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炤宁在饭桌前落座,入目的几样小菜分外清淡。
不需想也知道,是予莫知会厨房给她做的。
他恨不得让她像老和尚一样戒酒戒油腻。
她安之若素,吃了不少,之后的一碗燕窝羹,也是毫不抵触地用完。
红蓠白薇等人见了,俱是眉开眼笑。
但愿小姐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能够一直这样下去。
饭后,炤宁去了大夫人那里。
正巧,三夫人和江佩仪也在,四个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现在府里的情形,抛开太夫人,真就是皆大欢喜。
大夫人不爱抢风头,三夫人拎得清轻重,妯娌二人一起主持中馈,凡事有商有量,很快上了手,内宅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两个人也没让江佩仪闲着,时不时派点儿事情,让她慢慢摸索门道,往后嫁了人总能用得着。
至于炤宁,她们凡事不会扰她,只是在衣食住行上下功夫,让她和予莫过得顺心惬意。
哪里看不出,不是这孩子死死地扼住了太夫人的痛处,她们不知道还要做多少年受气的媳妇。
原由是不能追究的,带给她们的益处却是下半辈子的顺遂。
但是这些话不需说到明面上,心里知道好歹就行。
说了一阵子话,燕王府的人如约而至,今日礼单中分外显眼的是一尺多长的翡翠白菜,两匹生龙活虎的战马。
炤宁心里啼笑皆非的,心说这厮是真打算把家底搬空么?那棵翡翠白菜她见过,玉质极好,工艺巧夺天工,在眼下可算是价值连城。
此外,师庭逸还给长房、三房各人专门备了礼品,俱是投其所好,并且分量十足。
带人前来送礼的章钦特地来了内宅一趟,满脸歉意地道:殿下早就吩咐下来,要按照他亲自拟定的礼单精心准备,只是我们办事不爽利,到今日才筹备齐全。
还望大夫人、三夫人、三小姐海涵。
大夫人、三夫人和江佩仪自是喜出望外,笑吟吟地道谢,很是和气地寒暄一阵子。
何时起,师庭逸这么会做人了?炤宁腹诽着。
章钦离开之后,大夫人笑着对炤宁道:燕王殿下这般纡尊降贵,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改日我可要向娘家、好友显摆一番,你不会不高兴吧?像是无心之语,但用意是询问炤宁愿不愿意江家向外人提及这种事。
若是炤宁不反对,她回娘家见到贼心不死的侄子的时候,便能不需顾及地敲打一番。
炤宁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大伯母哪一句话都是过了脑子的,当下笑道:瞧您说的,我只盼着你们都高高兴兴的。
三夫人和江佩仪也听出了大夫人的弦外之音,又见炤宁不以为意,便知道日后该如何行事。
江佩仪笑微微地瞧着炤宁,生出一份疼惜。
到底,四妹在儿女情长上,只认一个人,不论爱恨怨怼,都只能是针对一个男子。
固然悲欢共存,到底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经历着,盛放着。
自己呢?江佩仪啜了口茶,暗自苦笑。
能嫁到一个过得去的人已是不易,情爱到底是何滋味,怕是无福品尝。
又说了一阵子话,三夫人拉着江佩仪去她房里,我看到账册便头疼,你帮我去合几笔账。
江佩仪笑着称是,起身随三夫人走了。
炤宁坐到大夫人近前,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气色更好了,真好看。
哎呦,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夫人开快而笑,我们家的美人儿这般夸赞,我等会儿要做一幅字画记下这档子事。
炤宁笑得像一只温柔可爱的猫,如实道:有喜之后的人,脸上好似会发光,那种光彩特别好看。
又关心地问,这几日一切都好么?大夫人知道炤宁是由衷地关心,握住了她的手,一切都特别好,身体底子不错,这孩子也不闹腾我。
有时想去找你说说话,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可你忙碌得很,得空了便是乏了在歇息,也不忍心打扰。
炤宁笑道,手边诸事出乎意料地顺遂,短期之内不需要您帮忙。
往后要是有事也不是大事,您只管安心养胎,不需劳心别的。
