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看到我的神色,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想,这一切和铁牛有莫大的关系。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的那天晚上,就是合流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她喝醉的那天夜晚。
听到她语气郑重,我不由地正了正身子,如临大敌地听她讲。
当天晚上,天下大雨……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原预备好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我记得当夜晴空万里,月朗天清。
林翠继续说道:我突然很想到江边看看,看看雨势会不会影响到截流。
虽然天气预报说雨量只是中等,但看当时的天气,完全是暴雨,而且一点也没停的趋势。
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要将截流合拢的日子推迟。
我来到河道边,当时没有一个人。
水位看来已经很高,铁牛的影子在岸边显得特别孤寂。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和那铁牛很像,也是孑然一身,在这样的大雨里,孤单地站立。
就这么想着,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铁牛那里走去……此时我打断了林翠,铁牛是怎样放置在那里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接近的吗?对,就是放在河道边,没有栏杆也没有什么雨蓬之类――因为没有人能抬走那么打的铁牛,铁牛不是铜牛,也不会有人把它砸坏卖钱;而如果不是露天的话,视觉效果回大打折扣。
本来是说要把铁牛放在新修好的鱼嘴上,作为‘镇压’之用。
但是这是真正的文物,这么做有点风险,而且也不方便以后搬运。
总之,在我的记忆中铁牛是可以随便接近的,所以旅客才能很随便地与铁牛合影。
当晚我正走到铁牛身边的时候,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说到这里,林翠抬头看了我一眼。
在她的眼睛里,我还可以看出一种心有余悸。
当时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水吞没了。
现在想起来,是合拢前下到江里的杩槎造成的水位落差,在大雨持续的冲击下,终于被冲破了,内河道的水位一下子暴涨,蔓延到岸上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算是岷江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洪峰吧。
我也想过这未免来得抬戏剧了,但这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当时我真的害怕得要死,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什么不要放手,千万千万不能放手。
说到这里,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东西就是铁牛了。
当时我记得我被水冲得浮了起来,只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觉得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扎到。
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得时候,就是被你们救起来时。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过了一夜。
如果我一直在水里,岂不是早被淹死了吗?我深呼吸了一次,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在这些天来,她究竟经历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深夜暴雨,罕见的洪峰,溺水险情,抓住铁牛求生,被救起却是在第二天近午;从此一切都变得不同,所有人都说自己面对了十年的,危急时刻抓住赖以求生的铁牛是刚刚打捞起来的;莫名其妙晕血症痊愈的邻家小妹妹;子虚乌有却有照片为证的男朋友;因为记忆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一心想找八卦新闻的记者。
林翠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
而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沉默了半晌,我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弄清真相。
林翠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她的脸也似乎换了一个人,显得前所未有的刚毅、决绝。
她继续补充道:我也想过,自己是否太过执著,太过拘泥于所谓真想?这件事发生之后,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没有变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男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包括这次认识你,尽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的记忆不同,但是却没有改变我们彼此的看法――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记过去,把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当作自己从小到大所过的生活的一种接续,也未尝不可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听到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我的心念动了一下,想要开口,但林翠已经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甘心!人生不过几十年,到头来所有功名利禄、欢乐悲伤,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人在临走前的一瞬间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带走的所有吗?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记忆。
所以,我不要我的记忆里有任何解释不通的地方。
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对她平日里产生的柔弱的印象大为改观。
我听了也是一阵热血上涌,只觉得不管拦在林翠面前的是怎样的迷雾和障碍,我都会尽全力和她一起冲破它,并不因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为她是个坚强果敢的人。
这几句话当时产生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以至于我虽然不能保证迄今为止在这件事中我所记录下来的对话全部都精确无误,却能够清楚记得这几句话都是原话,一字不错。
热情帮助人下定决心,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考冷静。
在听了林翠的宣言之后,我暗自对自己的大脑下了指令,让它提升一个档次的速度运转。
同时毫无顾及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你刚才提到‘铁牛在2002年才打捞上来的世界’。
你知道吗?我曾怀疑过,也许你事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里本来就和你的世界不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过。
林翠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想,每个人的过去都有那么多让人后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换了一种方法处理,或者虽然我的方法没变,却没有不幸失败,而是成功了,也许以后的一切事物都会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个道口都有许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
出现得越早得道口,对现在的影响就越大。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现实中,我们只能每次选择一条道路,一旦做出了选择,那些被放弃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样。
最后留下了一条清晰的主干道,名字叫做‘现实’。
而如果那些选择每个都被做了一遍的话,根据排列组合,就会产生无数条主干道,无数个现实。
我们每每想到,当初如果换了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也许会在心里设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现实人生,但是只会把这当作一种虚幻的可能性。
如果说,这些可能性其实都存在呢?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接着林翠的话说了下去:比如铁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现在1992年,那么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对它的数据记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这点细微的改变,导致你认识了一个德国男友。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
那多……你说,我会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林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
平日里与人交往,如果觉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对于一些事情的认识都很特殊,往往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这意思当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狱,而是常识、习惯都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让人超脱出惊诧和恐惧,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我为何如此幸运,能够遇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这种电影《E.T.》里小说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时注视着林翠的脸庞时,已有所体悟。
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样,被这样一个想法的奇妙色彩给迷住了,根本顾不得什么恐惧啊惊慌啊,我们就好像回到还是小孩子时,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变的时代,对于一种完全冲破常规的可能性而欢欣鼓舞,丝毫不介意自己在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观者还是主角。
然而这只是一闪念间。
我根本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F大的校园里向梁应物提出过这一设想,而当时梁应物中止了我的猜测,只是通过提醒了我一句简单的话:如果林翠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里的林翠哪里去了?我马上把这个疑问对林翠说了。
而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状况早就胸有成竹。
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提的问题,更是让我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多,你读过《时间简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