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翔关主营大帐之内,郑陨义靠在大座上,一脸漠然。
日头已经渐落,一天又要过去了。
从昨天晚上,凌佩北关守将刘宗尧遣使而来开始,他忽然觉得一时一刻是如此难熬。
月前,曾经以为,此战可以速战速决。
山谷峻道,虽然大军得不到施展,但他有奇兵在手。
足以击溃对方士气。
逼得守将交出三关,重新退回三绝关之内。
借由凌佩南北受敌,逼迫他们打开南北通道。
增强自己在朝中的威信,树立军民声望。
原本事情进展顺利,刘宗尧很快便弃守凤鸾,而攻破龙翔只用了短短几日。
我军士气大盛,父皇人在病中,听闻喜讯,还亲派使前来嘉奖。
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回京之后必定成为储王的翘楚。
但不过一夜的工夫,突然感觉一切颠倒。
原本一盘稳操胜券的棋,如今陷入难进难退的尴尬境地。
凌佩的昭平王,居然未死。
不仅未死,他从后背而来,还擒了陨奇。
甚至连他们是何时从自己头顶上飞过去都毫不知情。
听说他自己就是一个驭灵的人,驭灵,他们一直在聚云岭所藏匿的,同样也是驭灵之人。
但昨夜天空上的动向,他们依旧无觉。
不仅让他恐惧,更让他心生怀疑。
这些人生有怪力,原本用起来就不算妥当。
以至蓄养多年,一直不敢示人。
若非夺嗣之争已经迫在眉睫。
连他也不想动用这些人,不想给他们身份,不想给他们权力,不想让他们成为,漠原的昭平王第二。
他手里握着陨奇随身的玉佩。
抚着那如血一般的玉石,他此时心如刀割。
他没见到陨奇本人,派上京的还没回信。
只凭信物。
他不能尽信,但也不敢不信。
陨奇不能不救。
不仅因为是他同父同母地兄弟,自小感情深厚。
更是因为,他是自己夺嫡之战最有力的同盟。
他紧锁着眉头,眼下如果可以和谈也可以。
他把栈道毁了,再打下去是持久战。
他耗不起。
山谷路险,于大军无益。
指望那三个人简直有点无稽,他们连倾绝什么时候过去的都不知道。
力量方面说好了也就是个平分秋色,说不好,估计还要在他之下。
他犯不上因此而搭上兄弟地性命。
甚至,丢掉了已经近在眼前的王位!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个声音自下面轻轻响起:俊王。
他没有抬眼,已经知道是离殇,他涩涩地应着:还没有回信来么?你不是说要潜入敌营。
救出我弟弟吗?此时不能不战,退兵只会乱我军心。
此时军情大好,正是挥军南下。
一吞凌佩的好机会。
离殇一袭白衣,悠然而立。
面上看不出悲喜。
言语。
只是淡淡。
哼,挥军南下?你们之前连攻三日。
他们损伤无几。
如今他们也有驭灵之人。
与我僵持,还掳走我亲弟!你还在这里白道,说是什么好机会?陨义忍不住拍了一下案台,微叱着:漠原养你们十多年,耗费巨大。
你之前口口声声说,此战一个月即可结束。
说那昭平王已经死在聚云岭,凌佩一定大乱。
本王曾经答应你们,助我为帝,便让你官封列候。
如今再打下去,京中怕是早已经改了年号了罢!陨义直立而起,眉峰紧蹙:军心?你可以去营中打听打听,这几天都说了什么?山路崎险难行,大军无法纵横,他们粮草丰沛,源源不绝。
难不成要我们在这里一僵数载?你说会去救我弟弟,现在他人呢?这两日风向与我们不利,此时入冬,在下观天,今晚便有北风凛凛,到时死黑一出。
无人可敌!王爷只消静待几日,定然可胜。
万不可此时动摇。
离殇低声说着:倾绝未死,的确是我的失策。
镇王被擒,但他们此时一定不会动他。
我本想前去打探,只是…….你也怕着了他们的道吧,真是……他本想骂一句,但生生压了口。
