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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走马灯

2025-03-30 06:30:33

斯佩德从古特曼住的那层楼乘电梯下来。

他嘴唇干得难受,脸色格外苍白,直冒冷汗。

他拿出手绢来擦脸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不由得咧嘴一笑,说了声嗬!,声音响得连开电梯的都扭过头来问他:什么呀,先生?斯佩德走下吉利街,到皇宫饭店,在那儿吃午饭。

等到落了座,他脸色才有了血色,嘴也不干了,手也不抖了。

他不慌不忙地大吃了一顿。

随后上锡德·怀斯那里去。

斯佩德进去的时候,怀斯正咬着指甲,看着窗户发愣。

他放下手,把椅子转过来对着斯佩德说:你好,拖把椅子过来。

斯佩德拖了把椅子在那张堆满文件的大办公桌旁坐下。

阿切尔太太来过吗?他问道。

来过了。

怀斯眼里有一点亮光闪烁不定。

打算和这位太太结婚吗,山姆?斯佩德急躁地从鼻孔里出了口气,老天哪,你现在也这么说了。

他抱怨道。

这位律师疲惫地嘿嘿一笑,嘴角撇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打算结婚,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山姆正在卷烟,抬起眼来,闷闷不乐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好吧,这下就用得着你了嘛。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关于你的事?凡是我该知道的事统统说出来吧。

怀斯搔搔头皮,头皮屑洒落在他肩膀上。

她告诉我,她本来打算跟迈尔斯离婚,离了婚她就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斯佩德打断他。

你可以跳过这一段,讲点我不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她有多少——?别支支吾吾,锡德。

斯佩德把打火机的火苗凑到烟卷上。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想要瞒着我的话?怀斯责备地瞧着斯佩德。

你瞧,山姆,他开腔道,那不——斯佩德抬头望着天花板,唉声叹气地说:老天啊,他还算是我的律师,靠我发了财。

可我现在要他跟我谈谈,还得跪下来求他。

他低下头来看着怀斯。

你当我打发她到你这儿干什么来了?怀斯做了一个疲倦的鬼脸。

再来一个像你这样的当事人,他埋怨道,我就得进疗养院了——要不就得上圣昆廷【注】。

【注】圣昆廷:位于旧金山海湾,加利福尼亚州监狱设在该地。

凡是当事人找上门,你都要帮助他们。

她跟你说迈尔斯送命的那天晚上她上哪儿去了吗?说了。

上哪儿去了?跟踪他。

  棒槌学堂·出品斯佩德坐直了,眨眨眼睛。

他怀疑地嚷道:老天哪,这些娘儿们啊!说罢哈哈大笑,缓过气来又问道:那好,她瞧见什么了?怀斯摇摇头。

没瞧见什么。

那天晚上他回去吃晚饭时告诉她,他在圣马克旅馆跟一个姑娘有个约会,并跟她开玩笑说,这正是她要离婚的好机会。

她开头还以为他是想探探她的口气。

他知道——这家子的事我知道,斯佩德说,跳过这段,说说后来她怎么样了。

你让我说下去,我就说。

他走了之后,她又开始想,没准儿他真有个约会。

你了解迈尔斯,他很可能——你把迈尔斯的性格介绍也省略掉吧。

我真该什么事都别告诉你,那律师说,因此,她就把他们的汽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一直开到圣马克旅馆。

停在马路对面,坐在车里守着。

她看见他从旅馆出来,看见他盯着一男一女——她说她看见那女的昨晚还跟你在一起——那一男一女先从旅馆里出来。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在工作,刚才是哄她的。

我猜她当时准是大失所望,气坏了——从她告诉我时那副样子就看得出。

她盯着迈尔斯,盯了好一段路。

后来她拿准他是在跟踪那一男一女,她就上你公寓去,可你不在家。

那是几点钟的事?斯佩德问道。

她到你公寓的时间吗?第一次大概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

第一次?是啊。

她开车在附近兜了半个钟头,又折回来试试看。

就算这是十点半吧,你还是不在家。

因此她又把车开回闹市区,到一家电影院去消磨时间,一直待到半夜。

她想那时候她总可以找到你了。

斯佩德皱起眉头:她十点半还到电影院?她是那么说的——她到鲍威尔街的那家电影院去,那家影院要半夜一点钟才关门。

她说她不想回家,因为她不想在家里等迈尔斯回来。

看来,这种情况常常把迈尔斯气得半死,尤其是半夜时分。

她就在电影院里待到关门。

怀斯这会儿说得慢些了。

眼睛里掠过一丝冷笑。

她说她那时决定不再到你这儿来了。

她说她不知道那么晚到你这儿来你是否乐意。

所以她到泰记饭店——在艾丽丝街【注】的那家——吃了点东西,就一个人回家去了。

怀斯仰身倒在椅子里,等斯佩德说话。

【注】艾丽丝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东西向的大道,从市场街通往圣马利教堂,附近为影剧院集中地。

