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7月12日星期五早上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也是欧贝。
他们安排他睡在他的老房间——他在凯斯华一向睡这儿,楼上的西南角。
房里庞大的都铎床——雕刻的橡木床脚支撑着顶上的雕木罩篷——应该很适合菲尔博士本人。
何顿先是感觉到一股温暖,虽然大太阳照的是房子另一头,然后就听见哐啷啷托盘上的碟子碰上门的声响。
我觉得我最好帮你拿早餐上来,唐先生,欧贝抱歉地喘气说,已经过了11点。
早先我不想端茶过来打扰你。
何顿老大不高兴,瞪大眼睛坐直了。
不会啦!老天在上!听我说!有什么不对吗,唐先生?整栋屋子就你跟库克在打理,但你还送早餐上来!索林怎么就不能——?他打住话。
欧贝小心翼翼地把托盘递给他,上头包括两枚白煮蛋。
真希望你晓得,唐先生,欧贝说,这是我很大的荣幸。
那就谢谢了。
希莉雅,他摇摇头醒醒脑,希莉雅小姐起床了吗?没有,欧贝看着地板,不过大块头的绅士起来了。
他——他在那个游戏间。
他说可不可以请你吃过早餐换好衣服后,就上那儿找他去?何顿——虽然不自在——倒也没真觉得大难临头。
不过约莫半个钟头以后,洗完澡刮过胡子头脑清醒的他,在游戏间里对上的可不只是这个。
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游戏间,位在屋子同一边。
房里很热但又有点暗,是个长形房间,面西的长墙有两扇高窄的窗户,窗户中间是个壁炉。
一方老旧的壁炉网仍然护卫着生锈的火炉格架。
护壁板以及墙壁下方,除了原先摆的两座塞满洋娃娃和游戏用具的大衣橱挡住的部分以外,可以看到磨损跟踢痕,而椅子垫则磨得又黑又旧。
两栋大娃娃屋——里头有一两个居民从窗口悬出来,充满喜乐——被推到一角。
另外一角立了匹斑驳的木马,尾巴还留着。
不过每样东西都蒙了层灰——浮动的灰尘——所以房间更显幽暗了。
菲尔博士已经抛下他的帽子和斗篷,坐在壁炉边一张欧贝曾经视为神圣的扶手椅。
一管弯曲的海泡石烟斗从博士的嘴角吊出来,早已熄灭。
他拿了个好大的皮球——曾经是红色——非常专注严肃地往地上拍。
何顿进门时,他停了手。
先生,菲尔博士说,同时抽掉他嘴里的烟斗,早啊。
早。
只怕我是起晚了点。
昨晚我给……耽搁了?这我知道。
菲尔博士专注地皱眉看皮球。
话说回来,我呐,他继续道,可是不同凡响地8点就起床了。
我已经去过宽阶宅,和那儿几个人访谈过了。
他抬起眼。
我还拿到了警方的报告。
这一瞥越过酷热、微暗的房间,应该是传达了警告。
不过没有。
何顿完完全全相信自己的理论,而且理直气壮。
怎么样?他问道。
这档子不愉快的事,你(哼咳)愿意尽全力帮忙?当然!那你可打算,菲尔博士问道,搭上差不多一小时以内就要开往伦敦的火车?去我这就要给你的地址办另一趟差事?另一趟差事,嗯?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同伴只是瞪着他看。
然后叛逆的感觉——阴暗,充满了怒气——从唐纳·何顿的灵魂一涌而上。
不行,先生,他答道,我没这打算。
噢,啊,菲尔博士同意道,罪恶感十足地凝看皮球。
不过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愿意以前,菲尔博士,我能不能猜猜你打算要我拜访的地址?‘范雅夫人,新庞德街56b’,对吧?菲尔博士原本又要拍起皮球,这下他可愣住了。
他专注起来,抬起眼,调整斜掉了的眼镜。
有你的,他说,照毛姆的说法,这叫有你的聪明。
