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道路像是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
黑暗的深处,突然出现幻影似的亮光。
这是高速公路休息站,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手握方向盘的国友稍微回头望望后座,禁不住笑了。
当然,深夜的长途路程令人疲倦,而且年轻……佐佐本家三姊妹,互相偎靠着沉沉入睡了。
继续开车吗?国友稍微放慢速度,看看前座的石垣园子。
还有多远的路?嗯,照现在的速度来看,我想不必两小时。
园子说,不过,一直由你负责驾驶,是不是很累?不如到那边休息一下再走吧……也好。
国友不想勉强自己。
怎么说,车上坐着重要的夕里子——不,其他两个也很重要——他不想发生意外。
叫醒她们也怪可怜的,不如迅速喝杯咖啡再上路好了。
国友把车开到休息站前面。
虽然没有倦意,可是不在这里休息一会的话,呆会上山道途中打起瞌睡来就糟了。
那我也下去好了。
园子解开安全带,有点饿了,随便吃点小食——冷不防后座有声音喊:我也要!珠美揉着惺忪睡眼说:我的肚子也饿了!珠美边说边打哈欠,国友因她的孩子气而扑哧一笑。
珠美真是……靠在珠美身上的夕里子也被她吵醒了。
怎么嘛,夕里子姐姐不也醒了吗?喂喂,别在这种地方吵架。
绫子呢?只有绫子一个人唯我独行似的呼呼大睡。
大姐不行。
她有低血压,即使醒来三十分钟还是傻傻的。
是吗?那就让她继续睡好了!在车上会更暖和一点!夕里子有点不负责任地说,不过还是把自己盖在膝头上的毛毯搭在绫子肩上,然后来到车外。
哇!夕里子不由怪叫一声。
空气奇寒,气温跟市区比相差甚远。
已经接近山区了。
国友说。
当他说话时,口中呼出白色的气息,随风飘去。
那边一定下雪了。
园子说,来,到里面去吧!那是很小的休息站,当然没有太多供应,不过起码可以吃到热香饼之类的食物。
大家叫了热香饼和咖啡,急不可待地享用起来。
嗨,石垣太太。
柜台中一名穿围裙的中年男子见到园子就喊。
喔,好久不见。
园子笑脸迎人,几时从东京回来的?两三个星期以前就回来了。
这里好冷啊!住在东京比较舒服嘛!穷人必须做事呀!男人笑了,待会儿上东京吗?正要回去。
园子回答。
是吗?那就跟你先生一起罗!突然,笑容从园子的脸上消失了。
外面的寒气使夕里子完全清醒过来,她觉察到了。
园子若无其事地问:我丈夫也经过这儿吗?嘿。
大约一小时以前吧!他说等会就要回去。
你们不是一起上路的吗?唔?不,当然在一起。
只是——他说明天才回去的,我吓了一跳而已。
一听就知道是掩饰之词。
夕里子想。
为什么呢?也许他以为太太已经回去了。
对,可能他赶上前头了。
园子望望窗外。
又有客人来啦!很明显的,那是为了转换话题。
夕里子飞快地望了国友一眼,国友一边喝着端来的咖啡(更接近热水程度的咖啡),一边摊开桌上的报纸看体育版。
园子显然不知道丈夫去了东京的事,所以知道之后,她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可能她的丈夫有情妇?会不会住在东京,石垣先生不时去相会?这个时间了,何以她丈夫匆匆忙忙地比妻子抢先一步回山庄,理由也能理解了。
此外,园子在半夜开车,企图在今晚回到山庄,说不定是为了证实丈夫是否在家……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夕里子的胡乱推测,可是这样子胡思乱想时,她却乐在其中,真是令人头痛的女孩!刚走进来的客人相当吵闹。
从小型车陆续出来的,是一群年轻的高中生。
好冷啊!冲进店内的是……敦子!夕里子瞪圆了眼。