大夫人略一思忖,道:那我就只管尽本分,帮你留心府里的大事小情,娘家那边要是有什么要紧的动向,我也会及时告诉你。
那真是要多谢您了。
炤宁想了想,又道:方家的事,告诉大伯父就行。
嗯,我听你的就是。
是在这时候,太子妃来了,与昨日一样,只见炤宁。
炤宁辞了大夫人,去了内宅待客的暖阁。
太子妃带来了一株珊瑚树,要炤宁收下。
名头是来赔礼道歉的,但是她清楚,道歉的话说来无益,还不如缄默。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谁稀罕?炤宁微笑,多谢太子妃赏赐。
随后,太子妃提议到后园走走。
炤宁作陪前去。
她看得出,太子妃分明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样子,这次放下架子亲自登门,是碍于局面不得不如此,还是另有所图,她还拿不准。
冬日游园没有别的去处,只能赏梅。
太子妃命侍从等在梅林外,自己和炤宁信步走出去一段,轻声说了昨日所经历的一切,期间、之后的所思所想,也都和盘托出。
全无保留的告知,竟是把她当成知心好友一般。
炤宁不免惊讶,但也因此确定,太子妃此行另有目的。
太子妃停下脚步,看住炤宁,我想请你帮忙找出凶手,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帮你谋取。
原来是要和我做买卖啊。
炤宁扬了扬唇角。
是。
我没兴趣管这种闲事。
炤宁如实道,便是有兴趣,我也会尽力让你血本无归。
谁会善待一个谋害自己在先泼脏水在后的人?太子妃竟是惨然一笑,血本无归?江四小姐觉得我现在还有输不起、赔不起的东西么?炤宁因此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
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
太子妃垂眸看着脚尖,语气甚是凄凉,日后的事,我大抵不能阻止,但是现在、以前的事,我总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我两个不能降生的孩子一个交待——现在想想,我第一次意外小产,就是有心人为之。
壹夜之间,太子妃的脑筋像是被打通了一些关节,明白了自身经历中的种种蹊跷。
是啊,只有痛彻心扉的磨难,才会让人急速成长、成熟起来。
但是……这件事实在是复杂。
害太子妃的人,行径自然是叫炤宁极为不齿,但是针对的到底是太子还是太子妃,无从揣测。
如果是针对太子,那太子妃便是被无辜牵连的可怜人。
如果是针对太子妃,想要将她取而代之,那太子妃……还是无辜的可怜人。
不论是谁,都没权利更没资格用胎儿做文章达到目的。
这种人,便是跳出来表明立场要帮她,她都不屑利用。
——这结论真讨厌,比昨日太子、太子妃那副可憎的嘴脸还讨厌。
炤宁低头,摸了摸鼻尖。
太子妃看得出,炤宁正在斟酌她的事情,便不打扰,静静地站在原地。
炤宁想,如果是男子所为,那该是怎样的下作不堪?如果是女子所为,那该是怎样的心如蛇蝎?而如果是一个门第所为,满门都该流放到千里之外。
但是关键之处在于,她讨厌东宫夫妻二人,害他们的人,虽说永无可能与自己交好,但是说不定就会帮她釜底抽薪,给予东宫打击。
那个人要真能变相的帮她,她却帮太子妃帮人揪出来,便是不分轻重,已非愚蠢可言。
由此,炤宁对太子妃道: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不划算——尝试帮你都是吃亏。
亏本儿的买卖,我不会做。
太子妃早就料到说服对方并非易事,闻言并不焦虑失望,你游历三年,眼界自然更为开阔,权衡何事,都要顾及大局。
可是你要想想,我长期涉足的只有宫中、娘家、陆府,宫里不可能,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余下的两个地方,给哪一家添堵于你都非坏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子妃说的确是实情。
但是,什么事不是牵出萝卜带出根?高门中就没有简单的事。
要是弄出更大的乱子却对自己有害的话,又是所为何来?炤宁笑笑,不语。
太子妃继续道:回想昨日之事,我知你是因为厌恶那种行径才那么生气。
你发火是应当的,但我也晓得那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化解的事,便没脸说致歉的话。
