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天,老人家看我眼圈发黑,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如实告之:一夜未眠。
老人家爽朗地笑道:你有什么好失眠的?该失眠的是李宁玉啊。
由此直接进入了话题。
可以想象,李宁玉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怎么睡得好呢?作为老鬼,她比谁都提前预知到事情的不妙——刚开始就觉察到了。
那天晚上,张司令在电话上问她有没有把下午南京来的密电告诉过谁,她立刻想到出事了——她送出去的情报被拦截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把这个情报丢在垃圾桶里,事隔几小时后张司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这个,她当然会这样想。
这不需要什么特殊才能,一般人都能想得到的,所以她才先知先觉地把吴志国拉上,用老人家的话说,这绝对是她的杰作!吴志国是注定要有这么一天的。
顾小梦后来知道,李宁玉早就开始在练别人的字,主要练的是吴志国,然后有她,还有白秘书和金生火等。
这些人的字她都能照葫芦画瓢,画个八九分像。
她从小画过素描,临摹能力特别强。
其中,吴志国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练的,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笔一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如同他出。
平时她都是用吴志国的字体传情报,目的就是要给这个剿匪英雄栽赃,要叫他稀里糊涂地不得好死。
这是蓄谋已久的,只是此次时机不好,是在她无备的情况下。
她曾设想过,最好的办法是趁她外出之机搞一个假情报把吴志国套进去,这样对组织上不会造成伤害,她自己也可以免除怀疑。
但现在的情况很糟糕,首先这情报是真的,而且很重要,敌人把它拦截了,组织上不明真相,对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很不利;其次,她自己也难免要被卷进来。
果不其然,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她所料,情报被拦截,敌人开始画地圈牢,寻找老鬼。
本来她以为有吴志国作抵挡,敌人最终是怀疑不到她头上的。
就是说,卷进来她倒不怕,因为她知道吴志国会替她受过的。
她怕的是人被软禁在此,情报无法传送出去。
所以,上午她发现老鳖来此地找她,真是喜出望外。
她以为,这下她有望把情报传出去了,没想到这天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录音]首先,她没想到肥原会盯上她。
据她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并不知道吴志国是真死还是假死,只是通过分析觉得真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吴志国没死,他又是凭什么说服肥原,让肥原盯上她的。
李宁玉在这件事上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也是肥原后来咬住她不放的原因。
其次,她更没想到我会从半路上杀出来给她添乱。
我冷不丁地冒出来确实让她意外,措手不及啊。
虽然由于我多嘴饶舌被她识破身份,一时稳住了我,答应不告她,但她毕竟伤了我感情,难免怕我在背后出卖她。
我们相处这么久,她非常了解我是个什么人,任性,好强,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当时一定很想彻底稳住我,让我彻底保持沉默。
说实话,以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告发她的念头我是没有了,怕她反咬我。
但要让我原谅她也是不可能的,帮她就更不可能了。
我希望她去自首,这样对她对我都好。
可是她说,在没有把情报传出去之前她决不会去自首,甚至她还跟我谈条件,如果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就去自首,你说荒唐不?我让她别做梦。
她说,不能把情报传出去,她活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死了。
我说那你就去死吧,上吊,吃毒药,吞刀子,随你便。
总之,我很决绝的,多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
我觉得不告她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绝不可能再帮她。
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我一套一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2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平日里不开口的李宁玉竟口若悬河,令顾小梦大开眼界。
老人家告诉我,这天夜里她从厕所回到房间,手脸都没洗就上床了。
李宁玉也是,回来就上床睡了。
前半夜,两人各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两个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失眠的声音。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李宁玉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是在处理窃听器。
李宁玉早警觉到敌人在她们房间里装有窃听器——每一个房间都有。
下午肥原对她承认白秘书是在被秘密地怀疑,等于告诉她会议室里也有窃听器。
此刻,她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跟顾小梦说,可想到猫在黑暗里的窃听器,她一直忍着。
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以为她们睡着了,她拔掉窃听器听筒的导线也不致于被怀疑。
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密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没有了被窃听的顾虑,李宁玉叫醒顾小梦,开始对她口若悬河:从家史到身世,从出门求学到参加革命,从公开追随国民党到秘密参加共产党,从浪漫的爱情到革命的婚姻,从做母亲到当寡妇,从亡夫到假扮夫妻……从小到大,从前到后,滔滔不绝。
简单地说,李宁玉出身在湖南的一个开明乡绅家里,十六岁那年她随哥哥(就是潘老)到广东就学。
哥哥读的是黄埔军校,她读的是女子医校。
读书期间,家乡闹革命,父亲作为当地第一大土豪被红军镇压,就地枪决。
毕业后兄妹俩立志为父报仇,先后加入国民革命军,奔赴江西、湖南前线,参加围剿红军的战斗。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她哥哥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她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