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吗?呃,先生,何顿的喉咙觉得好干,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把你昨晚借去的笔记本还我?那是你的吗?我亲爱的老弟!菲尔博士说,啪地喷出好大的歉疚——咻地把他烟斗的一层烟灰吹得老远,搞得椅座吓人地轧轧作响。
真不是盖的!我还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买的呢。
等一下!喏。
还有一枝不知道是谁的铅笔。
谢谢。
不过你——呃——打算怎么做?何顿太阳穴的脉搏沉重地跳了起来。
房间的热气和灰尘压了下来。
考验就要来了。
菲尔博士,我也许全弄错了。
不过我打算采用你的把戏。
把戏?我打算写下我相信是开启玛歌命案之谜的关键——就两个字,何顿草草写了,撕下纸交给菲尔博士。
请你告诉我对不对。
有那么一下子静默的时间,他俯看穿着老旧羊驼呢外套的菲尔博士,然后飘眼看向衣橱以及娃娃屋还有木马。
菲尔博士——他已经放下了烟斗和球拿起那张纸——只是闭眼坐着。
先生,菲尔博士宣布道,我是个老笨蛋。
他抬起手,像是要挡住评语。
说来,他继续道,这可是显而易见不需要特别强调。
不过虽然我听了这么多年,尤其出自我太太跟海德雷督察长,我可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直到现在。
老天在上!我早该信你的智慧的!何顿霎时信心满满。
那就没错啰,先生?我刚才写下的?几乎没错,菲尔博士说,所以其实没什么差别。
只有一点点不同——这你当然也已经推测出来了,而且正中靶心。
他把那张纸揉皱,唰地越过炉网丢进空荡荡的格架里。
我真是笨驴一只,菲尔博士呻吟道,会去担心那些!我早该知道你不至于误会——哎——呃!有些事情是有误会的空间。
天哪,你可真叫我放下心来!何顿微笑起来。
那么你是了解我的立场了,菲尔博士?我不想赶去伦敦的理由?菲尔博士空洞地看着他。
嗯?这个案子里我惟一挂心的,何顿说,是希莉雅。
正是,正是!不过……多时不见,何顿说,我又找着她了。
可是我才想了办法看到希莉雅,和她讲话,和她独处5分钟,马上就有人告诉我,医生嘱咐说我绝对不能见她。
要不就是派我火速离开她身边——比方你现在就要派我去伦敦。
呃,我不去。
我去才真见鬼了。
服从命令——不管来自军方或者哪里——我已经受够了。
现在我只想跟希莉雅一起坐下来,把她留在我碰触得到的地方,几个钟头几个日子几个星期几个月一直下去。
我就打算这么着,而且——他停了口。
菲尔博士嘴巴大张,一脸颓丧地盯着他看。
老天爷明鉴!菲尔博士耳语道。
说来你是不懂啰!不懂什么?你有这脑筋,菲尔博士说,指着格架下头揉皱的纸,想出那个。
难题没逃过你的眼睛。
高高耸在那儿,叫其他事情全相形失色的,你却没瞧见……瞧见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先生啊,菲尔博士柔声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警察也许几天内就会以谋杀罪名逮捕希莉雅?死寂。
有这么句话常被人拿来取笑,说是房间好像在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是因为房里的热对身体产生影响,再加上两天来神经紧绷老透不过气的关系,何顿现在就有类似的感觉。
他仿佛经由迷蒙的透明,看到磨损的墙壁、发黑的垫子、嵌上圣经故事瓷砖的壁炉,还有衣橱以及娃娃屋,浮上或者浮出原属之地,摆来荡去消融掉了,然后又归回原位。
木马的玻璃眼睛仿佛是活的。
不过菲尔博士这句话反倒是让何顿看来挺平静。
讲这种话,他说,简直是胡言乱语。
是吗,我亲爱的先生?想想吧!试着想想吧!我是在想。
(他说谎。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可以针对希莉雅端出强而有力的指控吗?根本无法指控她。
