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宁回到江府,径自回玲珑阁重新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
这时候,崔鑫去而复返,带人送来了皇帝的诸多赏赐,宣读的圣旨里,提了炤宁要帮衬着师庭逸修补几幅古画、校改几部书籍的事,为何赏赐,却是连个借口都没找,忽略不提。
炤宁为着皇帝赏赐中有一笔真金白银,高高兴兴的接旨谢恩。
她从来不缺银钱,但最喜欢意外之财入手,可以用来花在平日犹豫不决的一些事情上。
崔鑫对她低声笑道:皇上回宫的时候,脸色可不大好,也不用膳,说是被气饱了。
咱家那会儿还担心呢,以为是四小姐……可是皇上气归气,赏赐可是面面俱到,亲自逐一吩咐的。
这样说来,是燕王殿下又跟皇上意见相左了?炤宁忍不住笑了,算是吧,不过没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
崔鑫转头去找大老爷,已听说了大夫人有喜的事,这会儿少不得当面道贺。
炤宁回想一番,记起皇帝的确是没用午膳,提都没提一句。
师庭逸应该也是这样。
大夫人笑吟吟走到她面前。
炤宁笑着屈膝行礼,之后道:给大伯母道喜。
今日算是双喜临门。
大夫人携了炤宁的手,关心地询问,吃过饭没有?要不要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两道菜?不用。
炤宁道,吃过了。
大夫人闻到她身上极浅淡的酒味,不由叮嘱:女孩子家,少喝酒,最好是别喝酒。
已经成习,怕是改不掉了。
炤宁说着话,瞥过太夫人、三老爷和三夫人。
太夫人回以冷冷一瞥,转身回房,三老爷讽刺地一笑,甩手走人,只有三夫人神色如常,笑着点一点头。
我们也往回走吧。
大夫人低声道,我兄长在正房,有些事我要跟他好好儿念叨一番,省得他再生事。
你可有什么需要我代为敲打他的话?没有。
炤宁道,您可千万别动怒,有什么话,心平气和地说。
我晓得。
大夫人不自主地抚了抚腹部,唇畔浮现出喜悦的笑,不瞒你说,之前不知怎么的,总像是做梦一般,到了今日,才是真的相信了这件喜事。
炤宁理解地一笑。
真正的幸福、喜悦,往往叫人感觉失真。
大夫人回首命丫鬟远远地跟着就好,之后看住炤宁,不无尴尬地笑,炤宁,你不会笑话我,看不起我吧?她这样子,完全是把旧情扔到了脑后,只为跟前的人与事高兴着,想克制都做不到。
您怎么会这么想?炤宁反手握了握大夫人的手,做人是该这样的,我羡慕还来不及。
你能理解就好。
大夫人又问,那你呢?我?炤宁意外,之后轻轻蹙眉,稀里糊涂地度日,过一天算一天。
大夫人由衷地道:会好起来的。
平日多想想他的好处,别只记着他的错处。
嗯。
看皇上这样,说不定哪日一高兴就给你和他赐婚呢。
炤宁扯扯嘴角,我也知道。
好像我没了那个人就活不下去似的,真是。
大夫人笑起来,谁离了谁都活得了,只是好不好罢了。
炤宁颔首一笑,您说的是。
大夫人的好处就在于,明了大前提之后,仍旧会踏踏实实度日,将前提当成该尽的本分,点点滴滴努力去做。
而不会时时为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心虚气短,更不会不理智地试图挣扎反抗。
通透至此,需得真正的聪慧与宽阔的心胸。
打心底,炤宁觉得大夫人与大老爷是真正般配的,只是运气不好,相遇时晚了些。
送大夫人到了正房附近,炤宁辞了她,去往后园。
江予莫寻过来,一面走一面询问那些赏赐是怎么回事。
炤宁如实说了。
江予莫摸了摸下巴,徐叔怎么说?他说慢慢来,慢慢看。
看起来只能这样。
江予莫关切地看着她,你呢?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更不要因为我屈就任何人。
大不了,来日我们姐弟两个一同离京,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倒是会想。
炤宁扬手拍拍他的额头,给我老老实实的做官吃皇粮,偷懒的心思不可动。
又嘀咕,谁准你长这么高的?我走的时候你只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那时她敲他的头、捏他的脸再自然不过,现在这弟弟比她高了近一头,习惯的小动作做起来不免吃力。
江予莫失笑,还是说之前的话题,退一万步讲,要是皇上赐婚,你想过如何应对么?炤宁眼神怅惘,想过,法子也有。