斯佩德脸上毫无表情。

他问道:你相信她吗?你不相信吗?怀斯反问。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商量好编造点什么,再告诉我。

怀斯笑了。

山姆,你不会白白把一张张支票给一个陌生人兑现吧?我不会大把大把给的。

得了,那又怎么样呢?迈尔斯没回家,那时至少已经两点了——一定有两点钟了——他已经死啦。

迈尔斯没回家,怀斯说,看来她又气坏了——其实一开头他不呆在家里是因为看见她不在家,气坏了,才出去的。

这么一来,她又把车开出来,再上你那儿去。

可是我不在家。

我去看迈尔斯的尸体了。

老天哪,好一场走马灯似的找来找去。

后来呢?她回家去,她的丈夫还是没回来。

她刚开始脱衣服,你就派人捎去了迈尔斯的死讯。

斯佩德什么也不说。

直到他聚精会神地卷好又一支烟,点上,这才说:我觉得她说得很全面,还不错,跟大部分已经掌握的事实都吻合。

应该相信。

怀斯又搔搔头皮,又有更多的头皮屑洒落在他肩头。

他好奇地打量着斯佩德,问道:可是你还是不相信?斯佩德从嘴里摘下烟卷。

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锡德,反正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律师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他厌倦地耸耸肩膀说:对啊——是我出卖了你。

你干吗不找一个忠诚的律师——找一个你信得过的。

那家伙已经死了。

斯佩德站起来,对怀斯冷笑着说:生气了,呃?就算我考虑欠周吧。

从现在开始我得记住对你讲究礼貌了。

刚才我怎么啦?是进来忘了下跪吗?锡德·怀斯局促不安地笑起来说:山姆,你这狗崽子。

你要是当我理你才荒唐呢,她答道,可就是——她抱着双臂,摸摸自己的肩膀,犹豫不决地动动嘴说:我可不能穿着这件夜礼服等你两个星期啊,你这大畜生。

他咧嘴一笑,低声下气地说:是我不好,乖乖。

他夸张地鞠了一躬,又出去了。

斯佩德到街角停车处的时候,只见那里停着两辆黄色的出租汽车,两个司机正站在一起聊天。

斯佩德问:中午在这儿的那个金发红脸的司机上哪儿去了?出车了。

一个司机说。

他还回到这儿来吗?我想要来的吧。

另一个司机朝东面点点头,他这不来了吗。

斯佩德走到街角,站在人行道边上,等着那个金发红脸的司机把车停好,走出来。

这才走到他身边说:我今天中午和一位小姐坐你的车。

我们从斯托克顿街开过去,到萨克拉门托街【注】,再到琼斯街【注】口我就下车了。

那红脸汉子说:对,我记得。

我叫你送她到第九街【注】某号,可你没把她送到那儿。

你送她到哪儿啦?那司机一只脏手摸摸自己的脸,疑惑地瞅着斯佩德。

这事我就不知道啦。

没关系,斯佩德安慰他说,把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他。

如果你想要求个太平,我们可以开到你们办事处去,让你们主管人同意一下。

我看这就行了。

我把她送到轮渡大厦【注】。

就她一个人?对,不错。

你没先送她上别处去吗?没有。

是这么回事:你下车以后,我在萨克拉门托街上又驶了一段,到波克街【注】时,她敲敲车窗说她要买份报纸,我就停在路口,吹口哨叫一个报童,她就买了份报纸。

什么报?《呼声报》。

后来我在萨克拉门托街上又开了一段路,过了范奈斯街【注】,她又敲车窗,叫我送她到轮渡大厦。

她那时的神态是激动还是怎样?我可没在意。

你送她到轮渡大厦之后呢?她付了车钱就走啦。

没别的了。

有人在那儿等她吗?就是有,我也没看见。

她往哪条路走的?在轮渡大厦?我不知道。

没准儿上楼去了,要不就是朝楼梯那边走的。

她拿着那份报纸吗?是啊,她付我车钱的时候,还夹着一卷报纸呢。

是粉红的一面朝外呢,还是白的一面朝外?哎哟,头儿,这我就记不得了。

斯佩德谢过司机,给他一枚银元。

给你买包烟吧。

【注】萨克拉门托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东西向的主要干道,东头从海湾开始,西头通往住宅区。