坐下,菲尔博士重重地喘道。
比较靠近他们的那间娃娃屋旁有张老旧的椅子。
何顿收好笔记本和铅笔——历经流浪的笔记本和铅笔!——端把椅子摆在火炉前菲尔博士的对面。
坐下以前,他稳着一只手找到一根烟点上。
等等!菲尔博士正要讲话时,他插口道。
你该不会认为——?希莉雅有罪?不,不,不!菲尔博士说。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
而且我觉得,如果你用了脑筋的话,就会看到真正凶手的面貌。
此时菲尔博士把椅子推向前,一脸诚恳。
不过问题不在于我怎么想,他继续说,问题在于海德雷和麦登怎么想。
她写的那封长信外加星期三晚上她跟你在游戏场那段谈话(被偷听到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昨晚的事,加起来就成了她的致命伤。
何顿深深吸口烟。
这两位绅士,他平静地说,认为希莉雅毒死了玛歌?是有这倾向。
对。
这个指控光看表面就很荒谬。
希莉雅爱玛歌。
正是!对!这我同意!呃,那该怎么解释呢?她动机何在?菲尔博士静静说道,眼睛一直没离开面对他的坚硬如石的脸庞:希莉雅,他说,真心相信她姊姊——因为索林·马许的关系——过的日子猪狗不如。
希莉雅相信这点——直到现在,这你同意吗?嗯。
希莉雅相信她姊姊是地球上最不快乐的生物。
她认为马许太太永远离不成婚,永远无法分居,永远走不开。
她相信马许太太是真心诚意甚至迫切求死,正如马许太太告诉她的。
所以……香烟在何顿的指间微微抖动。
你是在告诉我,他说,这些警界强人认为希莉雅是出于‘慈悲’才把玛歌毒死的?怕是如此。
那可是百分百的疯子行径哪!对,菲尔博士静静同意道,他们就是这么想。
停顿。
哎,等等!菲尔博士洪亮的声音权威十足——是那种可以压服何顿的权威。
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何顿的脸。
你的脑袋瓜跟心里头这会儿怎么转可逃不过我的法眼。
哎,嗯。
而且我同情。
不过,如果你现在失了理智,我们就没戏唱了。
我说啊,菲尔博士道,法律证据我是没有,所以无法反驳对方强有力的证据。
因此呐,除非你我可以拉希莉雅·德沃何一把,可没有其他帮手了。
我们是理性的人(希望如此?),静静坐在老旧婴儿房的众多玩具之间,讨论理性的证据。
咱们就来估量这个证据如何?菲尔博士,何顿哑声道,真抱歉。
我不会再犯了。
很好!棒极了!菲尔博士说。
然而博士——虽然极力想露出快乐的模样——还是抽出一条红色印花手帕抹抹前额。
首先我要请你,他进行下去,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是名单,菲尔博士答道,从椅子上他身边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12月23日晚上那个有名的谋杀游戏里,所有给搬上舞台的真实生活的凶手。
我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附上审判的日期和地点。
请你看看。
何顿照做,很公平地每个都看了。
名单如下:玛莉亚·曼宁,家庭主妇。
(伦敦,1849)因谋杀派翠克·奥康纳,与其夫一起处死。
凯特·韦柏斯特,女仆。
(伦敦,1879)因谋杀其雇主汤玛斯夫人处死。
玛莉·皮尔西,豢养的女人。
(伦敦,1890)因谋杀情敌菲碧·霍格处死。
罗勃·布香南,医生。
(纽约,1893)因谋杀其妻安妮·布香南处死。
乔泊·约瑟夫·史密斯,专业重婚者。
(伦敦,1915)因谋杀3名妻子处死。
亨利·代溪禾·蓝道,与史密斯同。
(凡尔赛,1921)因谋杀10个女人与1名小孩处死。
伊迪丝·汤姆森,出纳。
(伦敦,1922)与其情人弗德列克·拜华特斯因谋杀其夫波西·汤姆森,一起处死。
