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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胖子

2025-03-30 06:30:33

斯佩德把布里姬·奥肖内西打发到埃菲·珀雷因家去之后,回到办公室。

电话铃正响着。

他走到电话前。

喂……是啊,我是斯佩德……对,在我这儿。

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谁?……古特曼先生?哦,是啊,不错……现在——越快越好……十二楼C……唔,十五分钟吧……对。

斯佩德坐在办公桌角上,在电话旁边开始卷一支烟。

他的嘴形成一个V字,硬梆梆的,挺得意。

可是眼睛却冒着怒火,打眼皮底下直勾勾地看着手指卷香烟。

门开了,伊娃·阿切尔走了进来。

斯佩德说:你好,宝贝儿,声音和脸色都突然变得和蔼轻松起来。

哦,山姆,原谅我,原谅我吧!她哽咽着说,她就站在门口进来的地方。

一双戴着手套的小手,一个劲地揉着一块黑边手绢,惊恐的眼睛又红又肿,盯着他的脸。

斯佩德没从办公桌角上站起来,他说:哪儿话,这没什么,别在意。

可是,山姆,她呜咽着说,是我叫那些警察上你那儿去的。

我气疯了,妒忌得要死,鬼迷了心窍。

我打电话给他们说,如果他们去,就可以弄清楚有关迈尔斯被杀的一些情况。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噢!我没这么想。

可是我那时气疯了。

山姆,我想要害你。

这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他伸出胳臂搂着她,把她拉近身边。

不过现在没什么了,只是下回别再冒出这些个疯疯癫癫的念头来。

我不了,她答应道,再也不了。

可是你昨儿晚上待我不好。

你冷冰冰的,跟我疏远得很,光想支开我。

当时我特地到你这儿来,等了那么长时间想警告你一声,可你——不对,他说,不过你这些话对我说说没什么关系。

去见见锡德吧。

就在第二条马路路口,一座粉红色的房子,八二七号房间。

她那双蓝眼睛拼命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那天晚上不在家?她慢慢问道。

没什么,我知道你没在家就是了。

可我明明在家,在家。

她嘴唇扭曲,气得眼睛也模糊了。

是埃菲·珀雷因跟你说的。

她愤愤地说,我看见她瞅着我的衣服,到处东张西望。

你知道她不喜欢我,山姆。

你为什么相信她对你说的,你不是明明知道她就爱找我麻烦吗?老天啊,你们这些娘儿们哪,斯佩德温柔地说。

他看看手表。

你得赶快走了,宝贝儿,我有个约会要迟到了。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么不说,要说就跟锡德说实话。

我是说你不想告诉他的那些事就甭说,可别编出点什么夹在里面。

我没对你说谎,山姆。

她声言道。

没说谎才怪呢。

他说着站起身来。

她踮起脚,把脸凑到他面前,低声说: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

你不肯原谅我对你干的那些事?我怎能不原谅你呢。

他低下头来,吻了她的嘴。

那没什么。

你快走吧。

她伸出胳臂搂着他。

你肯陪我一起去见怀斯先生吗?我不能去,去了只会碍事。

他拍拍她胳臂,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身上拿下来,吻了吻她露出在袖口和手套间的左腕。

双手搭在她肩上,把她转过去面对着门,轻轻推了她一下,就撒开手。

滚吧。

他命令道。

亚历山大里亚旅馆十二楼C室套房那扇桃花心木的门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跟斯佩德在贝尔维迪旅馆门厅说过话的那小子。

斯佩德和颜悦色地说了声你好,那小子一声不吭,就站在旁边,手里拉着那扇门。

斯佩德走进去,一个胖子出来见他。

这个胖子皮肉松弛,粉红色的面颊、嘴唇、下巴、脖子全是肉嘟嘟的。

再加上一个软蛋式的大肚子,四肢就像四个下垂的圆筒。

他迎见斯佩德的时候,浑身肥肉都摇来晃去,一步一抖动,活像吹肥皂泡时,一大堆肥皂泡堆在管子上还没有掉下来。

一双眼睛被周围的肥肉挤成小小的;黑眼珠骨溜溜的。

乌黑的鬈发薄薄地盖在宽阔的脑袋上。

他穿一件黑色燕尾服、黑背心、黑缎子宽领带,上面插了一颗粉红色的珍珠,灰条子毛料裤子,漆皮鞋。

他用踌躇满志的愉快嗓音热情地说:啊,斯佩德先生,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活像只胖呼呼的粉红色海星。

斯佩德拉起他的手,笑着说:你好,古特曼先生?胖子拉住斯佩德的手,转到他身旁,另一只手托着他肘弯,领他走过一条绿地毯,来到一把绿色绒面椅子前面。

旁边是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苏打水瓶子、几个杯子;一个托盘上有瓶强尼·华格牌威士忌;一盒豪华的花冠牌雪茄烟、两份报纸、一个黄黄的皂石小盒子。

斯佩德在绿椅子上坐下。

胖子动手斟了两杯威士忌兑上苏打水。

那小子已经不见了。

这房间三面墙上的门都关着,斯佩德背后那第四堵墙开了两扇窗,俯瞰着吉利街。

我们一开头就很顺利,先生,胖子用愉快满意的声调说,手里拿着一杯递给斯佩德的酒,转过身来。

我信不信一个人是要看场合的。

要是他小心谨慎,不肯多喝,那我就不相信他了。

斯佩德接过杯子,微笑着,欠欠身子。

胖子举起酒杯,把杯子举到窗口亮处,对着杯子里冒起的气泡满意地说:祝我们大家开诚布公,取得彻底谅解。

他们喝完酒,放下杯子。

  棒槌学堂·出品胖子精明地望着斯佩德问道:你是个嘴巴很紧的人吧?斯佩德摇摇头:我喜欢说话。

再好没有了!胖子大声说道,我就信不过嘴紧的人。

这种人老是在不该开口的时候开口,而且净说些不该说的话。

说话这件事儿你除非经常练着说,否则就别想说得有分寸。

他一边喝,一边笑眯眯地说:我们会合得来的,先生。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花冠牌雪茄烟盒,来支雪茄,先生。