但是,不必了。
江予莫听懂了她言语之后的深意。
师庭逸便是有千般不是,在姐姐眼中,别的男子也不及他一分。
她余生都不能对别的男子侧目,更不会与任何人有牵扯,哪怕为那男子孤独终老,她也无怨无悔。
这样的儿女情长,实在是恐怖。
江予莫低声道,看了你,谁还敢谈婚论嫁?嗳,你没找到意中人是你的事,少在我这儿找辙。
炤宁语气变得轻快起来,走吧,随我去后园,偷偷看看那些闺秀,说不定就有合心意的。
哪儿就用偷偷看了?江予莫笑道,这一二年,京城风气与江南相仿,像这种宴请,各家公子、闺秀都能在院子里遥遥相望,性子磊落的男女,可以聚在一起谈诗论画。
挺好的吧?应该对你的脾气。
炤宁却道:真是世风日下。
明明是世风开化。
江予莫挑眉,随后哈哈地笑,没看出来,你现在这么讨厌京城。
姐姐是这样的,喜欢一个地方,便是什么都好;厌烦一个地方,便是什么都不好。
这儿是我的家乡,我怎么会讨厌。
炤宁难得耐心地细细解释道,江南士林,与京城到底不同。
江南的才女、才子聚在一处,是真的探讨学问,不分男女,近百年来都如此。
可是北方相反,大多数门第秉承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最早被皇帝皇后夸赞有才情的时候,多少人嗤之以鼻,你又不是不知道。
随后,有些人家见我以字画颇得皇帝青睐,这才悉心教导膝下女儿琴棋书画。
这等场合,眼里只有对方的出身、样貌的男女比比皆是,真为着探讨学问的怕是凤毛麟角。
南北风气到底不同,再过些年,京城风气兴许才能与江南一样,眼下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末了,却是颔首一笑,嗳,说着说着就觉得是好事了,总要比以前好,耐心等一些年就好。
这么想就对了。
江予莫很是欣慰的样子,好几位京城才子要与你探讨书法,想不想去跟他们说几句?炤宁摇头,不行。
我跟三姐说几句话就要回房歇息。
她慧黠一笑,我在外吃了好多苦,身子骨不好——太夫人为此才伤心得很呢。
要是一下子变成四处招摇的花蝴蝶,别人会怎么想?倒也是。
江予莫拍拍她的肩,身子骨最重要。
炤宁瞪了他一眼,又打了他的手一下,没大没小的。
江予莫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当晚,皇帝仍是到正宫用膳。
从申斥皇后那日起,他便每日来她这儿,意在安抚,不让她在嫔妃面前失了颜面。
皇后的委屈从来是来得快去得更快,每日都是喜笑颜开的迎驾,今日却是不同,行礼时语气闷闷的。
落座之后,皇帝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你这是怎么了?谁叫你受委屈了不成?想不出谁敢惹她,虽说性子柔和,可到底是后宫之主,他又最腻烦不知深浅肆意争宠的嫔妃,从重发落过几个人之后,女子们便以为他是极为尊敬皇后的,从不敢冒犯她。
哪里是谁给臣妾委屈。
皇后给他斟了热茶,娓娓道来,臣妾听太医院的人说燕王病倒,便急赶急地去看了看。
那孩子……脸色真如同白纸似的,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到臣妾回来的时候,仍是昏迷不醒,瞧着实在是心疼。
唉……我也知道,不是亲生儿女,这些年他和太子一样,待我一直是淡淡的。
可我喜欢这两个孩子,尤其燕王,生得好看,又跟太子一样,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从来没让宫里哪一个给我添堵。
今日他这一病,我瞧着实在是心焦,也心疼啊。
皇帝浓眉深锁。
庭逸病倒的消息他听说了,却不想,是这么严重。
沉了片刻,笑了笑,没事,你别担心。
带兵打过仗的人都一样,铁打的身躯一般。
眼下他大抵是瞧着无大事,心神松散下来,旧病便找上了他。
将养些时日就好。
说到这儿,想到了一位故人,不由叹息,式序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一旦日子清闲了,不是发胖便是旧伤发作。
放心吧,不是大事,会好起来的。
末一句,也不知是安慰皇后,还是宽慰自己。
是,是,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
皇后频频点头,随即想起一事,迟疑地看住皇帝。
要说什么?只管说。
