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肥原也好,王田香也好,中午这餐饭不光是吃了个酒足饭饱,还吃了颗定心丸。
数学公理——排中律——出厂的定心丸,质量是保证的。
心思笃定了,主意也就有了。
于是,回到楼里,肥原即将吴志国带到客厅里,亲自审讯。
押出来的吴志国,手捆着,嘴堵着,说明他一直是不老实的。
胖参谋说,他不时恶狼一样号叫着要见张司令。
肥原拔掉他嘴里的枕巾:你要见张司令,我现在就是张司令,代表张司令,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哪里一下子开得了口,嘴舌都麻木了,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肥原说:行了,还是先听我们说吧。
遂吩咐王田香把午间的情况向他作一介绍。
介绍甫毕,肥原对吴志国说,听清楚了吧,情况就是这样,老鳖一直盼着见你。
头一回出来看你不在掉头走了,听说你还要去,就又来了第二回。
听说你去不了啦,就没有下一回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围着你转,你还说不认识他,亏你说得出口嘛。
不过,我想你现在不会这么说了吧,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说。
吴志国的舌头总算活过来,虽然还不是那么灵活,但勉勉强强可以吐字发音,说得一字一顿的,像刚学会说话,结结巴巴的:我……就、是、不、认识、他……肥原断然说: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听。
掉头对王田香和胖参谋说,你们愿意听就听吧,我走了。
这一走不是又要挨打嘛,吴志国抢前一步,挡住肥原去路,怒目圆睁,像准备豁出去似的。
肥原本能地退开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看王田香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面前,分明是在保护他,令肥原更是恼怒刚才这一步后退。
兴许是为扳回面子,他拨开王田香,上前抡了吴志国一记耳光,骂:你想找死是不是!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做……共匪……肥原哼一声: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对皇军最好的忠心耿耿!吴志国睁开眼,舌头似乎也变灵活一些,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这城市,问……钱塘江,这里人……谁不知道……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多少蒋匪……共党,我要是老……鬼,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舌头已经越发灵活,吴志国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是因为你是老鬼,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不!吴志国叫,李宁玉才是老鬼!你的意思,老鳖也不是共党?我不认识什么老鳖……可他认识你。
不可能!吴志国大声说,你喊他来认我。
毕竟是上司,情急之下部长的口气也冒出来了,让肥原好一阵大笑。
我去喊他?肥原讦笑着,那不行,我要养着他钓大鱼呢。
大鱼就在你身边。
是啊,我知道就是你。
是李宁玉!李宁玉?就是李宁玉!肥原缓缓踱开步子,脸上的笑意在消散,似乎在经受耐心的考验,也许是发作前的沉默。
王田香早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会儿有了机会,上去揪住吴志国头发,日娘骂爹地吼道:你妈了个×,你再说是李宁玉,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难道李宁玉还会写你的字!是!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她在偷练我的字!你放屁!王田香顺手一拽,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
吴志国站稳了,向肥原挪近一步,好言相诉:肥原长,我说的是真的,李宁玉会写我的字,她在偷练我的字。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惹得肥原哈哈大笑,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只觉得荒唐,沉下脸警告他: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
荒唐!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证据呢?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
吴志国昂起头,激动地说,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你看——吴志国从身上摸出一页纸,递给肥原,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地像?肥原接过纸条看,发现上面写满了那句话。
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时给他松绑的机会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这同样是出自吴志国之手,但绝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瞎子都摸得出来。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极力辩解:如果我是老鬼,昨天晚上验笔迹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
哪有这样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
我不是老鬼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是老鬼,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变,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地像。
吴志国说,像图章一样地像,这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
这是其一。
其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老鬼,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也会承认自己就是老鬼,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
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
吴志国作滔滔雄辩,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老鬼的名分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
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谁是老鬼,非李宁玉莫属!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他解释说正是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
李宁玉作为老鬼,一定想除掉他,暗算他,所以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
他表示,虽然现在这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
一定存在。
他说:其实,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
为此,他还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欧美包括日本,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
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
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
上楼了。
从神情上看,看不出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
2不论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对王田香来说,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
他本以为今天必定是可以结案的,甚至都已经与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了,晚上要去轻松轻松。
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转向,踏上一条新道。
这于情于理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去,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不敢明目张胆。
那就来秘密的,私下的,悄悄的。
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清醒了一下,回来即关闭房门,开始单独审问吴志国,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有的甚至很响,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王田香:……你的誓言不值钱!吴志国:……王田香:我要证据!吴志国: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
王田香:放屁!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鬼相信!吴志国: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想陷害我。
王田香:她为什么不陷害我,不陷害金生火,专门陷害你?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吴志国: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
王田香: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适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
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
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麻乱。
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用急,不要搞人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何必呢?不值得。
不是指责,尽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
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很想得到安慰。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给我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
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不知晓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了他的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
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王田香就走了。
3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