眼下我只想请你找出那个凶手,你要是觉着凶手能帮到你的话,尽管包庇;要是觉得凶手会害我在先、帮太子除掉你在后,直言相告的话,我会一世感激你。
炤宁意外,不由得凝眸审视眼前人。
今日的太子妃,全无昨日的愚蠢和想当然,想通这些,又比她以往印象中更通透聪慧。
不过壹夜光景,这变化算得惊人。
太子妃笑容苦涩,之后却是走到炤宁面前,抬起手来,你那些丫鬟真是粗枝大叶,都不留心帮你打理妆容。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年轻便生了华发。
炤宁没有回避,由着太子妃帮自己拔下一根头发。
太子妃将一半霜白一半漆黑的发丝给炤宁看,今时的你,便是来日的我。
昨晚,已足够让我想通诸事,这才前来求你。
如今你便是有小小瑕疵,依然如花盛放,而我已在凋零。
看清这一点,还有什么是我看不开、放不下、狠不下心肠的?你帮帮我,好不好?便是查出真凶不予告知,也无妨。
我相信,如果凶手实在不堪,你自会出手惩戒。
若是你看来情有可原,那我认命,再不追究。
只有江炤宁有能力帮她尽快找出凶手,只有最善于布局惩戒人的江炤宁,才能轻易找到蛛丝马迹,找出害她的凶手。
不论早晚,江炤宁总会给她一个答案,而这是别人做不到或不想做的。
太子妃这种态度,真是炤宁没料到的。
不管自己同意与否,对方都已经下了血本。
太子妃继续给炤宁意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交给炤宁,你得空就看看,便能想通以前一些事为何措手不及。
待炤宁接过,又道,我还带来了太子所作的不少画作,等临走的时候,会命人交给你,你看了就会明白一些事情的症结所在。
求人便要拿出足够的诚意,对这一点,太子妃很是清楚。
明知所求只是之于对方是可有可无的事,不下血本,焉能期望有所获?况且交给炤宁的东西,是进一步证明太子居心叵测布局谋害的力证,但无关如今、日后。
江炤宁要是想让她在日后鼎力相助,便要尽力帮她找到凶手——往后你要是想知道更多,我觉着划算的话,绝对实言相告。
炤宁轻轻地笑,我不舍得让手里的人为此事劳心劳力。
太子妃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不接受这笔买卖未免太傻,但是为了这档子事耗费人力,不大划算。
太子妃听了则是欣喜,笑道:既然舍不得心腹百般忙碌,何不亲力亲为以图事半功倍?我得空便邀你同回娘家、去陆府做客,如何?炤宁问道:有像样的名头么?她与太子妃相形出入,没个拿得出手的理由是不行的。
太子妃缓缓一笑,没有。
但我会想法子。
好,我等着。
炤宁绽出笑容,只要你能做到,我便会尝试探究原委。
如你所言,告知与否是一回事,我会不会帮你惩戒凶手是另一回事。
若是对你我都有益处的话,我当然要如实相告。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我明了原委,查不出便没法子了。
你肯承诺这些,已然足够。
太子妃笑容中终于有了一丝明朗,我不耽搁你了,先行回府。
我命人给太子的书房放了一把火,他回去定然大为光火,我要回去等着被责难。
炤宁看了看手里的小册子,心知这是太子妃从太子书房里偷出来的,便忍下笑意,省去挽留的客套话,送太子妃离开。
太子要是知道发妻不声不响地把他卖了,不知该是何种心情。
太子妃上马车之前,提醒道:你要明白,甚至可以叫人验证,书册是太子几年前写成,画作是太子这几年陆续作完。
这件事情上,她不介意好人做到底——太子不是对江炤宁又爱又恨么?那她就不妨让他又爱又恨的女子更忌惮并且更为痛恨他。
炤宁只是报以清浅一笑,多谢。
但你要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
太子妃给她机会走进陆家、佟家,但这只能让她深入了解这两家的底细,不意味她真的会找到太子妃的仇人。
所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
太子妃抿唇一笑,上了马车。
炤宁回到房里,一页一页看完那本小册子,再逐一看过太子那些画作,满心活见鬼的感觉。
这是绝不可能却分明发生过的事情。
她带上这些东西,去了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