,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了吧?不知道。
我想引诱青沼一次。
有意思,那种好色的家伙竟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受到唐璜①的欺骗。
----------① 西班牙传奇故事中玩弄女性的风流贵族。
——译者注是啊,我们这些跟女人无缘的人就更寂寞了。
唔,您有您的长处嘛。
你在安慰我。
哎,怎么样?真的,能不能把青沼带来?林田为了显示自己同流行作家的亲密关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林田忠实地履约了。
两天后的晚上,青沼祯二郎高挑的身姿同林田一起出现在酒吧里。
呀,真高兴!野见山房子第一次看到青沼,连忙到门口迎接。
青沼的形象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他本人更显老些,皮肤也更黑些,而且皱纹也格外地多。
他绷着脸,闷声不响地同编辑坐在餐桌旁。
长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身上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时髦。
总之,在装束上与到这间酒吧来的常客大不相同。
此外,青沼喜欢在一些细小的地方花销。
就是这姑娘,先生。
以前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那家伙、那家伙的林田这会彬彬有礼。
就是这姑娘叫我一定把您请来。
是的。
野见山房子给青沼送上手巾。
青沼干瘪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嘴唇这间微微露出了牙齿。
哦,喜欢我什么地方?他悠然地擦着脸。
什么都喜欢!野见山房子面色绯红兴奋地说。
其实,,她内心里也想练习一下演技。
见到您很荣幸,没想到先生会光临这种寒伧的酒吧。
林田君,青沼语调庄重地说,叫我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林田先生,谢谢!我说话算数吧?林田十分得意。
青沼端着白兰地,林田端着威士忌,野见山房子端着啤酒,三人象征性地干杯。
先生的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写得真好!房子说。
哦,爱读我的书?是的,是您的小说迷。
青沼好像心情并不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先生不喜欢良家出身的女性吧?谁说的?青沼直盯盯地瞅着林田。
林田显得不好意思。
不是不喜欢良家妇女,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妓女我是喜欢的。
啊,我不是妓女,虽然做酒吧女郎,但内心却是良家妇女。
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虽然在做这种工作,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这一点正合我的意。
先生格调很高啊。
是真的。
不过,有时对良家妇女也会动心吧?是男人嘛,当然会动心,可是内心并不坏。
啊,太好了,这么说,我有这种资格啰?是啊,良家妇女不大好办,未婚姑娘也不好办,还是妓女好,事后没有麻烦。
可是,也不能光下这个结论,还是先生的爱好……先生,假如有个人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比如以前曾经做过服务业,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仍像以前那样漂亮,您会喜欢吗?有夫之妇?青沼祯二郎又朝林田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是说:是你给说出去的。
林田脸像喝醉了似地端着酒杯低着头。
是啊。
女人答复道。
要有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了。
你很符合我的爱好,起码可以体验一下上当受骗的冒险。
先生,您好像已经猜到了,您刚才的话似乎含有切身感受,现在正在进行吧?这家伙说什么了吗?青沼下颚指了指林田。
野见山房子装作没听见不作回答,笑眯眯地从酒杯边上斜眼瞅着青沼。
青沼有几分醉了。
既然泄露了,那也没办法。
他好像并不怎么不高兴,现在同她正处于热恋状态。
啊,真够呛!房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您把这事告诉我吧。
说了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嘛。
哪里,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你把当时她的心理以及各种姿态告诉我,还能使我学到一些演技呢。
对中年太太的心理我们还不懂,所以,那位太太如何利用身体表现内心的情感,请把您观察到的告诉我。
可以作参考?我想是的。
好吧。
青沼叭地一下将酒杯搁到桌上,既然这样,那就坦白吧。
恋爱的忏悔?说起来话就长了,简单地说,是这样,事情是从一件交易上开始的,后来,我便喜欢起那个女人来,于是答应了她的条件。
