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金云大街也陷入沉睡。
除了偶而有远远的梆子声传来,不时有巡夜的禁军齐整的掠动之外,再无半点声息。
处在金云大街街尾与襄云大街交界处的平王行府,此时也是一团静谧。
只有门口还悬着灯,蒙面的铁甲卫在静静的伫立。
星言一袭玄衣轻装,身形贴着墙,整个人都融在夜色之中。
这里他白日送骆驼的时候已经看过,三进的正堂,东西各一个小跨院。
西院挨着马厩,估计是白天那个侍卫头头所住的地方,两边是两排游廊房,估计是侍卫或者小厮的居所。
外围绕了,发现这里没有后门,只有正门一个入口,他白天来的时候,直接被引进的西院外的马厩。
从外头的建筑布局来看,与西院相对的,就该是那个昭平王所住的东院。
那么小白,就该在那里吧。
小白,一想到她,他的心不由的揪紧了。
快四个月了,一转眼,她已经丢掉了四个月了!她一直在他身边,足足大半年,他一直觉得她很静,很乖顺。
站着像根竹,坐着的时候,背板也挺的直直的。
小铁板一样的硬梆梆,走路大步生风。
干活爽利!她的眼总是空荡荡,吃东西的时候会闪过一丝丝的微光。
她不笑,更不哭,见了他,总是说少爷好。
他把她放在身边,她就像一抺空气般的不引人注目。
她尖尖的小脸总是平静若水,从不多话,让他不觉得吵。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有事情总会不自觉的叫‘小白。
’他一直觉的,这只是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他依旧会对她好奇,总是想探究她在想些什么。
但是,她丢了。
在他迎驾的时候丢掉了。
无影无踪,真的如同空气一般的消失不见,无迹可寻。
她丢了,他的生活却依旧如故。
但是,他却觉得不安了,紊乱了,燥动了。
这不是因为他丢了白夜黄泉,而是因为,他丢了他的小白。
他的,对!就是他的,他有她的卖身死契,他还想把她收进房。
他想一直善待她到终老。
他甚至想教她写字,让她可以跟他对诗。
对诗,那天看菊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萧亮来了。
然后,皇上又来了。
他忙于迎驾,这件事就放下了,他顾不上了。
他该早些把她收进房的,开了脸,堂堂正正的放在屋里头。
这样,他就不用带着她,让她扮小厮了。
他却在等她说好,等她自己愿意。
他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啊,她是永远不会说‘好’的,她只会说‘是’。
她五岁就被卖到朱君府,她七岁就在街上流浪。
她不停的受到虐待,一直在挨饿。
这个世界已经让她彻底的屈服跟麻木,麻木到,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已经不会说‘好’了,她没有意愿,有和,也只是对着主子们说‘是’。
她唯一想的,就是有用,有了用处,就不会再挨饿。
喂鸟,挨打,对她而言,也成了用处之一。
所以她只会说‘是’。
这四个月,他过得心力茭瘁,他过得度日如年。
因为他在不停的想她,他在想,那些掳走她的人究竟有什么样意图?他们会怎么样的对待她?他们是否也是因为白夜黄泉,一定是的。
不然,为什么要抓她?但这种想法更让他如坐针毡,夜不能寐。
所有驭灵的人,都会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不停的套问她,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再度落进那黄泉。
黄泉,黄泉!他真病了,不是托病,是真的因思成病,因想成疾。
他担心她,无可抑制的担心令他用尽一切方法找寻她。
和他父亲不同,他担心的,不是白夜黄泉。
而是,小白。
但是,今天看到她了。
身形是,但其它的,已经让他几乎不敢确定。
她还是小白吗?隔着纱,他可以看到她眼底的光彩,明媚的有如初生的日光。
她看着骆驼,脸上还带着红晕。
她甚至去问身边的男人,那个在凌佩只手遮天的昭平王。
他才刚刚晋了护国公,他才刚刚除掉了政敌满门,他浑身都充斥着驭灵的法血气息,他浑身都带着逼压的凌利。
她却向着他,问他‘真的要买吗?’,她不是只会答是,她在征询他。
因为她内心不确定的想法,她甚至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小白,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是他,曾经迫切想见到的模样。
她的变化,让他的心一时的放下,而又,猛然的拎起。
他甚至更担忧起来,因那莫明的,有些怪异的情绪。
