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理进入了第二天。
上午十时,天野检察官开始对被告进行直接讯问。
站在证人台上的村田和彦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坦荡得多。
他哪里象被强拉上证人台来的样子呢,简直是全身都表现出他正在期待着这个机会的到来。
天野检察官站了起来,他的面部表情比平时要严肃得多,现在,他那魔鬼检察官的本领完全表现出来了。
被告在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七年干什么来着?劈头就是猛烈的一击。
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加入了女剑戟柴田三千代的团体,到地方上巡回演出。
一九五六年又回到东京,给一位电视作家当助手,勉强维持一个人的生活。
村田和彦不慌不忙地用铿锵有力的声调答道。
从一九五七年你就靠投机交易谋生吧?是的,我想这下可交好运了。
想想过去的悲惨生活,现在能有自己的家和自用汽车,我就非常满意了。
被告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小豆交易产生了兴趣呢?从到北海道十胜地区巡回演出时开始的,那一带是日本小豆的主要产区,在那里学到了小豆交易方面的知识。
有句成语说:‘不当富豪,就当乞丐’。
我想,我就是一直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怎么也不会变得再坏了。
那么,被告现在大约有多少财产呢?大约有一千万元。
棒槌学堂·出品有那么多财产,被告没有归还过去欠‘戏曲座’的债款吗?和伊藤京二个人间的借贷,怎么说也还是个人间的事情。
自己富裕起来了,当然应该履行誓约书上的义务。
我在一九五八年还清了那笔钱。
整个法庭一下骚动起来了,这个秘密连百谷律师也没有公开过呀!你还给谁了?还给‘戏曲座’现在的会计濑川忠夫了。
有什么可作证据的东西吗?记得他给了我一张明片,上边写着收到了这笔款。
只是忘记放在哪里了。
可是濑川忠夫说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呀。
大概是他侵吞了,反正剧团以为是收不回来的钱了。
现在提起此事,濑川君可能认为我一定要被判处死刑,因而坚持说不知道的。
检察官好象有点冒火的样子。
那么,被告对金钱的看法怎样?不说‘万能’,也是‘至上’的东西。
我本想相信人的,但是失望了。
一个孤独的人,要想活下去,只能相信金钱的力量。
真是胆大包天的发言。
几乎所有的被告,即使相信自己是无罪的,也都本能地对审判官惧怕三分,因为怕给审判官以坏的印象,说每一句话都是提心吊胆的。
但是村田和彦刚才的发言,好象连检察官和法官他都没放在眼里,宛如独自一人面对墙壁在发泄自己的郁愤。
这个人莫非说是自暴自弃了吗?是不是因为他意识到不管自己如何否认也难免判处极刑,因而故意这样出言不逊呢?那么,敏锐的百谷律师听了这种可能使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的发言,心情会怎样呢?想到这里,我观察了一下百谷律师的面庞。
他默默地闭着眼睛,好象在打瞌睡。
三位法官的确变了脸色。
能使他们的表情发生微小变化的事情,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就要兴奋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野检察官这时变得满脸通红。
被告爱读什么书?爱读日本的明治文学。
是尾崎红叶的著作吗?不是,是岛崎藤村的著作。
在这一瞬间,检察官大概是联想起《金色夜叉》的主人公间贯一【注】来了吧。
我想这一段问答恐怕是在他的讯问预定表上所没有的。
【注】《金色夜叉》是尾崎红叶作的小说,间贯一是该作品的主人。
小说写的是,间贯一的未婚妻鴫泽宫被富山唯次夺走了,后来间贯一成了高利贷者,想借助金钱的力量向鴫泽宫和那个世道报仇的故事。
——译者注但是,检察官好象马上又恢复了镇静。
和东条康子性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这里使用性交这个词,使我感到检察官是在发火了。
在这种场合,平常都使用肉体关系这个词。
这两个词本来使用哪个都可以,但至少在法庭上听到,这里边有微妙的差别呢!是从一九五八年六月开始的。
是从什么机缘开始的呢?最初是在银座偶然遇见的。
大概不会在当天就发生了关系吧?不是的,那天只是边喝茶边谈些趣事。
不相信人的我,从那以后不久,也想对人相信了。
被告在战前参军以前,没有和康子发生过肉体关系吧?没有,朦朦胧胧地对她有点爱慕之情倒是事实,但是从来没有对她倾诉过,连手都没有和她握过。