哥哥九死一生(在执行枪决的刑场上被同志相救),大难不死,而丈夫却在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期间,在家中看报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
当时她身上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看着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她腹中的孩子也变成了一团血,跟着父亲走了……说到这里,李宁玉再也忍不住悲伤,呜呜地抽泣起来,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顾小梦的身上。
泪水模糊了顾小梦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强压住恻隐之情,不为所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宁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小梦,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
我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只要你对肥原一张嘴,我哪怕是猫投胎的,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马克思。
我们姐妹一场,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让你了解我……顾小梦突然打断她:废话少说!我已经说了,不告你!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李宁玉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谢谢你,小梦,你能原谅我说明我们的友情还在。
顾小梦打掉她的手:少来这一套!我跟你没有友情,只有交易!说到交易,李宁玉表示她愿意为顾小梦做一切,只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个人友情,至少还有民族家国之情,你总不希望看到我们的同志被肥原抓杀吧?顾小梦哼一声,冷笑道:我差一点都成第二个吴志国了,你还有脸跟我谈什么民族家国友情?李宁玉幽幽地说: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志……顾小梦狠狠地说:谁是你的同志?你别做梦!总之,不论李宁玉说什么,顾小梦都把她顶回去。
无奈之下,李宁玉决定撕破脸皮,她说:如果我不能把情报传出去,你不告我也没任何意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同志们被肥原抓杀?那不如死了。
顾小梦说:那是你的事,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见鬼!李宁玉说:既然你这么无情也别怪我无义,要见鬼大家都见鬼去!什么意思?李宁玉亮出底牌,明确要求:顾小梦必须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否则她就要把她父女俩的秘密抖给肥原。
就是说,李宁玉要推翻厕所协议(不告她也不帮她),她加大了筹码!顾小梦气得浑身发颤:你太无耻了!李宁玉反而十分平静:不是我无耻,而是你太无情,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我,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志们被肥原抓杀。
这是生不如死哪,这样你还不如告我,让我光光彩彩地去死。
顾小梦一时无语。
李宁玉要说的话早在前半夜就打好腹稿的,这会儿跟背诵似的流利:其实你不告我已经是在帮我,既然你愿意帮我就应该帮到底,帮我把情报传出去。
帮忙帮一半,我无法领情。
我刚才说了,你仅仅不告我我的下场将更惨,我干吗要你领情?我恨你!举手之劳的忙都不愿意帮,既然这样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说着,李宁玉站到凳子上,准备插上窃听器的导线。
顾小梦不解其意,问:你要干吗?李宁玉冷言冷语地说:你说干吗?这是窃听器,刚才我把线拔了,现在我觉得没必要了,反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好怕的,就让他们听去吧。
刀架到脖子上了!顾小梦一把拉下李宁玉,呜呜地哭了起来——[录音]啊,是的,我投降了。
我没办法哪,只好让步了。
我有把柄在她手上,虽然不是什么真凭实据,但是我怕她抖出来。
这种事情是经不起说的,一说什么事都会生出来,别人用三只眼看你,想你,分析你,试探你,哪怕以前的可以掩盖过去,以后呢,你怎么工作?说到底,除非我不是军统的人,我才不怕她乱说。
可我是的嘛,能不怕吗?怕,当然怕。
所以,我只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事后我发现李宁玉要我做的确实只是举手之劳: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原处。
她说明天她有同志(老鳖)会来这儿联络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去,情报就能传出去。
我想这事情多简单嘛,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跟我这么撕破脸皮?她的解释是:肥原已经盯上她,她去做这事不安全。
嘿,这个解释显然经不起推敲,我后来发现,她想借此进一步试探我,套牢我。
当时她还其实吃不准我和父亲到底是不是军统的人,只是根据我说的有些话分析出来的,有这种怀疑,猜测。
怎么样来证实?进一步证实?就这样,故意对我出尔反尔,逼我,激怒我。
你想,如果我和父亲不是重庆的人,她对我提这种无理的要求我会理她吗?我扇她耳光还差不多。
现在好了,我一软下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然后,她又有意找一件很容易的事引诱我去做,只要我做了,我就成了她的同谋,她就把我套住了。
啊,这个李宁玉啊,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治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过她。
姜还是老的辣,我当时太嫩了!3第二天,是李宁玉最黑色的一天。
首先,顾小梦本已答应她,趁去餐厅吃早饭之机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处。
可能就因为顾小梦答应了她,心里放松了,加上几天都没睡好觉,天亮前李宁玉睡着了。
顾小梦一夜未睡,早困得不行,看她睡着了也一头睡过去。
直到白秘书上楼来敲门,叫她们去吃早饭,两人才醒。
匆匆起床,匆匆下楼,出门时顾小梦居然忘记把三只药壳子带在身上。
这简直气死人哪!李宁玉不免怀疑顾小梦可能在耍她,同时也恨自己关键时候出错,没有及时提醒她。
天知道,人生路上总是有这种阴差阳错的事!吃完早饭,回来的路上,李宁玉要求顾小梦回去尽快编个事出来一趟。
把药壳子放出去。
顾小梦也答应了。