不是夕里子吗?她是片濑敦子。
还有——国友先生也在!片濑敦子是夕里子的高中好友。
两人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见面,意外得面面相觑之际,其他人蜂拥而至,差点把呆立在那儿的敦子撞个正着。
哎呀!怎么傻乎乎地站在这个地方?吾郎!看,夕里子哦!夕里子?——傻瓜,那个多嘴婆怎会来这儿——噢,真的是她!多嘴婆冒犯了。
夕里子反唇相讥。
姐姐,在国友先生面前哦!珠美捅捅她。
百年之恋也完蛋了。
两三年之恋倒不要紧。
夕里子胡乱地说。
意外极了。
敦子说,夕里子,你不是说不会出门旅行的吗?事情临时有变化嘛!夕里子说,你那边是什么团体?文艺学会的。
哦,是吗——水谷老师,你好。
哦,佐佐本呀!水谷是高中的现代国语老师。
可是,任何新来的学生见到他,通常都说:他是体育老师吧!的确,从外形来看,水谷身材高挑、结实,像运动员。
而事实上,他确是运动全能。
在学校颇受女学生爱戴,尤其是他才二十四岁,年轻而且独身!独身?国友不由反问。
那个粗壮如猩猩的家伙竟然是独身?不是猩猩!夕里子瞪他一眼。
他很英俊嘛,在学校非常受人欢迎哦!是吗?国友木无表情地望望他们的桌子。
他是运动全能,教书又有趣,而且是诗人哦!死人?诗人。
写诗的人,懂吗?那个我当然懂。
国友气愤地说。
我也懂诗呀!‘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珠美格格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水谷老师是如假包换的诗人哦!他的作品时常在诗词杂志出现,还出过两本诗集呢!哼,不错嘛!国友把脸扭向一边。
其实没什么,他在吃醋而已。
片濑敦子向夕里子等人的桌子走过来。
可以坐下吗?当然,怎么不跟他们坐?我被挤出来了。
敦子说。
美人命苦啊!臭美!夕里子用肘捅捅她。
呃,绫子呢?敦子问。
她在车上睡觉。
嗬。
不冷吗?不知道。
珠美,你去看看吧!不去,这么冷。
你最年轻嘛!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姐姐的脂肪比我厚。
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那,一百元!吝啬!好吧!珠美把一百元放进口袋,站起来。
话题又回到车上睡觉的绫子……啊……绫子打个哈欠,转动身体——结果咚一声跌下去。
如此一来,无论绫子再怎么迟钝也醒过来了,而且——只觉奇寒无比。
绫子哆嗦着睁开眼睛。
夕里子——珠美!谁也不在车上。
好冷啊!抬眼一望,车窗开着,难怪那么冷。
车子停了下来,国友和石垣园子的影子也不见。
不过——那是什么灯光?绫子终于察觉到,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前面。
原来这样。
大家都走进那间店去了,竟然把我一个人撇下不理了!夕里子一定是说,姐姐反正低血压,不会起来的。
绫子的推理,有时也是很准确的。
我也下去好了……绫子拚命甩甩头,隔着车窗眺望休息站的方向。
一只白手,从另一边打开的窗口悄悄伸进来,绫子完全没有察觉到。
那只白手伸向绫子的脖子,然后张开手指,企图掐住她……哈秋!绫子打了个老大的喷嚏。
白手立即缩回去。
哎,这样下去会感冒的……绫子倏地望望另一边的窗子。
白手已经不见了。
必须关起来才行。
绫子把那面车窗摇上来,然后准备打开车门出去——哇!有人把脸压在车窗上——珠美。
别吓人嘛!绫子打开车门,瞪了珠美一眼。
我没想到你起来了嘛!你们只把我排挤出去……别撒娇了,皱纹会增加哦!多管闲事。
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休息站……他是金田吾郎。
