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汉巡官的表情像是说:我就知道!他把餐巾丢在桌上,可是菲尔博士举起一只手制止他发言。
等一下!他鼓起了腮帮子坚决要求。
我把这件事摊在桌上,是因为我们面临的问题非比寻常。
我们面临的关键问题很特殊,这个问题不是‘谁是凶手’,这个问题是‘艾顿法官是凶手吗?’有嫌疑或潜在的杀人犯到处都找得到,我马上就能想到两三个,还能说出他们犯的案子。
可是这些不重要,我们要问的是更明确、更让人苦恼、更折磨人的人身问题:是他下的手吗?这个问题之所以让人苦恼,是因为眼前的事实很明白。
这个自以为理性表率的人是一时冲动?还是他只是‘间接证据’的受害者?他认为这些间接证据不足以将他这个无辜者定罪。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事。
菲尔博士点了根雪茄。
因此,他继续说,我认为我们的讨论将对厘清问题有所助益。
也许巴洛先生可以在此担任辩方的律师——巴洛打断他。
我没办法,他的语气强烈,我不会主动担任他的辩护律师。
这不就暗示法官需要辩护?暗示他的说辞有或可能有问题?真是胡说!嗯哼,你问问葛汉巡官,他有什么看法。
葛汉脸上的荨麻疹红艳艳的。
他的发言既有威严又有说服力。
所以我说,先生,我也不能公开讨论这件事。
你应该明白。
我以为我来这里,是——你我两人会来个密谈?是吧?随你怎么说。
我相信巴洛先生了解我的立场,葛汉笑了笑。
我也相信这位年轻女士了解,又以豪迈的语气加上,我有我工作上的责任。
即使我心有定见,也不能到处发表个人意见。
菲尔博士叹了口气。
的确如此,他说,我向你道歉。
那么,也许你们不介意我发表我的看法?葛汉显得平静又专注,还带着点期待。
我大概也阻止不了你吧?巴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低估葛汉了,他认为老头有罪,这一点就难以辩驳。
在讨论这个案子时,菲尔博士继续说,我们只能讨论具有容许性的合法证据。
动机对我们来说没有帮助。
一点帮助都没有。
如果要考虑动机,你可能会问:假设何瑞斯·艾顿不知道莫瑞尔是一家正派公司的大老板,以为他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敲诈汉?假设他为了阻止这桩婚事才杀了莫瑞尔?你大可假设那些事,可是对追查真凶毫无帮助。
你证明不了艾顿不知道那些事。
如果一个人发誓他知道某件事,你无法证明他不知道。
假如我说我知道哥伦布在1492年发现美洲,若是先前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你就无法证明我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
你也许可以从我的谈话中推断出来,但是你无法证明。
所以,让我们专注在这件谋杀案具体的事实上,我们也许可由此证明一些事。
事实是什么?4月28日晚上8点半,安东尼·莫瑞尔在艾顿法官的小屋客厅遭人射杀。
凶器是艾维斯管特.32的转轮手枪——巴洛打断他。
已经确定了吗?他简短问道。
葛汉巡官有所迟疑:是的,先生。
已经确定,让你们知道这一点不算泄露太多事。
一把艾维斯管特.32的转轮手枪,菲尔博士继续说,惟一明显的标志,是刻在弹膛下方的小十字标志。
珍·坦纳特突然打翻了咖啡杯。
这个小咖啡杯在碟子上晃动着。
人心不在焉时,多少都有打翻东西的经验。
杯里只剩下一点点咖啡,因此并没有溅出来。
珍没说话,其他人也没提。
现在对气氛异常敏感的斐德列克,却感觉得到珍心底有股他难以捉摸的情绪波动。
珍镇定地注视着菲尔博士,灰眼眸里思绪重重,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菲尔博士没有看珍。
这把枪可能很难追踪,很难追踪,他停了下来,喘着气。
第二,所有涉及这起事件的人,案发当时人在哪里?艾顿法官在厨房,莫瑞尔在客厅的电话旁,康丝坦思·艾顿在海堤下的海滩上,背对着小屋,巴洛先生——他突然又停顿了下来,用手理了理那一头华发夹杂的乱发。
等一下!巴洛先生当时在哪里?他看着斐德列克。
先生,这个问题没有负面的含意,只是我还没听人提过。
说的是,葛汉巡官忙着附和,又经过一次内心挣扎他才启口,现在就要谈正事似乎糟蹋了一顿美好的午餐,可是我刚想起,巴洛先生,艾伯特·文斯告诉我,昨晚在他骑脚踏车去法官小屋的路上遇见了你。