所以,他白天才探过,晚上便急着前来。
急着来,对,迫不急待的要来。
要找到她,带走她。
一队禁军渐行渐远,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微睨了一下院墙。
还好,这里并不算是高不可攀。
这里进去,正好就是东院,里面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估计不会有侍卫守在院里。
房间如果同西院成比的话,房间该也不会很多。
他暗忖着,手上便微掠了力,猛的带起索头,向着墙头而勾。
他随索而掠,人便飘飘的掠过了墙头。
他脚下刚一着地,人却整个怔愣住了。
他觉得从后脊飞窜起一道冷意,脚下似是有绵软,如同,他踩的不是硬地,而是一块软软的绵一般。
院里静静的,但是,却有人。
闲适的坐在院子的正中,石桌边上。
那人一身黑色的锦裘,绣着银色的图,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点点的泛着光。
他长发束起,甩下长长的发尾,他正对着星言,手中还拈着精巧的梅花杯。
花形的展面琉璃,酒在杯中摇曳,皓月之下,流光微动,与他微微含笑的脸,构成一幅诡丽的画卷。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轻轻的开口,向着星言:与其对月独酌,倒不如双饮欢畅。
我说的可是?墨虚家的大公子?他话音刚落,便是满院通明,亮如白昼。
院廊四周,已经布满黑衣蒙面的侍卫,在他身后远远站着的,正是白天那个唤星言的男人。
星言怔怔的看着他,耀光之下,月华黯淡,但他的面容,更是清晰起来。
很年轻,估计比他长不了几岁的模样。
如此一张年轻的面孔,让人无法将他与昭平王联系在一起。
白日隔着纱笼,星言又一直躬着身,无法看清他的脸。
因为他很高,比小白要高很多。
星言弯腰下去,只需微微倪眼便可以看清小白,却无法看清他。
但声音已经证明,正是他,凌佩的昭平王。
星言不由自主的伸手取下蒙面的黑巾,他一语已经道破自己的来历,根本没有必要再蒙面。
他后背的汗已经微微渗下,凉凉的滑过他的脊。
虽然他的计划谈不上周详,但是,怎么也不至于让人一眼便可以看穿身份。
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脑子里轰轰乱想,却是急转不休。
眼睛很快将四周扫了一遍,没有机会。
那个人,早已经等在那里,分明是请君入瓮。
他,完全没有机会逃离。
院里七人,屋顶七人,墙底七人。
顶上有飞索金丝网。
你不用再看了!倾绝微微一笑,似是看穿他的想法一般,径直就将院内布情直接告诉他:我等了半宿,怎么也要同我饮上一杯,才不负我主人之谊吧?他慢慢起身,向着他慢踱而去,指尖的花杯,流波婉转,流光四溢。
星言看着那越近的酒杯,忽然低声开口:你如何得知?既然已经身陷,自然要做个明白鬼!一想如此,反倒安然起来。
一个游商的手,怎么会如此白皙?你指尖修长,白皙而有力,指甲修剪的齐整。
怎么会是一个终日奔波,贩牲持缰的游商?倾绝看着他,依旧是淡淡的笑着,似是动了聊兴一般:贩牲之人,必然终日牵缰引牲,与其搏力,因牲口总有不听话的时候。
日子久了,指结宽大凸显,肉皮坚裂。
厚茧在指根,而你,根本没有。
还有你的帮手,身形高直而健,气息沉稳,脚下浑厚有力。
分明是个习武多年的人。
一个有如此根基的人,为什么还甘于贩牲?所以,你们不是游商,来此,便是别有居心。
骆驼南地没有,凌佩却不少见。
市价六十两,便能买一头极好的。
你带的骆驼,一头已经老迈,趾间无力,眼底无光,毛色暗淡。
一头更是身有缺疾,气息吞吐间有异味。
一个贩牲的,自己都不会挑牲口。
而这样的老病之牲,我开一千两买去。
你见了冤大头,却没有丝毫窃喜之态,声音虽喜,身形不动。
根本没有商贾贪利之形容,就算衣着打扮再像,也只是形似。
他话一出,星言的面色已经微微泛了青。
看似周详的计划,在他而前,根本是错漏百出。
打扮成贩骆的游商,本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但是,却偏偏让他,一点点的盘剥出一大堆的漏洞。
他是凌佩的隐天子,却深知市贾贫贱之事,他不单单是个只会打仗的勇夫。
他还是一个,细查入微的人。
你牵着骆驼,在金云街行走,却只是贩驼。
已经是错!骆驼善负,可渡西面滚滚黄沙之地。
在金云这条巨贾豪富聚集的大街之上,牵驼的不少见,但多是贩物。
贩卖西迟珍玩奇宝。
比起远迢来贩牲,用它负物来卖,更是百赚不赔的好买卖。
更何况,这条街上的人,对牲口根本不看在眼里,谁人会买?而你?一问,便直接说是卖牲口的。
一错再错,步步都是错。
墨虚星言,若不是我高估了你,便是你心乱如麻。