但回到楼里,王田香直接把大家赶到会议室开会,连上楼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溜出去?如前所述,这个会是从大家传看吴志国的血书开始的,开得惊惊乍乍的。
金生火是第一个见风使舵的,他完全被吴志国鲜红的血书震惊了,啊哟啊哟地抹起了眼泪,痛心又痛恨的样子让白秘书很开心。
就是说,白秘书也由此认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顾小梦更不用说,她比谁都清楚李宁玉就是老鬼,只是不敢指控她而已,但现在吴志国用血书指控她,自己一下成了个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添了一份优哉乐哉。
在场的可能只有王田香,某种意义上说心还向着李宁玉,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肥原的一张诈牌。
他希望李宁玉能识破真相,把牌打回去,重新给吴志国套上老鬼的枷锁,以免去他的后患。
李宁玉一贯地沉默着,思索着,力求镇静,不露破绽。
但她觉得压力很大,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她没有想到,肥原会把吴志国的血书抛出来,向大家公开对她的怀疑。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肥原的又一张诈牌,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顾小梦出卖了她?她突然有种四面受敌的感觉,一时不知怎么样突围。
她绝望地沉默着,看似很平静,其实心里乱得很,七上八下,头皮发麻,如一把利斧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拿出梳子梳头,一下激怒了白秘书。
白秘书一声厉喝:李宁玉,你说话啊,死人都开口说话了,你难道无话可说?李宁玉迅速思考着,该作何反应为好。
最后她觉得不能恋战,应该一走了之。
于是抬起头,涨红着脸对白秘书吼叫:你去问肥原长吧。
言毕愤然离席而去。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王田香说,吴志国用血书说,老金眼泪说,说的都是一件事,我李宁玉是老鬼,你抓人吧。
抓谁?王田香明知故问,他对李宁玉的表现尚属满意。
抓我啊。
你承认了?我不承认有什么用,死人活人都认为我是老鬼,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有去地狱里说了。
说罢,转身欲走。
王田香叫住她,起身朝她走过去,好像要把她拉回来,临时又止了步,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说:还是在这里说吧,你去地狱里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什么呢?李宁玉说:我要说的昨天都已经跟肥原长说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如果要说,我倒想问问顾参谋,因为只有她没有说话。
顾小梦问:你想问什么?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老鬼?反守为攻,好一个李宁玉!顾小梦既佩服又紧张。
佩服是因为她的演技太高了,在这样被动的情形下照样脸不变色,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紧张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隐情不报,还是如实道来?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她的,可反抗的力量时刻在她心中云涌风起,她真担心自己会一时兴起,一说了之。
说还是不说?她恨不得遁地而去,躲过这左右不是的难堪。
但怎么躲得过呢?李宁玉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孤注一掷。
顾小梦举目接着李宁玉的目光,不客气地说:如果我也说你是老鬼呢?。
李宁玉话里藏话:我想凭你对我的了解,你不会这么说的。
顾小梦在心里骂: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就该这么说!可是……她狠狠地瞪她一眼,威胁道:我要说了呢?李宁玉不假思索地说:那说明这里就是地狱,所有人说的都是鬼话。
顾小梦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是,他们说的都是鬼话,这里就是地狱,地狱!笑罢,话头一转,对王田香说,不瞒你说,王处长,我不相信李科长是老鬼,也可以说,我不相信吴志国有这么崇高,甘愿用生命来为皇军效忠。
李宁玉心里最大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李宁玉最怕的是顾小梦出卖她,只要顾小梦依然如故——承诺不二,哪怕她立刻被关押起来,情报还是有希望传出去的。
4没有完全关押,但也差不多,不能出楼,吃饭由卫兵负责送,寝室也作了调整:李宁玉被安排到吴志国原来住的房间。
大房间,单独一人住。
这是吴志国血书给她的待遇。
是假戏真做的需要,也是做给金生火和顾小梦看的。
意思是告诉他们血书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李宁玉的尾巴已经藏不住,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录音]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吴志国是假死,所以我也觉得她已经完蛋了。
一个人用生命来指控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真的,开始我有点幸灾乐祸,心想我不告你照样有人告你。
但后来当她专门责问我后,我忽然觉得不对头,我感觉她好像是在怀疑我出卖了她。
如果她真这么想对我显然不利,万一她一冲动把我也卖了怎么办?我一下意识到,她的处境越危险,对我反而越是不好。
我当时那么坚决地说她不是老鬼,就是这个原因,想对她表个态,这事跟我没关系。
我也知道,这还不能完全消除她的怀疑,因为她照样可以怀疑我是跟肥原他们合计好的,背后当恶人,当面做好人,演戏呢。
怎么样才能让她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帮她把药壳子放回原处。
就这样,会议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想溜出去,但溜出去的理由我一时找不到。
当时窃听器的导线已经接通,我们不能随便交流。
李宁玉突然一把抱住我,一边对我大声地哭诉,痛骂吴志国陷害她,一边悄悄告诉我一个办法。
她叫我骗白秘书,我和她本来是合用一支牙膏的,现在我们分开住,我必须要去外面招待所里买一支牙膏。
后来我就是以这个幌子溜出去的,顺便把三只药壳子放回了原处,当时还不到十点钟——顾小梦出门去买牙膏时,李宁玉已经搬到吴志国的大房间里,她躲在窗后目送顾小梦走远,心里盘旋着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期待。
她很清楚,当务之急必须要把药壳子丢出去,顾小梦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信守诺言,甘愿冒险帮她,让她感动得两只脚都发软了。