没错。
他说你的车停在反方向的车道上,大约在恋人小径的入口对面。
他说你喊住了他,跟他说一个流浪汉还有菲罗斯医师的事。
昨晚打算问你,后来忘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是黑杰夫,巴洛回答,他又回来了。
葛汉发出噢!的一声,马上明白,菲尔博士却觉得困惑。
黑杰夫?博士重复这个名字,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葛汉解释:他是这一带的一个麻烦人物,是个流浪汉。
如果你要严格区分,或可说他是个无赖。
常在消失一阵子后又突然出现。
黑杰夫,他是黑人吗?不是,是因为他的头发和小胡子很惹人注目。
我看人喝醉过,葛汉一边回想一边摇着头,可是,我从没看过有人能喝得像他那么醉,又那么安静。
没人知道他哪来的钱,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家酒馆喝酒,大部分的酒馆老板都不让他进门的。
麻烦就出在他一喝醉,大街上就地躺下。
他不会伤害人,我们也不想逮捕他,可是——唉呀!斐德列克的声音严肃。
他又想起那个画面,黑漆漆的路上,遥遥相距的路灯,还有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影。
嗯,斐德列克说,昨晚他差一点就一觉不醒了。
哦?是的。
我开车到通尼许镇买香烟。
快到恋人小径时——他转向菲尔博士,这条小径跟大马路直角相交,这个地点从法官小屋往通尼许镇的方向去,大概有300码的距离。
有家房地产公司曾计划开发小径往里去的一块建地。
那里有几栋样品屋和一具公共电话亭。
这个计划后来流产了。
不晓得你注意过那条小径没有?没有,菲尔博士说,请继续说下去。
就在快开到恋人小径时,我看见杰夫躺在大马路中央。
事实上,我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他被车子撞上辗过。
我下了车。
是杰夫没错,烂醉如泥,可是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受了伤。
我把他拖到马路的另一头,靠海的那一边,把他放在沙滩上。
就在那个时候,菲罗斯医师开着车过来,差点撞上我们。
我跟菲罗斯医师说了这件事,他只说:‘胡扯,把他推下海堤,海浪会打醒他。
’然后就走了。
杰夫似乎没有受伤,可是,我还是回车上拿了手电筒。
等我回到原地,他已经消失了。
透过雪茄的冉冉烟阵,巡官和菲尔博士同时眯着眼看斐德列克。
消失了?巡官说。
信不信由你,消失了。
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刚开始我以为我弄错我放他的地点,我沿着海滩搜寻。
后来,我只得把车开到马路的另一边,好让大灯照亮那整个区域。
这就是为什么车子会停在反向的车道上。
可是我找不到他,黑胡子、滑稽的衣服、染花大手帕等等,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他凭空消失了。
巡官嘟哝着。
也许你移动他时,他醒了过来,后来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醉汉会这样的。
我也这么想,巴洛突然感到体内起了一阵寒颤,几乎控制不住他的肌肉和声音。
他不能让人发现。
他绷紧了身上每一根神经,极力控制住。
可是,他补充说道,我还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伤。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伤这个脑筋。
巡官冷酷地说。
杰夫是我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如果我们真要找他,也许会发现他睡在哪一间样品屋里。
我希望如此。
那阵阴影一过,斐德列克又能顺畅呼吸了。
这,菲尔博士说,他把雪茄像薄荷糖棒般吸吮着,显得若有所思,这就交代了另一位人物的行踪。
其他的人在哪里呢?艾波比先生大概开着车在乡间绕圈子,迷了路——啊,葛汉说。
坦纳特小姐正在来这里见我的路上——珍平静地看着菲尔:希望你们别认为我跟谋杀案有什么关系。
菲尔博士只是咯咯笑着,摇了摇头。
葛汉答道:才不会,小姐。
可是,你可能帮得上忙。