臣妾……皇后犯了难,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如实道,臣妾知道,您在燕王府召见江四小姐,应该是存着撮合之意吧?可是,燕王昏迷不醒的时候,唤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不会是他突然发病的原由吧?她是想着,燕王如果在外遇到了又一个意中人,皇帝却要撮合他和江炤宁,这一病,极可能是心病所致。
哦?皇帝蹙眉、惊讶,此话当真?他唤的是谁?臣妾听到两次,他唤的是宝儿。
皇后如实禀明,宝儿这名字,总不会是男子的名字吧?若是男子,燕王又怎么会在昏睡时也记挂着?皇帝听了,先是放松地吁出一口气,随后就笑起来,你多虑了。
这名字与江炤宁,是同一个人。
啊?皇后窘迫不已,难道宝儿是江四小姐的小字或是乳名?没错。
皇帝颔首一笑,她刚出生的时候,式序打算取名为宝儿,后来有人说那孩子命里缺火,才改了炤宁这名字,宝儿便成了乳名。
皇后仍是汗颜,这就好,这就好。
臣妾真是蠢笨,胡乱揣测了一番。
江式序在世的时候,皇帝待他的情分近乎手足,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而她不同,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老四的心意要是能改,我今日又何须费力不讨好?江家那孩子又是倔强得很,强来反倒不妥。
皇帝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皇家能落到这步田地,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起身去往内室,更衣。
这次,皇后并没亲自服侍,而是唤了宫女前去。
思忖片刻,她做了一个决定,唤崔鑫到面前,明日本宫备下两样东西,你得空便去江府赏给江四小姐,跟她说说燕王病倒的事,看她能不能去看看他。
她若有迟疑,那……就让她当懿旨照办吧。
皇后是活得最为省心的一个人,但是只要力所能及,便会为皇帝分忧。
崔鑫心领神会,恭声称是。
**翌日上午,炤宁站在垂花门外,与徐岩说话。
徐岩正在说道:章钦说,燕王的确是病得很重,早就该悉心调理,可他这么久也没缓下来歇一歇。
你……去看看他吧?章钦现在其实是她的人了。
不知道徐岩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已让章钦听命于他。
自然,除了章钦,燕王府里还有她几个眼线。
偶尔细想这些,不是不觉讽刺心寒的。
可又能如何?不这样做,她便会时时怀疑师庭逸很可能就是幕后元凶。
该怀念,还是痛恨,她总要给自己一条出路。
炤宁颔首,是要去看的。
崔鑫来过了,说皇后娘娘吩咐我去探病。
徐岩眼神中有喜悦,那就快去吧,还磨蹭什么?炤宁睨了他一眼,牵了牵唇,是。
我这就去。
身边这些人,都还心存希望,只她最悲观。
徐岩笑着颔首,我送你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炤宁置身于师庭逸的寝室。
这里,是她不曾来过的地方。
她熟悉的,是竹林深处的庭院,是红叶林旁的小屋。
室内陈设简单之至,唯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座椅、一个火炉而已。
简单得不像样子。
光线自雪亮的窗纱入室,映得室内很是明亮。
她站在门口恍惚片刻,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床榻。
床头的小柜子上,是未喝完的汤药、一杯冷却的水、温茶的木桶。
卧于床上的男子,面色苍白,眉宇却无一丝痛苦,很是平静柔和。
炤宁环顾四下,没有座椅,便坐在床边,细细地看着他。
竟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地回忆关于他的一切。
没忍住,她握住了他温暖的手。
反反复复,没轻没重地抚着、握着。
曾经的深爱,袭上心头。
此刻的恨意,亦袭上心头。
是真的恨。
恨他竟如以前的自己,糟蹋着损毁着身体。
像以前的她一样,忘记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禁不起恣意妄为。
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