已经错了方寸。
脑筋已经不清楚,还敢前来,我是要赞你一声胆大呢,还是要笑你愚蠢?倾绝饮尽杯中之酒,满意的看到他眼底的紊乱。
能来这里找,你已经难得。
可以趁我不在昭平,而潜关入境。
光凭这一点,已经值得我夸奖。
他轻轻的说着:千里而来,所为何事,你我心里明白。
能来这里找的,除了墨虚家的大公子,只有墨虚家的老头子。
而你,并不老,是不是?他径自便说的明明白白。
我故意让你白天来探,你果然就急不可待,晚上便来潜府。
他笑的更是开心了,微长的眼尾淡淡的飞扬:不知道长庆帝知道你擅离职守,潜入敌邦,会作何感想?你为何要抓小白?星言已经隐忍不住,饶他再是一个温文的人,被他几番奚落,业已经要忍不住。
你说呢?你不远千里而来,又是为何?他忽然贴近了星言。
但声音已经带了几丝寒意。
小白!他竟然张口便说小白,而不是,白夜黄泉!难道说,他急火如焚前来,思虑如此紊乱的前来,不是因为白夜黄泉,而是因为,小白!这种认知一下子令他想起那天,小白被人下药之后的言语。
‘我许给你,少爷’,他在星言的耳畔轻轻说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已经足已经让星言浑身颤抖起来。
他猛然的后退了一步,盯着倾绝的眼,紫色的!暗夜炽光之下,紫色已经显出浓黑,离的如此近,他才可以看的清。
你,你是……星言的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碧丹倾绝。
他说的,正是这四个字,碧丹倾绝!不错!我为什么抓她,你为什么找她,我们不言而喻,不谋而合。
他略牵了唇角,眼底却蕴出森冷来。
你对她怎么样了?她不能没有那个,没有了,她活不下去了。
星言脑子轰轰的疼,已经忘记了他对他的讽讥,甚至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
小白,小白!你都自身难保,还顾其他?倾绝也开始有些微颤起来:我告诉你,现在她只我案上鱼肉。
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高兴了,就带来玩一玩,不高兴,我拿她当条狗!我想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样。
他的指节微曲,轻声说着:我限你十日之内,滚出凌佩。
你放了我?星言脑中纷乱,却想的是他刚说的话,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他已经发了昏,甚至有些发了疯。
他咬牙切齿的盯着倾绝:你可别后悔!我等着你,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倾绝说着,忽然一扬下巴。
已经有侍从而来,一把将星言直搡了出去。
王爷为什么不拿了他?凌霜待人出去,轻轻的问着。
本来不是就布了局引他来吗?为什么突然又放了?你没发觉么?他没有驭灵!他根本没开禁,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倾绝轻轻的说着:我故意激怒他,让他回去开禁!我才有机会,进军缀锦。
在街上已经查觉,但以为他故意隐气。
凌霜低声应着。
我之前也以为是,所以布了网拿他。
但他腰间还带了绳索,若是带了鸟来,何需如此?所以,在街上,他并没有故意隐气。
他只是,还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倾绝勉强说完,指尖已经颤抖的更厉害了。
他想杀了星言,在他脱口而出叫小白的一瞬。
因在那一瞬,他看到星言眼底的情愫。
他是为小白而来,不是为了白夜黄泉。
这个认知,让他迅速找到可以溃对方最后一道防线的弱点。
之前故意说出他的错漏,讥讽他,打击他一向的自信,折断他的骄傲,都不如那最后的一句。
他看到了,在他说出对小白的种种。
星言眼底强烈的愤怒,不顾一切的溃乱。
他一向能很快找到别人的弱点,然后毫不犹豫的挫败他们的意志。
让他们变成任他摆布的玩偶。
让他们,一步步的落入早已经设好的圈套。
但是这一次,他做到的同时,竟然连同自己,也要陷入疯狂。
他眼底有情意。
那不是假的,不是一直他所认为的虚情假意。
他只说小白,他毫不考量自己的境地,却还在问小白。
这令他在击溃对方的意志的时候自己也接近溃败。
他原本可以说的更轻松,那样才会更逼真。
但是,他却颤抖了,在星言颤抖的同时,他也在颤抖。
王爷。
凌霜看出他的失态,一时失声叫了出来:王爷,可是又燥了?没有,你歇了吧,我累了。
他微微的扬手:盯着他,直到他出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