昨晚跟菲尔博士一同到小屋且要求进屋的,是你吧?正是我。
你那时想告诉我什么事吗?没有,抱歉没有。
但是你认识莫瑞尔先生,对吧?毕竟,你曾邀他参加你的派对?情形不是这样的。
我邀请的是康丝坦思和她的男朋友,现在的习惯都是这样。
派对之前,我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
你还晓得莫瑞尔先生什么事吗?珍深吸了口烟,把烟吐了出来,香烟放在碟子的边上。
我知道的,她答道,不比菲尔博士知道得多。
菲尔博士径自轻声笑着,高兴地搓着手,斐德列克·巴洛不明白原因何在。
好女孩!菲尔博士说,好样的!谢啦!珍嘴里又加上一句,去你的。
好了,葛汉几乎要发火了,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我只能说我想知道菲尔博士知道的事。
先生,你惹人恼怒的能耐是出了名的。
我不介意告诉你现在我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
你刚开始说你要讨论证据,却拉拉杂杂扯了一堆不重要的细节。
你到底要讨论什么证据?菲尔博士的语气突然变了。
既然如此,他马上说,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是电话。
席间一顿沉默。
你是说,小屋客厅里的电话?是的。
话筒缺了一角,扬声震膜从里面破了。
请注意,里面。
葛汉研究着菲尔博士,目光锐利。
先生,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电话里面的那一部分虽然脆弱,可是我不明白,电话摔在地上怎么就会让扬声震膜破裂?那个部分保护得很好的。
不可能的,菲尔博士说,不是摔破的。
那到底是怎么破的?他吐了口烟,思索着。
你也许记得,我拆下话筒时,嗅了嗅话筒?是的,我记得。
有火药粉,菲尔博士说,话筒边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我晓得了。
你认为里面扬声震膜是被枪声震破的?那是一个原因,还有开枪时喷出的气体。
你记得,我们贡献卓越的文斯引述接线女孩的话,说那一阵声响几乎震碎她的耳膜。
葛汉思考着菲尔博士的话,仿佛只理解一半的意思。
他张了嘴要说话,瞥了珍和斐德列克一眼又吞了回去。
他拈起已经熄了一阵子的雪茄,像是要施展魔术般地挥来舞去。
这一点,菲尔博士继续说,我想,这一点是真相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推论就很清楚,你们一想就知道。
恐怕我不明白,珍说,这是说,开枪造成扬声震膜破裂?没错。
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正是开枪造成的。
太阳西斜,阳台这会儿也没有午餐刚开始那么舒服。
白日短暂的暖意渐渐散去,正如在座的人对这个案子的热情慢慢降温。
稀稀落落、还未尽兴的周日嬉游者依然零零星星地走在海滨大道上。
孩童和狗儿在游人间来回奔跑,有如九柱游戏,球儿在九柱间穿梭。
远处的车子映着霞光。
能拥有车子的家庭都以此为傲。
一位海滨摄影师四处抢快门,希望能有个好收入。
一辆卡车停在往沙滩去的阶梯旁,车旁有三个男人正忙着把沙子装进袋子。
在那个时候,最后这个景象恐怖丑陋的意涵并未受到像现在这么多的瞩目,当时阳台上的这三位观者完全没多想。
(译注:本书写作的时间于1941年,时值二次世界大战,英国常遭德军空袭,需要许多沙包保护防空避难所和建筑物,沙包与空袭、战争有直接的联想。
)沉默了好一阵子,菲尔博士才说话。
那一部分很清楚,他说,其余的部分就很模糊,或者该说头绪纷繁?有些地方很明白,有些地方则很让人不解。
他转过头,神情抑郁。
告诉我,坦纳特小姐,你跟康丝坦思·艾顿小姐很熟吗?可以这么说。
她这个人称得上非常诚实吗?危险!巴洛坐直了起来。
珍犹豫着,先斜眼瞅了巴洛一眼才正眼看着菲尔博士。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珍说,若真要追究起来,没有一个人是‘非常’诚实的。
不管怎么说,她跟大部分的人一样诚实。
我要问的是,她是不是会为了某种幻想而撒谎?为了好玩而撒谎?哦,不是!这就有趣了,葛汉巡官说,猛力把椅子往旁边移了一下。
先生,你该不是对那位年轻女士的说辞有所怀疑吧?菲尔博士沉默了半晌。
嗯哼,他咆哮着,这个——听起来没问题。