跟这些人扯破了面皮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微微攥了拳,重重地坐了回去:算了,我已经回信给了凌佩那边,肯放归我弟弟,我便…….不可能了。
离殇轻抚了下眉毛:我让拓海在信里封了死黑毒,他们看了信,便会受到毒害。
就算毒不死他,也不会再与王爷和谈!你说什么?陨义一听大怒,双眼圆瞪:谁,谁许你这么做的??在下怕王爷动摇,便自作主张。
离殇面容不改:日后,王爷必然明白在下的苦心!滚!陨义除了这个字,竟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浑身乱颤不休,真是可笑啊,还以为可以借他们成就自己。
现在,分明成为人家计谋的牺牲品。
信中挟毒,就算信内言词再是恳切,再也无人可信。
双方战火,必定蔓延不休。
陨奇的性命不保,而他,要成为漠原的千古罪人。
他们的母亲,舅父,皆要受到诛连。
他眼底发黑,胸中一股血直冲而上,脑内轰轰作响。
只觉眼前景物乱晃,一片死灰之色!王爷请保重身体。
在下告退了!离殇微微颔首,刚要退下。
忽然门外一阵喧哗,一个身穿青甲之人直扑了进来,一头跪倒在地:大帅,孙昭临有急事要报,不待传召前来。
说吧。
陨义怔怔的软倒在座上,双眼无光。
听他口气急燥,却也提不起半分精神来:又是什么坏消息?属下今晨带人外出巡关之时,忽然有人自空而来。
将属下一名校参掠去,其人黑发红眸,诡异非常。
属下一路追去,不敢过境。
但是,刚,刚才,那个校参自己回来了。
孙昭临一口气说着:说。
说凌佩守将刘宗尧,让带话给大帅!什么?离殇本已经快走出去,一听这话。
忽然转头而回。
不待陨义发问,便开口道。
他的神情微微有变。
一把将孙昭临扯了起来:你说早上有人掳走你地人?你怎么现在才报?孙昭临张了张口,被他扯得有些窒息,刚要向他发怒。
这边陨义已经急急走下来:带什么话?快说?孙昭临挥开离殇的手,跪下接着说道:他说,凌佩已经收到信。
愿意与我军商谈。
如果大帅先撤退部份兵马。
他们便将镇王还回。
如果大帅不肯,便,便……便怎么样?陨义眼中已经密布血丝,声音略哑:快说!便要将镇王当战旗!孙昭临说罢,便伏地不起:请大帅恕属下之罪,人失之时,属下心急。
追了五十里,才行回返,故此报迟!离殇听了他的话。
心下一紧,鬼目灼。
是他!之前连续三日奇袭,俊则继血略过。
他们便在龙翔城里休养。
根本没有查觉到任何古怪地气息。
倾绝收到那样的信,为什么还要和谈?鬼目灼是冲着他们来地。
他要报仇。
为崔源!他不再听他们说什么。
径自掠出去。
这下,陨义一定会退兵。
一旦退兵。
他们不能再趁乱打击倾绝,抢夺聚灵咒。
待得倾绝回去,再想捉他就难了。
他出了关,向着外驻大营而去,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迎着他而来,此人身形略瘦,面容微白。
细眉狭目,尖鼻薄唇。
一副略病公子的模样。
此时一件灰色锦袍,襟摆随风而扬,步履微急,长发飘飞。
不是拓海是谁?他迎着离殇而来,刚一走近,便轻声说:修要回去!什么?离殇一听微惊,只觉脑后一阵微麻: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在想什么?他们都死了。
拓海微微锁着眉头:我们刚收到聚云岭地飞信,碎蓝,劲荒和凝含,桐然与欢阳都死了。
伯湘不知所踪!修看了,便说要回去。
倾绝把他们都杀了?离殇手心微微泌汗,额前青筋微暴:他认为是我想独吞聚灵咒,然后把未死的倾绝放到谷底藏起来了?当初尸首你们都看到的。
我信你,但修一向与碎蓝伯湘关系菲浅。
当初我们走时,他便怕欢阳与劲荒对他们不利,根本不愿来。