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是端端正正的,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有点像个假小子。
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说无法同意,因为要的钱太多。
然后有一天,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的父母,说他想做他家的女婿,这是聘礼。
父亲看这些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喊女人同女儿去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
女儿接受了,可书却又没去读。
父亲至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
总之,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填了钱虎翼的二房。
女大十八变。
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圆满起来,头发越来越秀长,走在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为此,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是女人的美容师。
放屁!应该反过来说,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享用了,挥霍了,糟蹋了。
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走在大街上照样牵引男人的目光。
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还是老鳖的下线: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的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所以她学会了化妆。
是那种会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装扮。
她的随身小包里总是带着这些化妆品:胭脂、口红、增白霜、粉底、眉笔、香水、雪花膏等,而且化妆技术十分老道,擦擦擦几下,那种味道就活生生出来了。
现在,她听王田香说要带她去裘庄,她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想必是有人要审问她,于是又噌噌噌几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浪气的烟花女。
这是她现在的身份,她必须要做够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蒙混过关。
她已下定决心,不承认自己是共党(老汉)。
她对王田香说:王八蛋,你要×我是可以的,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被你们这些王八蛋×。
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昏了头。
怎么可能呢?我是一只鸡,被钱狗尾×烂的鸡,你如果不嫌弃我被钱狗尾×过,想×就×吧。
但我建议你要×我应该带我去你家,而不是裘庄,我讨厌那个鬼地方。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你呢,我现在可以×的人多得是,都比你年轻漂亮。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不识货!粗俗!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这诗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
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称。
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人漂亮就是祸。
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也就不足为奇,最后无奈之极只好遁入空门,削发为尼。
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其魅力不亚于法力,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了云雨之事。
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伊有金的炽热,伊有银的柔软;伊自天堂来,伊在地狱里……肥原一见二太太,脑海里就跳出了这句诗。
他还想到,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天堑鸿沟。
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跨天堑如过桥,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令他自叹弗如。
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了那句诗,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人,认老鬼。
认谁?先认了吴志国,后又去认了李宁玉。
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4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
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辨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点活了。
激醒了。
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
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
肥原认为,只要相识,当面相见,再辅以一定招数,难保不起反应。
俗话说,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
他把二太太押来当狗用,当鬼试。
先试的是吴志国,设陷、套话、引诱、开导、威逼、毒打……真戏假做,假戏真唱,文武双全,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悉数上场。
结果反应不明显,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玉。
还是老一套,红脸、白脸、正说、反说、拳脚相加……最后,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却还是没有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
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最后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
肥原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
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
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会因色起乱,坏了规矩和道德。
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
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来好好再打一张牌。
于是,肥原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我来。
吴志国说完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
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
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
他叫王田香找来纸笔,要求吴志国写一份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
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散发着腥膻的热气。
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
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
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5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
这是一出戏,经过了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
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
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
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
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
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老鬼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出入。
表现很好,要表扬。
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
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是。
李宁玉看着肥原,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李宁玉犹豫一会儿:肥原长,你……为什么……肥原打断她:李宁玉,你别装了,为什么就在我手上。
说着扬一扬吴志国的血书,丢给她,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至此,戏已演完承部,进入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木梳子是定海神针也难叫李宁玉心安神定。
她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眼睛发直,浑身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吃惊不小。
这样傻站一会儿,李宁玉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不好了,肥原长,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怀疑吴志国就是老鬼……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老鬼。
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你……肥原长……李宁玉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
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中午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
你是个聪明人,用贵国的又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
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李宁玉盯着肥原,义正词严:肥原长,这话应该我来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快截住吴志国的尸体,不能送出去!为什么?他在借尸体传情报!什么?你说什么?肥原瞪大眼睛。