她想,这个女子平时看起来很泼辣的,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很谨慎,很听话,显然是因为击中她软肋了!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跟她相处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她是重庆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藏得这么深却又在一瞬间露出了马脚。
她突然感激自己当时能够那么沉着、冷静,正是这种沉着冷静让她从对方的片言只语中有所领悟,进而通过试探得到证实。
真是天大的发现啊。
这是个小小的胜利,她对自己说,却可能预示着她最终的胜利。
顾小梦消失在一片竹林里,李宁玉知道,再往前不远,她将看到那只垃圾桶,并巧妙地走过去,丢下第一只药壳子(有货的那只),然后继续往前走,去大路口……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梦游似的离开窗户,漠然地坐在床上。
坐了一会儿,她觉得累极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来,倒在床上。
这张床啊,是那么宽大,那么奢华,躺在上面,她感到自己的躯壳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轻了,薄了。
锦绣的被头里,明显残余着一个烟鬼的气味。
整个房间都是烟味。
她知道,这肯定是吴志国留下的。
有一会儿,她想如果吴志国真是死了,说明他的命还没这烟味长。
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苦练他的字终于有所回报,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
窗外,是倾斜的天空,一只鸟儿梦幻一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鸟儿把李宁玉的思绪带出庄园,去了城里,去了老鳖身边。
一年多来,她总是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老鳖,风雨无阻,冬夏无别。
她曾想,老鳖像营区里的一个景点,只要去看他,总是能看到他。
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每次见面总是相视无语,眉目传意。
有一次她下班迟了,去丢垃圾时老鳖已经在她的楼下收垃圾,她把垃圾直接交给老鳖,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她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浑身受惊似的亮闪了一下。
此刻,这种感觉再度向她袭来,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一束白光,腾空而去,消失在裘庄上空……没过多久,顾小梦从外面回来,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劲儿,在走廊上用夸张的手势告诉她,药壳子已如数归回原地。
顿时,李宁玉感到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
骨头都轻了,飘起来了。
她想,只要老鳖步入裘庄,必定会注意到路口的那两只招摇撞骗的黑色药壳子,继而顺藤摸瓜……偌大的院子里总共也就是几只垃圾桶,他不可能找不到那只特定的垃圾桶的。
这么想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跪在床上,双手合一,双目微微闭上:她在向上苍祈求老鳖快快来裘庄。
由于过度的希望,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唯恐失望的担心。
有一会儿,她觉得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昨天由于条件受局限,她没有明确通知老鳖今天必须来。
不过,经过再三分析、推敲,她总觉得老鳖应该会来。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群英会召开在即,组织上一定急于得到她的消息,这时候老鳖自然应该随时与她保持联络,不会一天都不来看她的。
她甚至想,老鳖昨天离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来的伏笔——也许是遗下什么东西,也许是跟招待所某人约好今天来替他打扫卫生。
不用说,只要老鳖来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就够了。
5然而,老鳖却没来。
真的没来。
太阳东升又西斜,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又逐渐地变成了担心,担心又逐渐地变成了事实。
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特殊时候老鳖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录音]嘿,她哪里知道,老鳖和潘老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
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那时他已被王田香抓起来关在牢房里,我悄悄去看他,曾经也想救他的,但当时他的腿已被打断,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最后他受不了折磨,自杀了。
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他以为我是他的同志呢。
为什么?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
这是后话,后面再说吧。
话说回来,老鳖那天对我讲,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
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去。
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大家都很谨慎,不敢随便行动的。
中午,雨停了,营区里脏得很,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他又不便去了。
当然,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的,关键是不知道啊。
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父亲,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
说来,这就是天意,一场雨毁了一切。
嘿,干我们这个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靠天吃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李宁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到了下午四点多钟。
