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习惯用只有天知道来解释自己不明白的也不愿意花力气去想的事情,好像说了这句话就与己无关了,从此可以什么都不用管。
我说这话大致上也是这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报道里做个存疑。
没曾想到,事实发展到后来,居然变成了只有我知道。
而我建议,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变成只有我知道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吞下肚去,不要试图让更多的人相信它。
当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写下来,注明了是纯属虚构的小说,满足于拿它换几个稿费钱。
离开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里去看看,跟她告个别。
虽然知道以后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但是她记忆出了问题,总让人多少觉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给的地址,我打的来到那片小区。
小区的楼别分布很古怪,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顺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分期建造起来的吧,房子也显得新旧不一。
我正踌躇间,看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向老少问路正是我的习惯。
小妹妹,12号楼在哪里你知道吗?你找谁?小女孩还很有紧惕感。
我不知道自己哪儿点长得像坏人。
我找12号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来她和林翠认识。
你跟我走吧。
多半小姑娘也住12楼,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我刚才的些许不快马上烟消云散。
短短几十米路,我们还是做了一点交谈。
我知道了她叫诺诺。
至于小孩子能够对一个陌生男子来访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么样的猜测,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你大可以尽情想象,我可以告诉你,这小女孩完全对得上号。
林翠开门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吓一跳的感觉,才几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许多。
看到我,她勉强露出了点笑容。
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后的诺诺。
诺诺,是你带叔叔来的?……哎,你怎么流血了?摔的。
我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盖上有个地方破了。
不过伤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怎么你不晕血了?晕血?诺诺很奇怪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语气让我想到……对,和那个时候林翠刚醒来,重复采访的语气一模一样。
看到林翠马上眉头深锁,我急忙岔开话题:怎么,只能站在门外吗?心里想林翠不但记得铁牛捞上来了,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晕血。
亏得她没有记错家里的门牌号码。
在把诺诺打发走之前,林翠显然心神不宁,对我问的任何问题都唯唯作答。
我想她可能对我有些想说的话,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争执。
这只能是关乎一个主题――她的记忆。
其实我一直对人的记忆活动感到兴趣。
在大学里的门门考试,几乎都是靠着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在考前的几天里突击背出来的PASS。
然而一旦考完,只消过几个小时,再问起我关于这门课的内容,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说起来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仔细想想也有奇妙之处:这些记忆,它确实存在于我的大脑某处,曾经鲜明正确,清晰无误,试卷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它现在却不再出现了,认为它就此不翼而飞是荒谬的,合理的解释是它沉睡在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会再次以本来面目醒来。
偶尔有过这样的深夜,赶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梦境的时候,突然一联江淹的诗句就顺溜地冒出来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还以为自己会背的诗只剩下了床前明月光呢――还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并不是地上鞋两双。
现在林翠产生的记忆偏差的情况,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虽然说起来有点残酷,但是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记忆也许是记者最应该关注的东西,常常用笔和键盘记录下真实和虚假的记者,其实很想知道,多年以后,在人们的记忆下面会留下些什么。
当然,也有完全不考虑这些的记者,但这些人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这个问题上交流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诺诺回家以后,林翠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
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反而更像是发着呆,就这样让时间流过。
我猜我必须要采取主动。
铁牛的报告,出来了。
我仔细观察着林翠的表情――没任何波动迹象――才继续说体积还真是惊人啊。
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
林翠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我却睁大了眼。
她还是侧着脸,却很清楚的发现了我的表情。
铁牛的标准数据。
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点点头,我确信她看得到。
因为十年来,一直挂在嘴上啊。
这是林翠自记忆出问题以来,第一次让我这个记忆健全的人感到震惊。
不会有错的。
铁牛的长宽高数据是昨天才出来的,那时候林翠已经回家休养了。
她不可能是在单位里得知的。
要说有什么同事朋友之类的,特地打电话告诉她有关让她记忆偏差的铁牛的事情,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何况我觉得林翠没有骗我,她说的那些数据使她一直记得的,就应该确是如此。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洗脑术,可以任意编排人的记忆?如果有那么被洗脑的是谁呢?是林翠还是……真理在少数人手中的惯性思维,让我马上就有些心虚起来。
假使这里真的发生过修改记忆的事情,那么从难度上来说修改一个人的记忆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记忆容易,但是从修改的内容上来讲,把现有的抹去比起凭空制造出新的,而且还和‘未发现’的事实相符来,又要简单得多,也符合逻辑得多。
想到这里。
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起来,或者说思维本身并无差错,但是心理上算恐惧阻止我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当然,这样的心理分析报告也是事后才给自己做的。
当时让我停止探究这个问题的表面理由挺简单;林翠已经神志不清了,情绪不稳定,我可不能陪着她一起瞎搅和。
这样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给一切找合理解释;一定是某个同事告诉林翠有关铁牛的数据(至于他/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个谜,但我不打算解开它),而林翠却把这说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于她这样做是故意骗我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是个谜,解开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林翠重复了一遍我和俞建国说过的猜测: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是不是地会发生点小问题,偶尔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经历过很多次的,或者当下的事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
当我开始说这段话的时候,林翠一听到我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显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加理会,尽量把自信体现出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代表人类的理性在和林翠对话,我没有理由不这样振振有辞。
林翠的眼睛里一直有泪珠在闪动,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几乎让我心软,想对她说:好,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
但是理性告诉我这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有可能会让她在错误里越陷越深。
于是我只好尽量在严肃和和善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还是很快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当我问她你仔细想想,林翠,数据是谁告诉你的?你早上有没有接过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压抑不住情绪,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脑子有病是吗?!我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情况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人的大脑也好像机器,总会发生点小故障的。
你最近又受了外伤,可能也影响到……林翠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快步冲进了客厅右侧的一扇门,我都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卧室,只看到房门上留下的一个破洞,应当是被人用拳头砸破的――大学里有过喝醉酒砸坏寝室门的经历,因此我对这种痕迹不陌生,只是没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后来发生的情况就好像任何连续剧里都会有的场景一样了,我在门外轻敲房门,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她在里面死不开门,并一口一个你走啊!说实在的自从和大学里的女朋友分手以后,我就再没经历过这场面。
按理我应当一笑离开,主人都躲起来了,客人没道理那么不识趣。
但是这时候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很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
仍然执着的敲着房门,直到林翠终于用哭完以后比较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对比起,那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如此情况下我当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离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把铁门关得震天响,好让她听见。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火车过于颠簸了,我时不时地总想起泛舟江上的舒畅感――也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坐江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