现在回忆起当时自己的心情,有什么感想呢?我觉得当时是一片真情,至少我是这样……一度邂逅相遇,也许纯属偶然,但后来又相会数次,是谁主动相约的呢?不好说是谁主动,互相都说——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有夫之妇的呢?第一次见面那天,询问她的身世时知道的。
我们分别以后,已经相隔十五年了。
即使过去我们有过婚约,对她的变心我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何况我们根本就发有过婚约呢。
那么,你们发生关系,是被告诱惑对方的吗?假若是强奸的话,我就得负全部责任。
或者对方若是自己没有过性生活体验的处女的话,话也可另当别论。
可是对方是一个洞知其中一切的已婚妇女,恐怕不能说全部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吧。
从另一意义上说,村田和彦好象是在气得发抖——但从他说出这样反击的话,可以想见这个被告不是慑于死刑的命运而在战栗。
那么,被告是说康子对你表示过使人一沾她就要陷进去的媚态吗?对您这样的用词虽然不能完全同意,但从客观效果来看,也可以说是这样。
那么,被告怎么知道她有那种意思呢?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康子又把我十五年前赠送给她的玛瑙衣带签子带在身上了。
当然,这是我当时能买得起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和她现在穿的衣服反而是不相称的。
这点东西她竟然保存了十五年,而且在和我重逢的今天,又把它带在身上,我从这里感到了一个女人的爱情。
你说你们发生关系,不好说是谁诱惑谁,那么最初是在什么地方呢?在千馬太谷的‘若叶庄’旅馆。
当然,在通奸罪已经废止的情况下,你们的这种行为,并不触犯刑律,但是和有夫之妇发生肉体关系,被告精神上没有一种罪恶感吗?多少有这种感觉,但在现实的喜悦面前,那种罪恶感就被冲到一边去了。
是为了肉体的喜悦吗?不仅是肉体的,也有精神的。
棒槌学堂·出品康子死后,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好几封被告写给她的情书,现在已作为物证交上去了,其中有这样两首诗:‘爱恋他人之妻的悲愁,若能为你所体察,哪怕叫我罪人,我也欣喜若狂。
’‘我的内心深处,藏着难言秘密,舍身而恋的本性,只能对你倾诉。
’这诗是被告写的作品吗?是从岛崎藤村的诗集中摘引下来的。
我觉得这诗最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所以就抄录在信里边了。
你们那种关系,一直继续到下半年,一个星期相会两三次,而且在一起搂着睡吧?是的……假若是那样相爱,你们没有想双方都清算一下自己过去的结婚生活而正式结婚吗?我是想这样做的,康子也说想这样做,只是在这半年当中时机还没有成熟。
被告在十一月和内妻【注】顺子开始过分居生活,就是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吗?【注】内妻是夫妻已经同居但没有办理法律手续的妻子。
——译者注我已经产生‘往者不可追’的心情,不能说在内心深处没有过这是一个机会的想法,但是导致我们分居的直接原因,是与我和康子的恋爱没任何直接关系的。
顺子对我们的恋爱关系也许已经有所察觉,但一直没有表面化。
你和顺子的结婚生活,持续了几年?从我回到东京的一九五〇年开始,大约有四年了。
在这期间,你们的夫妻生活还算圆满吧?是的。
突然出现这样的破局,是什么原因呢?你们的恋爱若不成为问题,那么什么问题是直接原因呢?这个我现在不想说。
我想,他是在行使沉默权。
即便是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被告若是执意拒绝回答的话,检察官和法官是不能强迫他作出回答的。
但是,他采取这种态度,决不会使审判变得对他有利。
这时我看到三位法官都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么,今年一月十六日第一次事件发生的时候,被告采取了什么行动?那天晚上我一直呆在家里,在画行情曲线表。
到了半夜十二点左右,康子挂来了电话。
在十二点以前,被告一直是一个人在家里吗?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不在现场吧?没有。
棒槌学堂·出品康子的电话是什么内容呢?她的声音完全变了,沙哑得简直不象是康子平时的声音。
她说:‘我马上想看到你,这里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你马上开着自用车来一下好吗?’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也不回答我,她只是哀求我什么也不要问了,叫我马上就去。