关于名单我不说别的,菲尔博士继续道,只是要声明汤姆森太太是无辜的,而皮尔西太太则该送进宽沼的大牢去才对。
不过我要你特别注意名单上头一个名字。
玛莉亚·曼宁,何顿说,深深吸口烟,就是希莉雅扮演的角色。
对。
而且希莉雅,菲尔博士继续说,憎恶犯罪!讨厌犯罪!有关的书一个字也不肯念!事实上,这点大伙都明白,所以她对玛莉亚·曼宁的角色一无所知,丹佛斯·洛克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无所谓。
好吧。
所以怎样?不过,当晚回家后,她做了个生动恐怖的梦。
你记得吧,她跟你讲过?我记得一些,对。
她梦到她站在一个开放空间的台子上,颈子绕了圈绳索头上套个白色袋子,底下是一群高声叫闹的群众,正搭着‘噢,苏珊娜’的曲调吆喝她名字。
慌惧刺进何顿心坎。
他四下看着希莉雅和玛歌小时候在旁边玩过的磨损的墙。
但是他没吭声。
这梦,菲尔博士说,讲的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你晓得,1849年那曲子好红。
女人在马贩连恩·高尔的屋顶处死以前,暴民整晚都在唱,只是把歌词改成‘噢,曼宁太太’。
菲尔博士再次抹抹前额。
不过这细节,他说下去,知道的人可不多。
查尔斯·狄更斯写给泰晤士报的一封信倒提起过——他是要抗议公共刑场肮脏没有人道。
不过他只是一笔带过。
知道的人……肯定熟读犯罪的书?对。
而且绝对乐在其中——病态的那种,警方觉得。
何顿想挤出笑脸。
什么鬼证据,他说,希莉雅有可能从各种来源得知这个细节!比方玩游戏的众人之一!梦到自然难免!这点,菲尔博士说,的确没错。
不过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种事就是会引人起疑?她在信里坚称,她和我7月11日晚间挖开墓室封印时,会有重大证据出现——所以海德雷才会兴致勃勃。
仔细想想日期吧!就在圣诞节过后,因为希莉雅·德沃何百般恳求,我才跟她一起在地板撒了沙土,锁上门然后封印,完成整套仪式。
钥匙和印玺交给我保管,由我带走。
之后,过了6个多月,什么事都没有!她一点音讯也没有!然后,她又忽然写信问我,是不是愿意履行当初揭开墓室封印的承诺。
在这同时,她也写信给警方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等那么久?她是预期到会发生什么事呢?天公娘娘在上!有人好奇心起,你会觉得纳闷吗?不。
不纳闷。
而现在,菲尔博士说,只怕我有坏消息要说。
好。
请讲。
菲尔博士把印花手帕摆回口袋,掏出眼熟的小小水洗皮袋。
他打开袋子,往掌心倒出那只刻了印的大金戒。
沉睡的人面狮身!他说。
嗯?刻面下部的设计,菲尔博士皱着眉看,克劳福的说法是,‘像是睡着的女人’。
在秘教传说里,这个图像有——呃——有个意思,应用在本案上挺适合的。
说来——哼咳——挺有趣。
对。
我还可以拿这设计演讲起来哪:我希望啊,dignus vindice nodus(译注:拉丁文,意思是谜团值得解开)。
这个设计……菲尔博士,你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像个老太婆似的颠三倒四!坏消息是什么?请明说!他的同伴抬起眼。
我跟你讲了,菲尔博士说,今早我跟警方联络过。
怎么样?我们在墓室找到的瓶子内含沉淀物,菲尔博士说,成分分析出来了。
麦登已经跟内政部申请许可,要起出马许太太的尸体来验尸。
好极了!那会怎样?对希莉雅有什么影响?如果我们的理论没错——菲尔博士抬起一只手。
药瓶上,他说,发现了希莉雅的指纹,而且只有希莉雅的。
停顿一下后他补充道:毋庸置疑,连我自己都认为,她是刻意把瓶子摆在那儿让我们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