拓海此时面色显得更加惨白起来:现在怎么办?郑陨义想退兵了。
离殇微凝了眼:那样的信到了他们的手上,他们居然还要谈。
简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退军,缀锦如果得到消息。
坚一定认为我们不守约定,到时再想让他出力,可不能够了!拓海把离殇拉到一边:此时倾绝一定还在北关没回去。
让他跑了,聚灵咒我们以后就别想了!鬼目灼出来了,你感觉到了吗?他今天大刺刺跑到关头,从巡查地队里带走了一个人!离殇伸手抚着自己的眉,忽然觉得无力起来。
海半晌无语,等了许久,突然轻叹:以前,他只要出现在百里之内,我定有所查。
但是,但是现在…….居然丝毫未觉!离殇苦笑着:听说紫目之人,驭血非常。
看来并非是假啊!你说倾绝驭他了?拓海微微怔道:那我们要不要回去?此行回去,郑陨义也不会再信任我们了。
离殇轻轻喟叹:俊则年幼,我不想让他颠沛。
想为他找个长久之地。
我们空有一身本领,竟然却无地立足,简直可笑啊!权势,民心。
现在才知道,多么重要的事。
他们是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取项上头颅,就算入皇室大内杀了皇帝也是轻而易举。
但然后呢?杀不尽天下人头,堵不尽天下人的口,平不尽天下人的心。
他们需要权力的支持,需要一个足以立足的身份。
就要得到权力顶端人的认可!坚当年不肯离开,倾绝要在凌佩出人头地。
都是因为如此吧,要想成就事业。
必要先有权势啊。
如果可以放下一切,飘泊江湖,也无所谓。
但之前所做,已经埋下恶因。
鬼目灼必要天涯海角追杀不休,倾绝更不会就此作罢。
难不成,要一生一世,躲躲藏藏吗?俊则先天有不足之症,身体孱弱。
源秋家只有这一个根苗。
他还想看着他渐渐长大,娶妻生子。
他想给他一个良好的环境,延续源秋家地血脉。
这样也是有错吗?那我控制郑陨义,逼他出兵再战。
拓海紧紧握着手指,轻哼着:既然走不得,不如决一死战!死黑之毒,一沾之后。
普通人最终必然会死,我们控制他。
然后带他以及他兄弟的尸体回去,漠原还能留得下我们吗?固然我们可以转投他党,利益之下,没有永远的敌人。
但是,那些人见到他们兄弟地下场,谁还敢再信我们?离殇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们一早便选错了大树,靠错了靠山呐!那要如何?拓海微急起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修现在要走,我根本劝他不住!不用管他了。
今天晚上起北风,只看今夜!你的死黑之气,今天必有所用。
倾绝就算活着,一定血力枯干。
不然,这两天他早就动手了。
夜哥不擅山道之战,鬼目灼我可以挡他。
就要对付了他们几个,把镇王抢回来,郑陨义一定可以改变主意!倾绝照样落在我们手上。
而墨虚坚,早晚会在缀锦混不下去。
持久战一打,他必然要重新驭灵,缀锦地皇帝容不得这个!离殇抬眼看着拓海:你愿意一拼吗?自缀锦起,我兄长便与你亲厚。
到了聚云岭,我也承你一直关照。
我倒对那聚灵咒无所求,反正死活而言,对我并不重要。
修走了也好,那几个死了也好,他一向也不愿意出力。
如果你能得了聚灵咒,也少了人与你争夺!他咬了咬唇:就照你说地吧,我今天晚上,便和苍茫去十八盘道。
风势一起,借烟而入,能打几个是几个!至于老鬼,倾绝不见得能再继给他多少血。
你顶得住他的雷灼闪,让俊则再用绵针招呼他!离殇看着拓海,忽然轻轻微笑:多谢。
他笑意轻暖,其意已经明。
生死之间,才能辨析真假,一向以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