虽然工作很忙,在交往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欲念。
那是啊,那种机会是少有的,女编辑都很严厉吧?严厉不严厉我不知道,不过,一出事就麻烦了,很快就会弄得尽人皆知。
……她是什么人倒没关系。
对对,还是话归正题吧。
总之,我喜欢上她了。
她也很高尚,同那些半职业性的妓女不一样。
对不起。
内心的感情,她在一起睡觉前和睡觉后完全不一样,就是说,分界线上起了变化。
那么,她怎么样?分界线怎么样。
房子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中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那块地的主人一直不肯脱手,地上还留着一些树。
阳光映照在树叶和草丛上。
1600平方米的台地任其荒废,杂草自由生长。
因此,颇有一种自然的情趣。
周围是住宅街,一过中午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儿散步。
上午到那儿去,准能见到卓一,他不是坐在建筑物的水泥基础上,就是漫步在茂密的草丛中。
房子看到这会儿绀野卓一正呆然靠在一棵树上,不禁喜上眉梢。
卓一头发蓬乱,格条衬衫配上长裤,穿着木屐。
你好!房子打招呼。
啊,卓一回头笑了,半边脸上映照着阳光,一笑就露出了酒窝。
你怎么这么早?他对走近前来的她说道。
早上9 点起床的。
房子摇着身子来到卓一身旁。
真不简单,夜里工作到很晚,早上还要起得这么早?习惯了,排戏的时候,到研究所去要更早些呢。
什么时候开始到地方上公演?下一个月。
一时不能同你见面,我就寂寞啰。
野见山房子朝卓一投去了一丝微笑。
看你竟这么说,你有个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嗯,可是,她白天不在,工作又忙,一大早就要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
你太太真漂亮啊!唔,漂亮。
卓一认真地答道。
不担心?一点儿也不。
她爱我。
夜里很晚回来也放心?那是为工作,而且,出版这项工作很不容易。
你的诗集由你太太办的出版社出版?对。
所以,她拼命工作。
……我必须写出好诗,她为了让我写诗就让我玩,本来对她的工作我也帮不了多少忙。
你太太那么爱你?我想是吧。
我的诗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她说无论如何要自己出,因此,首先要创办一个像样的出版社。
是恋爱结婚?当然啰。
野见山房子忽然不作声了。
原来是因为卓一的话像孩子一样太爽快了。
那是一副诚实的面容。
在酒吧,每天晚上能听到那些男客敷衍的客套话和富有心计的私语,能看到那些男人的内心世界。
在她的眼里,卓一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是否知道太太同青沼祯二郎之间的关系呢?即使不知道青沼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会遇到这种危险,这一点他该知道吧?你太太经常访问一些作家,是吧?房子有些不耐烦了,心怀不善地往下问道。
是啊,现在社里没有编辑,她一个人到处跑,走访作家好像很辛苦,书稿很难到手,大家都想争夺一流的作家。
这些事,都是你太太告诉你的?是的。
青沼祯二郎的事也是她告诉的?青沼祯二郎?噢,这个人的名字常在报纸、杂志上见到,是个名作家。
卓一答道。
太太也到青沼那儿去?唔,具体的我不清楚,她好像说她去过。
野见山房子想起昨晚青沼祯二郎说的话。
青沼的口气半吞半吐,好像同那位出版社的女社长已有关系,又好像没有。
他本来就好色,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卓一的妻子回家后什么都告诉他,可是对青沼的事她具体地都说了些什么?青沼自己说:她是个惊人的美人,为我服务得很周到,这样一来,在外面没答应的新书也只好给她写了。
服务?服务到什么程度?房子手里端着酒杯,偎着青沼问道。
这个么,不说你也知道。
啊,讨厌。
出版社不提供色情服务,作家就不给写稿?她同别人不一样。
如果是一流出版社,只要付些稿酬就行了,而她是一个要创牌子的无名出版社,不那样服务,恐怕谁都不会给她写稿的。
就是说,用身子来攻关?也可以这样说吧。
您让她下水了吗?噢,这个还是不说为好。
青沼笑嘻嘻的。
究竟卓一的妻子同青沼发生了关系还是并没有那种关系,抑或是青沼出于一种虚荣心而故作那番宣传?不论有无此事都可以认为,卓一的妻子正在拢络青沼。
这么说,在你太太的劝说下,青沼答应执笔了?劝说两个字,野见山房子略微说得重一些。
她就是这样的人嘛。
卓一道,不是实现了吗?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男人也不及她。
野见山房子有些发急了。
他妻子正在进行一桩危险的交易,这事怎么告诉他呢?青沼说得好像很自信,但房子猜测,还没到最后一步。
但是,看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反正又不能露骨地说,你太太现在危险。
观察卓一的脸色,脸上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相信自己的妻子,看上去真像个菩萨,眼睛天真地流露出无邪的光。
