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返乡的消息就已经传遍绛州及周边各府各城,官贴来客,络绎不绝。
马车一行都排到东门外,州,府,镇,乡各职官员,有的亲拜,有的遣礼。
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忙的各人都脚不沾地。
对这种虚应礼节,星言在京里早就见怪不怪,看着他们虚应的笑,谄媚的表情,恭敬的姿态,他都是淡然应对。
见多了,不觉得好笑,不觉的丑陋,只是觉得平常而已。
唯一的失落,就是好日子这么快就到了头,想来西府落成之前,这里车嘶马喧得好一阵子了。
官贴一罢,便是富户,大庄,各地私主,有点关系的就拼命来钻,没关系的也生拉硬套。
堆起一张张笑脸,来拜见这墨虚家的大公子。
然后,便是各地的媒人,捧着如山的卷图,翻动着三寸不烂之舌,眼中盯着的是厚厚的媒人红包,舌灿莲花的开始为墨虚家的独苗保媒拉线。
当然,应对这些,娘是最最喜欢。
她是巴不得星言能早日为老墨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以了她这桩最大的心事。
对此,星言不作任何态度,任由母亲左右张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小,他受的便是此等的教育。
他是墨虚家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是他的责任,娶妻生子是他必行的公事。
他从未想过在这方面与父母相争,随他们高兴罢了。
他此番回来,一是外放当职,假期一满,便要上任。
一是替皇上找那个东西,不仅是皇上要找,他父亲包括他在内,也要找。
人,他是找到了,东西却没有。
如果就此消逝于当世,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若是复现,便是大麻烦。
还有,便是看着他的父亲。
父亲爱鸟成狂,再这样下去,会被鸟所害。
他苦苦劝阻亦是无用,只求少生事端。
如今,假期成了大茶会跟流水席。
他们家难得如此访客如云,看着父亲面有得色,就知道贪权好面的老毛病又是犯了。
他无意结交地方,不想让皇上认为他私下结党。
所以总是避着,任由父亲周旋。
有时实在推脱不去,出来虚应几下而已。
西府那边虽然已经加快修建,但要完全妥当,估计要等到年下。
再过两个月,原本京里府里头的人就该都过来了,定是带着不少杂物。
想来这西院要住不下了,亏得他当时跟萧亮说了,别来的太早,省得杂乱。
现在天气渐渐有些热了起来。
现在他这院里,丫头的数量也明显增多,除了母亲屋里来的翠缕,后来又进来一个绿荷,还有一个青莲,还有一大堆他连名字都记不住,弄得他眼前老是人影晃动,不胜其烦。
不过,好在有个小白。
小白,一想到她,他没来由的淡笑了起来!她能让他平静,她很少话,很安静,从不吵他。
她永远像一个最宁静的角落,静谧得让他沉淀。
她如今,府里大大小小都知道她是他的屋里人。
虽然他一直把她放在屋里,但最亲呢的接触也仅限于初春时节,他让她上了他的床,他给她自己的体温。
但然,旁人并不知晓,只是看她日日在他房中。
虽然没正明身份,但看待她的眼神,俨然将她当半个姨娘。
娘亲也见了她几次,还专门找了个教习嬷嬷去教授她一些房中之事。
岁数到了,娘也不会再想着将她婚配。
父亲也一定不许,白夜家的人,就算不死,父亲也定不许她再脱离他掌控的范围。
墨虚家便是她永远的牢笼。
他只是希望这个牢笼能稍好一点,她能活得稍稍快活一点。
既然如此,不如便收了她,不管他将来正妻会是谁,屋里有多少个侍妾也好。
他总能给她餐饭无忧的生活,一席宁静的空间。
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结局,比起她之前的生活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了。
所以,他后来也没刻意再去说什么,任由旁人猜想,任由母亲张罗。
他没有去问她的意见,因为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意见。
她所有对他的回应只有‘是’,他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