大都是间接证据,挺可信的,尤其是开吊灯的那一段。
可是——听着,坦纳特小姐,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假如你是康丝坦思·艾顿。
好的。
想像艾顿法官是你的父亲,你爱上的人也爱你。
珍这时转身把烟蒂扔到栏杆外,她回过身时,带着凝神谛听的表情。
嗯?很好。
你以为你的情人去了伦敦,因此借了一辆车,开去见你的父亲。
车子在半路抛了锚,你就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快到小屋时,你看见莫瑞尔也朝这个方向来。
你忽然想到,也许这两人要讨论你的事。
你当机立断,决定自己最好先避开一下。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问题!他放下了雪茄,两手交握着。
可是想想接下来的部分。
你走到海滩,舒服地坐下等着。
5分钟后,你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声响。
海浪又大又响,声响的来源是在你身后至少二三十码远的地方。
你会马上想到,一、是枪声,二、从小屋传来的,三、我有麻烦了。
你会同时想到这些事,然后赶去一探究竟吗?菲尔博士顿了一下。
我提这一点,是因为康丝坦思就是这么说的。
昨晚下了雨,地上潮湿。
康丝坦思穿着白色的连身裙。
可是,嗯哼,我注意她的衣服上没有沙子,也没有坐在地上的湿印子。
珍笑了出来,她笑的不是这个论点,而是菲尔博士想委婉表达,方式却相当笨拙。
她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我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劲,珍清楚说道。
没有吗?没有!康丝坦思可能有那样的反应,如果她以为莫瑞尔打算……我是说——珍说溜了嘴。
她急着想把话收回,可是来不及了。
其他的人则静得可怕,葛汉巡官紧紧瞅着她。
小姐,继续说,葛汉的问话不带情绪,你是要说,‘如果她以为莫瑞尔打算跟他父亲要钱’,是吗?我们已经知道,斐德列克·巴洛清晰说道,莫瑞尔没有这个意思。
那又怎么样?先生,我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不是重点。
你坐在这里摇着头,像电影里的演员说‘那又怎么样’,对厘清事实没有帮助。
这让我想起法官小屋的前任屋主,那位加拿大的绅士,‘那又怎么样’是他的口头禅,即使你说今天天气真好,他也照样如此回答。
菲尔博士刚刚看着马路另一头看得出神,这一会儿,他回过头直视着巡官。
你是说,他问话的神情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天大的好消息,‘沙丘之屋’的前任屋主是加拿大人?是的。
你很确定?我当然确定。
他姓强森,从渥太华来的。
小屋还有一大堆他的东西。
为什么要问?有什么重要?有什么重要!菲尔博士大声说。
这一点,还有我这双好奇的眼睛刚刚注意到的事,是我们今天最重要的两件发现。
让我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
斐德列克·巴洛没听到菲尔说的这件事,即使听到,他大概也不觉得有什么重要。
一位服务生把头探进阳台,说有巴洛先生的电话。
巴洛到菲尔博士的卧房接电话。
斐德列克,是你吗?是法官的声音。
(法官私底下叫他斐德列克,在别人面前叫他巴洛先生。
)是的,先生。
我听说,艾顿法官说,葛汉巡官在那里吃午餐,是这样的吗?是的,他人在这里。
麻烦你跟他说,我这里有位客人,是一位艾波比先生。
哦?艾波比先生刚告诉我,有几件事让他确信是我杀了莫瑞尔,他建议我们两人不要透露这些事情。
真是如此!他要勒索吗?微弱但清晰的嗓音突然变得严厉。
不是,不是。
不是这种卑鄙的事。
艾波比先生至少还算是有点值得尊敬的专业人士。
他只是建议我们应该当朋友,若是我的朋友能为他美言几句,对他会有很大的帮助。
也许你现在可以听见他在后面抱怨了吧?请继续说!这样的要求不过分,说话的声音很冷静,可是我绝不做这样的让步。
任何带有恐吓意味的言辞,都别想叫我低头。
麻烦请葛汉巡官过来。
假使我有办法把他留到那个时候,巡官就能听到艾波比先生亲口说出不利于我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