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厅赶赴苏格兰场途中的德贝街上,坐车前座的修葛·安室威尔·杜诺范偷偷吞了一颗阿斯匹灵。
他没有用水吞所以噎到,他硬将药咽下去,喉头充满苦味。
他用帽子遮住眼睛,全身发抖,忧心忡忡死瞪着挡风玻璃。
他不仅是外表看起来萎靡不振,虽然他看起来已经相当狼狈了。
他在纽约的欢送派对变成没完没了、变相的饮酒作乐,直到水栖号即将抵达南安普敦前两天他们把他关进禁闭室为止,才告一段落。
他现在觉得舒服一点。
眼前的食物没有变绿,胃不再像折叠望远镜纠结成团,手也恢复了原来的稳定,他也不再因为先前的错误而自责。
最糟的事却是,在他离别伦敦一年后,返乡的愉悦完全抹煞。
他仔细想想,他所剩下的一切,就是一点无往不利的幽默感。
杜诺范是个广得人缘脾气随和的年轻人,肤色微黑,曾是都柏林大学最优秀的中量级拳击手。
他想试着对车上的仪表板喊两声哈哈,却只能无奈一笑,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待会儿就要见到他的父亲了。
在某些方面,没错,老人家通常都是老古板,即使他现在贵为主教。
他是个思想过时的人,相信年轻人开玩笑不能超出一定尺度。
只不过,这位老先生无意说中了儿子的癖好,令他儿子悬念至此就不禁胆颤心惊。
他仅在一种情况下才获准去国一年:攻读犯罪学。
某一天,他突发奇想,爹地,他直截了当对他父亲说,我想当私家侦探。
老家伙威严肃穆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他儿子闷闷不乐回想起当时情况。
他曾数度到访美国,看过几张令他印象深刻的照片,他父亲的容貌竟然酷似晚年的威廉·杰尼斯·拜扬。
认识他们两个的人都私底下表示他们本人比照片来得更像。
都是肌肉结实的方脸和厚唇,一样宽阔的额头,一头卷曲的长发,高挺的鼻粱,浓密的眉毛和犀利的黑眼珠,一样的肩膀和坚毅的步伐。
他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英国教会里曼坡汉主教动人的声音是众所周知的,拜扬式的声音则如管风琴般洪亮气魄。
此外,两人的外表都一样器宇轩昂。
他儿子不由自主又吞下一颗阿斯匹灵。
若要说到主教的弱点,就是他的嗜好。
当老修葛·杜诺范决定从事神职工作,这个世界就失去了这位了不起的犯罪学家。
他搜集无以数计的资料,对几百年来每一桩惨绝人寰命案的细节如数家珍。
他熟知一切最先进的犯案手法和打击罪犯的策略。
他调查过巴黎、柏林、马德里、罗马、布鲁塞尔、维也纳、列宁格勒等地的警察局,把那些警官搞得濒临疯狂,最后,他在全美各地巡回演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美国受到热情款待,让他同意儿子赴哥伦比亚大学修犯罪学……天哪!小修葛喃喃自语,直瞪着仪表板。
他怀着理想抱负注册入学,带了不少无法消化的德文书,离开了他西一百一十六街的公寓和住上城的金发小美女。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不断低落。
他父亲必会为了那些无耻下流的勾当严厉斥责他。
不过,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让他不解。
他父亲上午竟没有出现在水栖号停泊的码头,反倒是史坦第绪上校代为迎接,他隐约觉得他们过去在哪里见过……他偷瞄身边的上校,一路上上校显得焦躁,他猜上校一定在为某事烦心。
上校一向是个气度恢弘之人,心宽体胖面色红润,短发剪得乾净俐落,言行举止都威风凛凛。
但他今天的举止非比寻常。
他坐立难安,眼神频频飘动。
他不时用拳头敲打车子方向盘。
火气似乎即将爆发,有几次他突然捶击喇叭钮、声音大作,把杜诺范吓一大跳。
他们还从南安普敦接了一个性情开朗的老怪人菲尔,这简直像是一场噩梦,杜诺范发现自己被直接带到苏格兰场。
这其中一定有诈。
他开始疑神疑鬼。
他老爸精力旺盛一如以往,将在法庭审问之后把他送走。
事情愈演变愈糟,因为没有人对他提过半点他父亲的状况,或他正在忙些什么……该死!史坦第绪上校情绪激动,该死,该死,实在是太该死了!呃?杜诺范说,请问您在说什么?上校清清喉咙,他鼻子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年轻小伙子,他粗声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是我该做的事。