他有时看她的眼睛,从她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他实在想知道。
他在她眼里究竟算是什么?主子?或者,干脆就是饭的来源?或者只有睡着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点滴来,蜷缩着颤抖的身躯,眉头只会在那时紧蹙,但是仅是如此,她不会哭,也不笑,像是扯线的木偶,像是根本没有心。
他对她好奇依旧,总想从她的眼中看到她的另一面。
但是好难啊,久而久之,他也就顺其自然,她在他的身边,竟慢慢成了他的习惯。
春去夏来,夏至的时候,圣旨到了。
官封督统校营使,兼掌州辖令,加爵绛平伯。
准建督统府,府成到职。
圣旨一下,满城皆沸,墨虚家风头更劲,街头坊间,皆传墨虚老爷子也将借子之力,重返朝纲。
一时间更是佳客盈门,贵不可言。
九月的时候,新府落成,后接花园还在修缮。
但是因为萧亮在月初的时候已经将京府家眷送达,所以星言便提早搬离东府。
住进了新建的督府之内。
萧亮是他的亲随,是京城萧提督的庶子,当年是进宫陪太子习武的,一来二去,却是与星言格外亲厚。
星言出宫任职的时候,皇上便许他一同跟着出了宫,相伴左右!他比星言略长两岁,二人私交甚好,私底下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同来的,还有京中管家,一些愿随而往的仆役,皇上赐赏的侍卫,还有两个侍妾。
加上大大小小的器物,陆陆续续十多驾马车。
娘亲对他人尚是尤可,对那两个妾室却很是喜欢。
年略长的是芜清,娘家姓周,今年十九岁。
嘉陵府人,父亲是嘉陵岁平县的县令。
十岁入宫,本是记典,文墨很好,礼节周全。
星言出宫之时,皇上见她知书达礼,为人稳重,便赏了她给星言。
还有一个名叫静桐,娘家姓孙,是京城孙大户的庶女,四年前上元灯会,她被京里的恶少纠缠,他看不过去,出手相助。
当时惹出无数麻烦,幸而他有皇上撑腰,事情才得以平息。
但孙家受牵连,一蹶不振,自此败落。
孙老爷两脚一伸,自此世事与他无关,可怜她们母子,分剥家产之时被扫地出门。
他当时心生愧意,无端端牵连她们受难,便收留了她们母子,她娘亲两年前亡故,死前执了他,定要他照应其女。
而静桐爱慕他品貌,一心相许,他便收了她。
这事闹得风风雨雨,都传他与人争艳夺美,巧取豪夺。
估计父亲所说的风流韵事,便是此了。
轻挽却对这二人实在是中意,皆是雪肤花貌,粉面桃腮,身姿轻端,家世清白。
比起那个星言自己选的小白而言,实在是好太多了。
虽然小白是出自家府之中,但毕竟是外头买来的,之前的身世背景,老爷都说不知道,肯定是无从查证。
重要的是,瘦巴巴的样子,愣头呆脑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好生养的。
娶妻求淑女,宽容大度。
侧室也要知书答礼,这才能一家和顺,福寿延年呐。
星言是他们家的独子,断不能专房独宠,要雨露均衡,这才能多子多孙,圆了她心愿呢。
星言在十月走马上任,营掌督司,管理各府官门。
这官职虽然不小,但事务并不繁杂,各门各司,皆有委任,只需督检各司。
现在天下太平,各地皆无战事。
绛州境内也少有事情发生。
皇上是让他找人,现在他人已经找到了。
但他不想上报,白夜家已经完了,这仅存的一个,就此让她安渡便是罢了。
他只想着,若有一日,父亲不再驭鸟,诸事便可以算作完美了。
如今西大门整条街都是督府界内,除了一座主府之外,还有司衙,行府,役府,各门各院,一直绵延至西门集市外。
府里的各院园子,也渐渐修缮妥当,亭台楼阁,山水桥林,曲折环绕,秋日之下,景色也很是宜人。
大半年的杂乱过去,适应了新的环境之后。
星言的生活,才算是真正步入正轨。
离开了父母的东府,虽然常要走动比以前麻烦了很多,但的确也自在了不少。
这些年,他一个人在京里也惯了,思乡情切是真,但难受拘绊也不假。
京里是要应对皇上,应对各官。
比起京里来,他更是喜欢如此。
小白依旧日日在他房里,并不是他刻意要别人认定她就是专房独宠,而是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其实他们之间并未有耳鬓斯摩,也未有任何肌肤之亲。
她更像是一个贴身丫鬟,或者,更像一个不爱讲话的朋友。