看到这些,房子好像感到触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每晚接触酒吧的顾客,于是便为自己那半嘲笑的风姿感到惭愧。
卓一的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触她丈夫的呢?他毫无顾忌地说,妻子很爱我。
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像他说的那样十分满足。
那位美貌的妻子好像是个小事业家,性格同卓一迥然不同。
可以说,他是个只会写诗的无生活能力者。
可是,即使对象是另一个人,她的事业也会很强的。
在那略显严厉、近似冷酷的容貌背后,蕴含着对工作的炽热的火焰。
正因为同青沼祯二郎这样的男人交往,她才会更爱卓一这样的丈夫。
——房子在酒吧见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作为亲身感受,她作出这样的想象。
被置于那种环境中的女人,反而要追求纯洁的东西。
美也子到Y 饭店访问谷尾重夫。
在电话里,约好晚上 10 点钟来访。
在总服务台通报了姓名,于是被告知在四楼一号房间。
电梯里有许多外国人。
敲了敲门,里面重重地应了一声:进来!谷尾重夫正在台灯下伏案著书。
桌头堆着参考书。
旁边,单人床上皱巴巴地铺着毛毯。
谷尾也许是嫌头发垂到额头上麻烦,头上缠着布,不停地挥笔疾书。
下颚上胡子又长又黑。
身上穿着饭店里的浴衣,敞着前胸。
美也子进到屋里,谷尾也不回头,便不声不响地坐到墙边椅子上。
房间很大,也许是因为住着一个男人。
屋里有一种气味。
窗户全都紧闭着,窗帘开着。
还有一点儿。
谷尾眼也不抬,手握着笔说道。
您慢慢写。
……工作时来打搅,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无事可做,便悄然拿出香烟,打着了打火机。
打火机的声音使谷尾蓦地转过脸来,他顿时停下了笔。
烟灰缸,这儿有。
这儿,是指谷尾办公桌的头上。
美也子坐着的是会客家具,虽然有张小茶几,但没有烟灰缸。
抬眼一看,原来两只都在谷尾的桌子上,里面全是烟蒂。
先生,我把烟灰给倒掉,好吗?不,不用。
一倒干净我反而静不下心来。
说着,谷尾频频察看来到面前的美也子的脸。
台灯光照亮了她鼻子以下的部分,眼睛以上的部分成阴影。
那种明暗的差别却使谷尾感到了女人的妖艳。
好漂亮啊!谷尾说。
哦,开玩笑吧。
美也子嫣然一笑。
谷尾袖子里的手眼看就要伸过去了,她转身又回到刚才的椅子上。
谷尾对哪个女编辑都会开玩笑似地动手动脚,这在记者同行中广为人知。
美也子对这些也有耳闻。
不知是把书稿暂停一下,还是因为有客不想写,他把笔搁在稿纸上,来到美也子面前。
取下缠头布,长发像幽灵一样散落在额头上。
青沼那边的工作有进展吗?他坐下来就问。
也许是工作疲乏了,他面容黢黑,惟有一双眼睛在闪亮。
嗯,进展很快。
美也子鼓足气力说道。
噢!谷尾像小看人似地用鼻子应了一声,转眼间现出精悍的表情。
他心里产生了竞争意识。
嗯,我慢慢干吧!他自信十足地说。
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显示出自己同青沼那种人并不一样的自负。
拜托了,能出版您的大作,我的出版社就有希望了,起码地位也可以提高一些。
谷尾对此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你不能同我约会吗?他脱口而出,那表情既不像正儿八经,又不像开玩笑。
谷尾的面容本来就与众不同,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特别是现在,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也许是疲劳了,脸色也不好。
哦,您开玩笑。
美也子莞尔一笑。
是真的。
我早就想,要有你这样年龄的女性,就跟她约会。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哪里,我不喜欢年纪轻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最近同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心里就没劲。
谷尾的语气好像被女人缠得没办法。
说真的,那些女性的魅力你全有。
……哎,你,他忽然改变了语调,青沼对你动手动脚了吧?没有。
美也子优雅地吐着烟雾说道。
青沼先生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唔,怎么说呢?那家伙对女人很有两下子。
谷尾好像一提起青沼便斗志昂扬。
电话铃响了。
谷尾朝电话机走去。
浴衣的背后净是皱褶。
不行!他对着话筒怒吼,我有工作,不能去。
什么,来了?……岂有此理,你呀,你去找个醉汉吧,这会儿别打电话来!他叭地挂断电话,回到美也子面前,又开颜微笑了。
是个酒吧女郎,真烦人!他高兴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啊,先生,您很有人缘哪!美也子笑道,本来,像先生这样,女孩子是不会放过的。
女孩子哪个都这样。
谷尾说,哎,同我约会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