几近化为乌有。
她知道五点半后,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这时候他还不露面,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
可是没有老鳖……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李宁玉为此煎熬着,思索着。
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
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
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
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
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
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
她被这个数字鼓舞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
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
这使她感到恐惧……恐惧像四十度烧热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
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还能下床走动。
房间像床铺一样,也是那么的奢华,那么的宽大,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
她太虚弱了,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她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哭了,抱着自己的两个冰冷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录音]她哭得那个狠劲哪,就像是被人强暴了,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
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但后来就是假哭了,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
大家过去了我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她的算盘:要见我,要叫我替她做事呢。
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然后是王田香,他们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训斥她。
然后是金生火,看热闹的。
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说真的,我有点害怕进去,我有种预感,她要找我说事。
果然,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一边喊冤叫屈,大骂吴志国。
骂着骂着,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书、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
他们听她骂人,骂自己,都掉头走了。
这正中了她的计,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走,他们走了,她才能跟我说事。
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
她一边继续哭着、骂着,一边悄悄地把想法告诉了我。
我说这哪里去找啊。
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让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找到。
我说试试看吧。
她说必须要找到,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
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她说要画一幅画来传情报。
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心,还想把情报传出去。
不过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这办法太一般了,我让她别做梦,不可能的。
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
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巧的是,顾小梦回到房间,东翻翻,西翻翻,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
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而是一张电影海报,但背面全白,一点污迹都没有。
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李宁玉觉得行,就这么成了。
至于铅笔,不要了,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纸面光滑,用铅笔画着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
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
听到这里,我奇怪了,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问老人家: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当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犹豫。
那……我问了句废话,这是谁画的?鬼知道是谁画的,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
她认真地看着照片,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些小草的长短、间距画得中规中矩,一点隐蔽性都没有,简直可笑!我见过李宁玉画的,比它真实多了。
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肥原把它带走了。
老人对着照片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就刻在她心间。
其间,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打手势,提醒我时间已到。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