星言知道,他的安排,她一定会遵从。
但是,遵从并不代表愿意,他没她眼中看到不愿意,但也没看到愿意。
之前他之所以会接受,是因为他从那两个人的眼中,看到情意,看到喜悦,看到快活,看到了愿意。
情之所寄,欲之所驱,她们愿意,他也并不讨厌。
既然自己不讨厌,又能让对方快乐,当然他就会接受。
他不去过问自己的真心,世情就是如此,有些人,一辈子,也看不到自己的真心!这东西有或者没有,他都在怀疑。
妻,他是不能作主的,妾,他却可以。
但是,而对小白,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从来只说‘是’,却不说‘好’。
他是她的主子,他就是要她的命,她就敢在自己脖子上动刀子。
但是,他看不到她眼中的任何东西。
她不是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之中任何的一种,她有着让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近的地方。
她离他很近,他却总是觉得很远。
让他一直都不确定,他真的可以把她从黄泉,带到人间吗?这一年来的渐好的生活,让她也渐渐有些丰润起来,但只是较她以前而言。
她还是很清瘦,也并不婀娜,绝对不是可以夺取男人眼球的那一种。
或者是好奇心在作祟,或者是征服欲在蠢蠢欲动,总之他是一直把她放在房里。
不去管新府里任何人的眼光。
他知道他这样做会给她竖敌,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大都是从京里来的。
跟那两位的关系要比跟她亲厚的多。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他所住的兰莞阁里,这里大都是从东府里跟过来的,以前西院的人。
他很少让她出去,他也知道,她听话的不是一般二般,静站着都能立三四个时辰不动身的主儿。
所以他不在的时候,他也比较放心。
缀芳泄外,菊香四溢,大团的簇拥着怒放。
艳灼的龙爪海,娇俏的水色天青,飘摇的凌烟。
一团团,一簇簇,围着缀芳桥,撺在落日庭。
斜阳之上,流水之下,光影明灭,让人神施心荡。
公子。
静桐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件织锦撺丝的披风。
披在坐在缀芳亭的星言的肩上。
虽然他已经升了督统,加封伯爵。
但她还是习惯的称呼他为公子。
那是他在京里,家里人一直这般称呼他。
他微笑,亮若点星的眼眸之中,那笑意如酒醉人心扉。
满庭的芬芳,在他笑意之下也变得平常,不如他微扬的唇边,所绽放出的美好。
静桐,你也来赏菊么?他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
今日里府衙里无事,他便早早回来,路过这花园时,一时被满院绽开的菊花吸引了脚步,不由的就在这里略坐了坐。
今日里菊花开的好,我叫人收了蕊丝酿些糕!静桐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略略的抖动着,有如开展的两个小扇子:公子,今天天气这么好。
晚上不如这在里摆酒如何?叫上,叫上清姐姐,还有,还有小白妹妹。
她嗫嚅了下,终是吐出来: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赋诗,一边赏花,可好?!赋诗?小白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况且她……一想到她,他的笑意不由的更深浓了起来。
他心念略动了动,站起身来:今日我有些倦了,改日吧。
他温和的笑容让人吐不出半个不字,他微拍拍她的手,将肩上的披风回搭到她的肩上:一会凉了,别坐太久了。
他轻声嘱咐着,便站起身向着东面的兰莞阁而去。
她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
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渐行渐远,水蓝的衣衫在斜阳下映出一丝光影,明明暗暗的一如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