夕里子介绍。
哎,敦子,金田旁边的女孩是谁?她?她不是我们学校的。
敦子说。
可不是?我没见过她。
她是金田的女朋友。
嗬!文艺学会竟然有那样的集训?怎会呢?他们事先获得水谷老师的许可的。
她是不是美人儿?嗯。
点头附和的是国友。
当然没有你漂亮。
假惺惺!敦子笑了。
可不是?被夕里子和敦子瞪眼,国友慌忙移开视线。
她呀,名叫川西绿。
如果揭穿底细的话,就是水谷老师的表妹了。
原来如此。
夕里子点点头。
的确是美人儿。
说到美人,敦子也是相当的出众,可是川西绿却令人觉得冷冰冰的,甚至有点妖艳,那是敦子望尘莫及的。
金田配不上她呀!由于桌子隔得远,夕里子任意批评起来。
真愉快!看到他们的情形,石垣园子微笑着说。
希望大家来投宿就好了。
如果事先知道,我们就不预约民居了。
敦子懊恼地说。
何不取消?怎么可以?人数这么多,不能那样做的。
说的也是。
敦子就请享受孤独的滋味好了。
夕里子真是!你有了国友先生……呀,我也是孤独的呀!你说是不是?国友先生。
饶了我吧!国友可怜兮兮地说。
夕里子。
终于清醒过来的绫子说。
下雪啦。
真的。
白色雪片在暗夜中随风飘扬、飞舞。
真的下雪了。
国友打个大哈欠。
趁着还未积雪动身吧!等等嘛。
姐姐还在喝着可乐。
啊,对不起。
那我先去开引擎好了,慢慢来。
呃。
绫子说。
我把车窗关起来啦!走了几步的国友回过头来。
车窗?嗯。
刚才是开着的。
怎会呢?应该是关上了的。
对呀!如果开着会知道的。
珠美说。
可是……真的是开着嘛!那即是说,姐姐一直开着车窗睡觉?夕里子笑了。
那样子,姐姐早就冻死啦。
你取笑人!但是真的——做梦罢了。
真的嘛……不过,一旦别人说不是时,绫子不会强烈辩驳。
而且过了不久,她会觉得真的是自己搞错了。
国友耸耸肩。
天气这么冷,小偷也不会出来啦。
说着,往出口处迈步。
还有,后面的行李箱好像打开了。
绫子又说。
姐姐,你没事吧!如果有幻觉,看来病得不轻了。
珠美说。
什么原因?失恋吗?不能取笑姐姐!绫子瞪她一眼,喝一大口可乐,立刻大叫一声,烫死了。
国友来到外面,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和雪片弄得眯起眼睛。
气温似乎比先前更低了。
他冲到车前。
开了锁。
手搭在车门上……然后不经意地绕到车后面看看。
行李箱被人开了细细的一道缝。
就如绫子所说的一样。
国友用力提起盖子来看——只是装着行李而已。
如此看来,车窗也被人打开了?国友开了车门,坐在驾驶座上。
十分钟后,夕里子等人也来到了外面。
快上车!冻死了!珠美率先跑。
夕里子和绫子在等石垣园子结账。
对不起。
川西绿开门出来了。
你是夕里子吗?嗯,什么事?川西绿用奇异的眼神盯着夕里子,说:你的脸上有不祥之兆哦。
胡说什么呀?夕里子不由反问。
你会有危险哦!小心为妙。
不过……大概小心也没用了。
说了这句话,川西绿留下呆若木鸡的夕里子,快步回到店里去了。
石垣园子走出来。
久等啦。
走吧!嗯。
夕里子催促着绫子,一同往前走。
那女孩是什么人物?金田君怎么交了一个古怪的女朋友……石垣园子坐前面,佐佐本家三姐妹并肩坐后面。
那就起程啰。
国友发动引擎。
夕里子姐姐,瞧,她在挥手。
听珠美一说,夕里子连忙望向休息站方向。
她用手抹一抹铺满了雪的玻璃车窗,见到敦子在挥手。
夕里子也向她挥手。
车子开上马路之际,夕里子见到一个像是川西绿的人影,出神地站在稍离门窗的地方。
那只不过是隔着玻璃所见的白色影子,可是,夕里子肯定那是川西绿没错。
然后,虽然不可能看得见,她却觉得川西绿在冷冷地讪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