李宁玉走到肥原跟前,咄咄逼人地问:你检查过他的尸体吗?肥原眯着眼:你是说他把情报藏在了身体里?是!谢谢你的提醒,肥原笑道,不过你多虑了。
告诉你,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从头上到脚上,从鼻孔到屁眼,每一个洞洞孔孔都检查了。
如果是你的话,我还要看看你的私处、你的子宫,那些地方都可能藏东西的,你说是吧?李宁玉厌恶地扭开头去:那等你验了他的尸体再来找我吧,也许他肚子就藏有东西。
说着拔腿要走。
站住!肥原挡住她的去路,潇洒地摊摊手,验了,没有,什么也没有。
嘿嘿,这些都是小儿科的把戏,早有人玩过,现在没人玩了。
说着凑上前,对李宁玉一字一顿地说,你挺不住了是不?干吗要挺呢?我不理解,事到如今你没有更好的路,只有招供。
李宁玉突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话未说,泪先流出来:肥原长,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共匪,吴志国说我是老鬼恰恰说明他就是老鬼……肥原打断她: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说:肥原长,就算吴志国肚子里没有藏东西,我也肯定他就是共匪!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做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党分子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举不胜举!肥原睨她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我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玉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请问肥原长,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是因为有长篇大论,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
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老鬼,你会用这种方式控告我吗?选择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
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
所以,如果我真是老鬼,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是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脱的可能。
可我不是老鬼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老鬼。
他料定自己活不了了,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
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老鬼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肥原笑笑: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李宁玉镇静一下情绪,接着说:请肥原长再想想,他现在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他——我想你们昨天晚上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老鬼,虽然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定他是老鬼,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光彩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
昨天白秘书找我谈话,我也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说明他就是老鬼,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老鬼,只有老鬼才会把我说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玉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
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就绝不可信了。
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
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
我说我不是老鬼,口说无凭,你信吗?不信。
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
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
可如果赢了他就是大赢家,赢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
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弄进这里的。
总之,现在我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老鬼。
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
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他不会死的,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
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
看李宁玉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
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李宁玉心里噔噔地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
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逼问:就是说你又认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金生火,还是顾小梦?是谁都要凭证据。
李宁玉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老鬼的。
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
我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
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儿,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
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
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他不想再演下去了。
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
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候在招待所里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
王田香把金、顾、白接上车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开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会结束的。
后来久久没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
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胖参谋看着,自己则去了后院。
刚走进后院就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玉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结果。
由于视野的局限,躲在窗洞后窥视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儿才能看到。
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适时,正是落日黄昏时分,金黄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6事实证明李宁玉并无法力和神性。
吃晚饭时,热菜还没有上来,正餐还没有开吃,李宁玉却被一道开胃菜——半只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只受惊的虾,身子像张弓,无法挺直。
如果说佝腰的样子是可以做假的,额头上黄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
不是假的就是真的。
是真的就要给她找医生看。
顾小梦坚决要求肥原送她去医院。
顾小梦说: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肥原颇有闲情地对她笑道:小顾啊,你这是说外行话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
但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李宁玉自己来决定。
这里面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试探李宁玉。
如果李宁玉执意要去医院,肥原会把这看做是李宁玉导演的一出苦肉计:借半只辣椒之名,实际上可能悄悄吞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弄伤胃,给自己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他还推测李宁玉可能会指定去某一医院,这样的话他将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医院里必定有她的同党。
但李宁玉非但没有要求去医院,还把自己的病看得很无所谓。
没事的,她对肥原和顾小梦都这样说,这是老毛病,吃点药就行了。
而且确实像个老毛病患者一样,还知道吃什么药: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
两种药都是本地出产的,很普通,任何一家药店和医院都买得到。
就是说,她一点都没有为难肥原和王田香,只是让胖参谋出了一次脚力,去对面南山路上跑了一趟而已。
胖参谋是骑摩托车去的,很快回来了。
回来时大家都还在进餐,李宁玉在一旁休息,等药。
顾小梦亲自去厨房要来开水,服侍李宁玉把药吃了。
药似乎蛮管用的,服后不久李宁玉紧锁的眉头明显开了,额头上的汗也眼看着下去一半。
等大家吃完饭时,她已不大感觉到疼痛,走路也没问题。
虽不能照常甩手甩脚、昂首阔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搀扶。
肥原想叫胖参谋用摩托车送她回去,她也拒绝了。
不是婉言谢绝,而是真正的拒绝,话说得阴阳怪气的。
起码肥原听得出,那是阴阳怪气的。
李宁玉说:我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时增加一个我是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这么说你不去医院也是为了清白?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又问:就是说清白比命重要?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笑道:那就走吧。
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