你明白吗?是的,先生。
这件事牵涉到你父亲,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你,并且警告你。
喔,我的天哪!杜诺范似乎没听见,无精打采靠回座椅上。
事情是这样的。
可怜的老家伙大概是工作过度,我请他到我家来做客放松心情。
我们办了一场温馨的小派对:我儿子——我想你应该没见过他——我妻子和女儿;喔,那天还有我的合伙人柏克,我们的作家朋友摩根和住在接待所的狄宾。
他的女儿和小儿——就即将要……这个不重要。
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从最早的那晚上开始的,第一晚。
上校压低声音,事情就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杜诺范问,害怕听到的是噩耗。
我们请了朗薇许小姐来晚餐,你知道,那些争取妇女参政的女孩子一激动起来,几乎会打破所有的窗户,对吧?她急切想见到主教,并跟他讨论社会改革之事。
上校用鼻子粗声呼吸,拍拍杜诺范的手臂,我们当时都站在走廊上,不,正确地说应该是楼梯问,和刚到不久的朗薇许小姐嘘寒问暖。
到场的人士行止都高尚得宜,我还记得当时我妻子说,‘曼坡汉主教真的很高兴能见到你,朗薇许小姐。
’这位老小姐说,‘嗳,嗳!’我女儿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朗薇许小姐。
他要是知道你已经到了,我敢说他一定会赶快下楼来。
’这时,突然问——咻!上校瞪大眼睛,口吹哨音,手臂划着滑落的弧形,仿如一颗六寸的炮弹坠落, 他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咻——整个人顺着扶梯飞下来——仿佛从天而降。
杜诺范一头雾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谁?他问。
你父亲啊,这个可怜的老家伙。
就像从天而降,我的老天!上校瞪着双眼,然后咯咯大笑,老小姐也吓得花容失色,勃然大怒。
你还不得不服她。
你父亲呼的一声落在她脚上。
老小姐赶紧戴上眼镜,说他这种轻狂的行为让她失去了对他的景仰。
我那时就已经起了疑心。
他探头探脑环视周遭一圈,确定附近没有别人,上校用告诫的口吻说:我把老家伙带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老友,没错,这里是叫做自由厅,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婉转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天哪,他竟深深一鞠躬,发誓说这只是场意外。
说他本来斜靠在扶梯上想观察某人,却不小心失去平衡,为了怕自己受伤,只好攀着扶梯滑下来。
我继续问,他当时在注意谁呢?他说他在注意希儿黛,我们家的女仆。
那也犯不着自己找罪受!杜诺范说,手压住头,又开始觉得头痛欲裂,我老爸怎么说呢?可怜的老家伙无时无刻不在防贼,上校嘀咕说道,事实上,他认为希儿黛是一名叫做皮卡狄儿·珍妮的女人戴假发乔装的。
接下来,他又在草坪上看到一名小偷。
当天还有人半夜起来拿墨水瓶砸敦区牧师的眼睛。
可怜的家伙。
在这种状况下,他若是错把牧师当成开膛手杰克也不足为奇。
这件事让我有点难以消化,杜诺范觉得自己快病倒了,上校,您的意思是指我父亲变得神志不清了?史坦第绪深深吐口气:我真的不愿意这么说,他喃喃地说,但在有更好的解释前我只能这么想。
由于我是郡里的警察总长,使这件事情变更糟。
我不肯听信他解释,他要我替他跟苏格兰场的老弟们约时间见个面,然后——呃!他忽然住口望着修葛肩后。
杜诺范循上校的视线看过去,终于要面对让他提心吊胆了许久的事:一个高大臃肿的身影从白厅走来,严厉专注跨开步子,像是想踏准人行道上每块砖块。
头上戴着如前基督教斗士的高帽子。
此时,他刚毅的脸部线条,锐利双眼左右盼顾,曼坡汉主教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儿子注意到这点,也发觉主教看起来比平常苍白。
即使他现在还满腹疑虑不明究理,杜诺范还是感到心里一阵刺痛,毕竟,这个老人只是个顽固家伙。
外人提醒他小心别工作过度,这只是好心的期许,等到有一天,万一这个人失去了他旺盛的精力,他可能真会濒临精神崩溃的险境。
你看到了吗?上校说,用嘶哑的嗓音低声说,他在自言自语。
某些外科医生告诉我,这是早期症状。