我也不放心起来,马上准备了一下就开着车去了。
东条家的住址你知道吗?虽然没有进去过,但地址是知道的。
当时你知道东条预定在哪天出差吗?在前一天的中午听康子说过。
那么,被告到东条家以后情况怎样?到门口迎接我的康子脸色刷白,她什么也不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里走,一直把我拉到里屋去了,一进屋就看到东条的尸体躺在那里。
在他生前,你没见过他吗?没见过。
那时,被告怎么样了?我想我一定也变得脸色刷白,记得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恢复了平静,问道:‘怎么啦?怎么死的呀?’奇怪是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当时我还以为是脑溢血或心脏麻痹忽然发作而突然死去的呢。
康子是怎样回答你的呢?她死盯住我的跟睛看着我,她那可怕的眼神,真使我有点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杀死的,是我杀死的。
’被告当时是什么感觉呢?当时眼前一下变得模糊起来,好象是一片云雾,各种胡思乱想掠过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康子当时怎么样?她一直沉默不语。
也许是为了使兴奋镇定下来,她把威士忌酒注入杯中一饮而尽——虽然她平时在我眼前从来没喝过酒——把酒杯递给了我,喃喃地说了声‘永别了’。
我的头脑清醒过来以后,喝了一杯酒,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时康子怎么说呢?叫我按着顺序再现她当时的话,是不可能了,总之,她说过这样的话:东条宪司不知在什么时候觉察到了我们的关系,他好象是为了在现场抓住确凿的证据,使了一个说坐夜车去大阪的计策,又偷偷地回来了。
他大概推测到,他一出去旅行,康子一定会把我带到他家里来的。
这真地只是康子说的话,而不是事实本身吗?康子确实是这样说的。
但事实本身不是这样,我在家里一直呆到半夜十二点。
但是,什么事物都有一个常识问题。
说东条宪司觉察到被告和他妻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于是以出差为口实,给他们以幽会的机会,然后再闯入现场,抓住确凿的证据,这种心理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假如实际上他没有发现被告在他家里的话,恐怕不会发生致命的搏斗吧。
比如,他说明一下计划变了,改在明天早晨坐飞机出发,不是就可以把自己的真正意图掩盖过去吗?若是一般人,一定都会这样做的。
一般人会怎样做我不知道,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一定都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去做的。
‘人行山路,花在暗处’,这是投机界的箴言。
后来听了康子的话,我才相信的确是这样。
康子的话——是什么话呢?康子说,当时东条宪司醉得相当厉害。
大概是不借点酒气不愿意亲眼看到自已的妻子和别人胡搞的现场,他就是借着酒劲来的。
康子问了声‘你是怎么啦?’,他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你们搞的鬼名堂,我都知道。
今天他有事来不了,你一定约了他明天再来的。
今天算他村田走运。
’他不仅说了这样的话,而且还说了些难以入耳的骂人的话。
他说了些什么难以入耳的话呢?这个现在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当然这又是在行使沉默权。
但是,他为什么又一次重复现在这个词呢,真使我非常纳闷。
若是警察在私下调查,这样说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是在法庭上,现在不说,哪儿还有说明自己心境的机会呢?当然,以后还有上诉【注】的机会,但是第二审、第三审的审判,与第一审相比要简单得多。
到最高法院,只通过对案卷的审查就可以上诉理由不成立驳回上诉。
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呢?我当时对被告的心理和隐藏在后面的百谷律师的战术是不理解的。
【注】此处原文是控诉、上告。
日文的控诉是对第一审判决不服的上诉,上告是对第二审判决不服的上诉。
日本的裁判是采用三审终审制。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