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流 第一节

2025-03-30 06:32:53

回现场只好打的,司机依然不紧不慢,丝毫不顾我这个记者的感受。

好歹到了现场的时候,船已经不知去向,俞老他们都上了岸。

从金属探测仪的数据来看,应该是铁牛没错。

俞老大有成功在望气定神闲之感,给我解释状况时自上船以来破天荒地点起了烟。

我一边做笔录一边随口恭喜,顺便告诉了他林翠平安无事,不用担心。

俞老满脸笑意频频点头,我一边低头继续写一边想见鬼了我怎么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边来了呀。

你可要坚定立场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呀。

不过她醒的时候有点怪怪的,我试图把话题重新拉回到与铁牛有关的方面上,好像说找到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没什么稀奇?哼。

俞老苦笑了一下,很多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是这么说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俞老,小翠她可不是……俞老摆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同时闭眼点点头表示理解,重睁开眼他又马上若有所思,其实,我倒觉得在这个地方找到很有点稀奇呢。

我立刻这话里头有文章:为什么这么说呢?92年那次探测所有的原始资料都保存得很完整,我都看过。

但是清楚的记载这个区域是经过严密搜索的,以此为中心半径二十来米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称得上金属反应的东西。

会不会是技术……我试图解释。

那时的技术其实并不比现在差多少。

那……那么是人员……不会,俞老断然否定了我这猜测,当时负责指挥的蒋凌峰是我的老同学,他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

看来并非技术问题又非人员疏忽,我只好不言语了。

存疑也是新闻中一个重要部分,把可以解释的东西写成难以解释,引起读者兴趣,是记者的必修课。

有了专家感到疑惑作后盾,我何乐而不存疑?剩下俞老一个人喃喃自语,你说水底能有什么东西,把那么大的铁牛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有,连金属探测仪的信号都完全阻断?你说这滔滔江水在十年里,能把六万斤的铁家伙挪动多远?五米?十米?二十米?……我第一次看到潜水的人出来,才知道一套潜水装备有多重。

潜水者一举一动都很老练,但面相不太机敏,也许因为摘了头盔脑到看起来很小。

他向俞老报告情况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旁边听着,从他的语气里倒是听得到预想中的兴奋。

是啊,肯定是,有那么大。

铁家伙看得很清楚么……只是怪了,一点泥巴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的,水底下都看得到反光……我速记的功夫一流,这几乎是原话,同时我也注意到俞老的表情:开头就一点都不兴奋,相当沉静,甚至称得上严峻,也许因为确实是铁牛早在它的意料之中,算不上一个好消息,而等到听到没有泥沙覆盖的时候他的眉头越皱越厉害,几乎使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在看潜水员,可怜那老兄自己完全没感觉。

当时我就窃喜,看来这次选择的报道方向是正确的,如果能将铁牛重现的种种异状做得绘声绘色,应该是远比岁修本身精彩的报道。

抓人的新闻未必需要明确的结论,悬而未决的感觉比盖棺论定更好,但是如果一些所谓的疑点早有明确的解释,却大惊小怪地大肆渲染,这种哗众取宠的风格我还是很反感的。

我的原则是,在尽量搞清事实的基础上罗列疑点,用平静的口吻。

(其实这样更容易引起好奇,所以说抓眼球也有格调之分。

)在我的笔记本上,当时就留存着这样的段落:1992年勘察时的范围,包括现在的地方,甚至还要向外延展出许多,根据这几年的水文情况,铁牛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1992年没有发现铁牛有三种原因:一是铁牛不在勘察范围内,十二年来某些不知名的水文异动让它现在到了这里;二是1992年时铁牛陷在河里太深,探测仪探不到,但那时使用的探测仪虽然不能和地质勘探时用来探测地下矿藏的探测仪相比,可就算铁牛在河底二十米深的话,也会被探出来,别说铁牛的埋藏深度不可能超过二十米,就算超过了二十米,这十二年竟让它从二十米以下冒了出来,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第三个理由虽然可能性也不高,但和前两个理由相比,要可信得多,就是那一次探测器出了故障。