可怜哪,可怜,他已经精神失常了,可怜的家伙。
让他开心吧,记得,多迁就他一点。
史坦第绪怕引起注意,只敢悄悄说。
事实上,就算他在街上大吹大嚷,主教也未必听得见。
他看到他儿子,停下脚步。
凝重的脸上浮现拜扬式着名的微笑,散放出真诚的魅力。
然而,这抹笑容也带着严肃的气息,他匆忙要跟杜诺范握手。
好儿子!他说。
这等宏伟的声音,就是早年的他让人们信服、甚至催眠了整条德贝街上流社会的利器。
就连史坦第绪听见也一样感动,我真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应该亲自到港口去接你的,但刚好有点重要的事。
你看起来还不错嘛,孩子。
真的好极了。
这种惊人的开场白让杜诺范更加忐忑,显示出他父亲心不在焉。
哈罗,爹地。
他把帽子拉得更下面。
你所学的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主教继续说,你必须在一些意义重大的事件上提供协助,因为许多人无法理解我的计划。
他面色凝重看着上校,嘴唇紧绷,他们很难完全了解。
早安,史坦第绪。
喔,啊——早啊。
上校紧张回应。
主教盯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好奇的光:史坦第绪,我很遗憾必须这么说我的老友,但你真是个大笨蛋。
我的良知让我不得不实话实说。
这么做或许欠缺风度,但我非一吐为快不可。
然而……他缓缓挥动手臂,口气激动起来,狂风暴雨都不能动摇我的意志,不能阻挠我继续走我的道路。
善人在披上正义公理的盔甲之后,比所有的邪恶势力来得更庞大。
他儿子抑止发笑的冲动。
他父亲还在用老掉牙的口吻说教,可能连木乃伊听了都会被他吓跑。
他不多说;全藉催眠的声音和说话气势协调运作,加上令人难以抗拒的眼神和以柔克刚的说服力。
我也常警惕自己,上校同意,但是你听我说,老友——你为什么昨晚不告而别离开庄园,也没有交代一声你的去处?我们出动了大票人马找你,我妻子都快抓狂了。
我为了要证明我的清白,先生,主教面无表情,我很高兴告诉你,我能证明我所言不假。
在赴苏格兰场以前,我还有一些资料要搜集。
得赶回家一趟找我的档案……他交握着双臂,我都准备好了,史坦第绪。
我要向你丢炸弹了。
哦,我的天哪!上校说,放轻松点,我的老朋友,别这样。
我们从念书时就认识了——那你就大发慈悲,不要再误解我了,主教打断他的话,脸上一抹邪恶的表情,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但起码你还懂这一点。
要是我告诉你——不好意思,先生,有声音打断他。
一名身形魁梧的警察对史坦第绪说话,小杜诺范这天已经没有心情再跟警察周旋了。
抱歉,执法人员说,请问您是史坦第绪上校吗?嗯,上校毫不犹豫,嗯,我是。
什么事?可否劳驾您到总探长办公室一趟?总探长知道您人在下面。
总探长?他有啥贵干?这我不能说,先生。
主教眯起眼睛:我敢大胆预测,他说,有事情发生了。
走吧,我们统统一起去。
没有关系的,警官先生。
我已经跟海德雷总探长约好了。
小杜诺范一脸摆明了不愿意去的样子,但在他父亲威严的注视下不得不就范。
警官带他们到德贝街,穿过拱门下停了几辆深蓝色警车的中庭,走进回音荡荡外观如校舍般的制式砖造建筑。
二楼海德雷简朴的办公室里撒满了早晨太阳的光尘,河岸堤道交通的嘈杂从开敞的窗外飘进室内。
在井然有序的办公桌後面,杜诺范看见一名短小精壮的男子,低调打扮,有双机警冷静的眼睛,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发色银白。
他双手自然交叠,然而,在他看到他们之后,嘴角不悦地瘪下来。
电话听筒才刚刚挂上,他的手肘杵在桌上。
菲尔博士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紧绷着脸,手杖猛敲地毯。
主教清了清嗓门:您是海德雷先生吗?他问,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史坦第绪上校?海德雷对着不耐烦的绅士说,这通电话是要留言给您的,信息已经写下来了,但也许您最好亲自去问巡官比较妥当……什么?巡官?上校问,哪位巡官?您郡里的巡官,您的下属。
您跟赛提莫思·狄宾先生很熟吧?老狄宾?喔,是啊。
他怎么了?他住在我私人的招待所里。
他——他被杀了。
海德雷说,今天早晨,他们发现他被一枪射穿脑门。
电话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