【注】琼斯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大道,与萨克拉门托街交叉。

【注】第九街是旧金山南区一条横马路,通天主堂街。

【注】轮渡大厦在旧金山东面海滨,渡轮可通往里士满、奥克兰或伯克利。

【注】波克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大道,从市场街通往海滨。

【注】范奈斯街是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大道,与波克街平行。

斯佩德买了一份《呼声报》,拿着报纸到一幢办公大楼的门厅里背着风细看起来。

他很快看完头版头条新闻,还看了第二版、第三版的头条新闻。

在第四版头条新闻《制造伪钞嫌疑犯被捕》上看了一会儿。

又看了一下第五版的《海湾青年举枪自杀》;第六、第七版没有感兴趣的东西。

第八版《经过一场枪战,三少年以旧金山盗窃罪被捕》倒引起他注意了片刻;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他翻到第三十五版,那上头登的是气象消息、船期消息、生产消息、金融消息、离婚、出生、结婚、死亡通告一类的东西。

他看了一下死者的名字。

翻到第三十六版。

第三十七版——全是金融消息——什么也没找到;第三十八版也是最后一版,同样什么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把报纸折好,塞进上衣口袋,卷了一支烟。

他在办公大楼门厅里站了五分钟,抽着烟,绷着脸,不知道瞪眼望着什么东西。

后来他走上斯托克顿街,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皇冠公寓去。

他走进大楼,用布里姬·奥肖内西给他的钥匙开门,进了她的公寓。

她昨晚穿过的蓝袍子就挂在床脚上。

她的蓝丝袜、拖鞋都在卧室地板上。

那只原来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彩绘首饰盒子现在放在梳妆台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斯佩德皱着眉头看看它,舔舔嘴唇,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动。

然后离开皇冠公寓,又到闹市区去了。

在斯佩德的办公大楼门口,他劈面撞见古特曼家的那个小子。

他挡住斯佩德的路,堵住门口说:来吧,他要见你。

那小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口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斯佩德咧开嘴一笑,嘲弄地说:我没想到你们会在五点二十五分之前来。

但愿我没让你们久等吧。

那小子抬眼望着斯佩德的嘴,说话声调很不自然,像是身上正忍着疼痛。

你老跟我过不去,当心肚脐眼里挨颗枪子。

斯佩德嘻嘻笑起来,流氓越无赖,黑话说得越花哨。

他高兴地说,好吧,我们走。

他们并肩走上萨特街。

那小子两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

他们走过了一条多马路,谁也不说话。

后来斯佩德兴冲冲地问道:孩子,你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有多久啦?那小子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

你有没有——斯佩德开口说,又住了口。

他那灰黄色的眼睛闪耀着一丝柔和的光。

他再也不跟那小子说话了。

他们走进亚历山大里亚旅馆,乘电梯来到十二楼,踏上走廊,朝古特曼的套房走去。

走廊里没有人。

斯佩德放慢脚步,到离古特曼房门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他已经落在那小子背后大约一英尺半。

他忽然往边上一闪身,两条胳臂紧紧从后面抱住那小子,正好勒住那小子肘弯下面。

他迫使那小子胳臂朝前。

这一来,他那双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就把大衣拱起来了。

那小子死命挣扎、扭动。

可是落在一个大汉掌心里,哪里还有能耐动弹。

那小子往后踢脚,可是斯佩德叉开两腿站着。

他一脚踢过去,踢了个空。

斯佩德把那小子笔直举起来,又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摔。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这下碰撞并没有发出多大响声。

斯佩德双手顺势滑下来,用力抓住那小子的手腕。

那小子咬紧牙,拼命想挣脱这双大手。

可是他怎么也挣不开,也没法阻止这双手慢慢顺势下来抓他的手。

只听见那小子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跟斯佩德紧攥着那小子双手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僵持了很久。

后来那小子的胳臂终于软下来了。

斯佩德放开那小子,退后一步,分开双手从那小子口袋里各拿出一把重型自动手枪。

那小子转过身来,面对斯佩德。

他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毫无表情。

双手仍旧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斯佩德胸前,一声不吭。

斯佩德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口袋,嘲讽地咧嘴笑着说:来吧,这下子你家老板可要嘉奖你啦。

他们走到古特曼的门口,斯佩德敲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