从战术上来说,所谓第三个理由纯粹是瞎掰。

加上它不过是为了让读者对前两个理由的合理性视而不见,从而把思路转到想入非非的状态里去――可信得多的理由也这么牵强,可见其他理由更站不住脚,真正的原因一定是……所以说最好不了的病就是职业病,我当时考虑的就是这些小把戏,只想着世上哪有那么多狗屁怪事,尽管我老是撞邪,但概率也不该这么高。

后来的事实给我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神秘力量罩着自己,不管它叫做神还是概率论。

这一天的白昼真的是特别长,对于一个记者来说简直显得像两个白昼那么长。

壮观的合拢仪式早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重点了,表上的时间不过是十一点,回头想想我送林翠到医院不过是九点半,平时我这时候还没吃早饭,简直是疯了。

如果按照我的作息,一起床就能赶上发现铁牛,整个上午就能专心报道发现铁牛。

11:25分,仅仅在截流开工的40分钟后,都江堰灌区内江段合拢成功。

水流渐渐低落下去,预期中的铁牛就要在河床上出现了。

这段时间不但我,而且俞老显得很紧张焦急。

大概是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故意扯开了话题。

小翠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没事,我留了部手机给她,有事她会打电话的。

号码多少?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情况。

用我的手机打好了。

好,俞老接过手机,顺便告诉她铁牛马上要捞上来了。

俞老用别人的手机很是节约,我低头才不过写下两行字,也就一分钟多一点的功夫,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你先好好静养……好吧,就这样。

我正想问怎么了,俞老先发起了牢骚:这孩子真是奇怪了,居然说什么铁牛早就捞上来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她居然还像模像样地跟我说92年!我一下子想起离开医院时林翠的怪异状况,原来她认为铁牛早就捞上来了!还确切记得是92年!看来这次落水,对她身体影响虽然不大,但对记忆还是有蛮可怕的后果。

我虽然觉得有些不祥,但还是这样开解俞老(同时也是开解自己):俞老,我看会不会是这样:我们经常会有这样的经历,看到一件事情,却感觉是很久以前就发生过的,然而事实那绝对不可能。

其实不过是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发生了点小问题,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林翠的状况应该是类似吧。

俞老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有可能。

突发事件的确能让人的记忆产生错觉,有些是失去记忆,记不得发生的事;而这样的则是把记忆‘提前’了,把没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了已发生的。

俞老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他并不释然。

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像铁牛有没有捞上来这样的大宗事件,难道也会产生记忆偏差吗?人类的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

铁牛出水的一刹那,给人以什么样的感觉,对于记者来说是毫无意义的,透过镜头我看到的不过是如何取景,报道里之多以一句六万斤重的铁牛破水而出涵盖。

但是我还是很不职业地要强调一下,因为当时我的感觉是,哦,那就是铁牛啊,亮晶晶的。

事后我估算了一下,从铁牛牛角在水面上露头,到最终完全展露在干涸的河床上,全过程不下十五分钟。

整整十五分钟啊,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偌大的铁牛身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发现――一直到,一直到铁牛在地上昂首挺立,人群像磁铁一样黑压压地围拢过来,才有人惊呼――怎么是亮晶晶的?!想来你也猜得到,如果那第一个惊呼的人不是我,我也就不会有脸在这里这么说了。

想想看,明朝的铁牛,亮晶晶。

如果说我刚看到它冒头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亮晶晶的三个字只是隐隐觉得不对,那么其他所有人大概都是一样的。

在整个旁然大物在我们面前被吊起放下的过程中,其实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这个疑问,只不过好像太惊讶了,而又分不清这种惊讶是铁牛本身带来的震撼力造成的,还是因为亮晶晶,就好像所有人的情绪被个无形的塞子堵住了,知道铁牛落地,一群人上去围观,法定的七嘴八舌时间到才爆发出来这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