斯佩德拿了支雪茄,切掉一头,点上火。

这时胖子又把一把绿色绒面椅子拖到斯佩德身边,还在两人当中放了一个烟灰缸。

然后他从桌上拿起酒杯,从盒里拿了根雪茄,弯下身坐进椅子里。

他那身肥肉这时已不再摇晃,全都处于松弛的休息状态了。

他舒坦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先生,你高兴的话,我们来谈谈吧。

我马上就能告诉你,我乐于同喜欢说话的人谈话。

好极了,我们谈谈黑鹰好吗?胖子哈哈大笑,浑身肥肉随着笑声上下动个不停。

我们谈不谈?他自问自答道,谈。

他那张粉红色的脸高兴得亮光光的。

你真对我的胃口,先生,你的作风同我一样,不是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

‘我们谈谈黑鹰好吗?’我们会谈的,我喜欢这样,先生。

我喜欢这样谈生意。

我们一定要谈谈黑鹰。

不过,先生,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也许不太重要,可是这样我们一开始就能取得相互谅解啦。

你来这儿是代表奥肖内西小姐的吗?斯佩德把长长一缕雪茄烟雾朝胖子头顶上喷去。

他皱着眉看着雪茄烟头,若有所思。

接着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能说是还是不是,是也罢,不是也罢,眼前都还没准儿。

他抬起头来看看胖子,不再皱眉头了。

还得看。

得看什么呢?斯佩德摇摇头:如果我知道得看什么,我就可以说是,或者不是了。

胖子喝了口酒,咽下肚,提示道:也许得看凯罗吧?斯佩德模棱两可地说了声也许吧,就喝起酒来。

胖子探着身子,胸脯一直碰到他的大肚子才停下。

他的笑容和愉快的声音都带着讨好的意味。

你尽管说,问题是你代表他们哪一个?你可以那么说。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呀。

我没这么说。

胖子眼睛闪闪发光。

他压低嗓门,沙哑地悄悄问道:此外还有谁?斯佩德用雪茄指指自己胸脯。

还有我。

他说。

胖子仰天跌坐在椅子上,全身松弛下来。

他满意地透了一口长气。

妙极了,先生。

他用愉快满意的声调说。

妙极了。

我就喜欢一个人能立刻说出他是在为自己打算。

我们大家都为自己打算嘛。

那种说他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我才信不过呢。

我最信不过的就是那些死咬住说他确实不为自己打算的人。

因为这种人不过是一头蠢驴,一头违反了人类天性的蠢驴。

斯佩德喷着烟,脸上一副彬彬有礼、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说:呃嘿,我们现在谈谈黑鹰吧。

胖子慈祥地笑笑。

谈吧,他眯着眼睛看人。

脸上的肥肉都凑在一块,一双眼睛只剩下一条黑线。

斯佩德先生,你心里有没有什么谱,这只黑鹰到底值多少钱?没有。

胖子又探着身子,伸出一只粉红的胖手放在斯佩德椅子的扶手上。

得了,先生,如果我告诉你——老天在上,如果我把这价钱的一半告诉你——你就会说我吹牛了。

斯佩德笑笑。

不会的,他说,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如果你不愿意豁出来谈,只要告诉我它是什么东西,那我自己也算得出这笔进账。

胖子笑道:你算不出的,先生。

没人算得出,除非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还有——他动人地歇了口气——这种东西也找不出第二只。

他又笑起来。

浑身肥肉又摇晃起来。

突然,笑声凝住。

那肉嘟嘟的嘴唇还张着,笑容却不见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斯佩德,人家还当他是近视眼呢。

他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惊讶得沙哑的嗓音也变了。

斯佩德漫不经心地用雪茄做了个手势。

噢,真见鬼,他轻松地说,我知道这东西该是怎么个样子,就冲你们为这东西连命都不要也知道它的价值。

可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告诉你?奥肖内西小姐?对,一个可爱的姑娘,先生。

呃嘿,没有。

胖子的眼睛像两条黑线埋在那堆粉红色的肥肉里。

他含糊地说:她一定知道。

随后又说,凯罗也没谈起?凯罗鬼着呢。

他愿意出钱买它,可他不肯豁出来说给我听那些我还不知道的事。

胖子舔舔嘴唇问道:他愿意出多少钱买它?一万美元。

  棒槌学堂·出品胖子轻蔑地哈哈大笑:一万元,美元,注意,还不是英镑。

这是那个希腊人出你的价钱。

哼!对此你怎么说呢?我说,如果我把它交给他,我就希望拿到一万美元。

啊,对,如果这两个字加得好,先生。

胖子的额头一挤一挤地形成了一道肉缝。

他们一定知道,他这话只有一半是大声说的。

后来又说:他们知道这鹰是什么玩意儿吗?先生,你对他们印象如何?这方面我帮不了你的忙,斯佩德承认道,根据不足啊。

凯罗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奥肖内西说她不知道。

不过我认为她是在撒谎。

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啊。

胖子说,不过他此刻分明是心不在焉。

他抓抓头皮,兀自皱着眉头,皱得额头上出现一道道红红的肉缝。

他在椅子里不停地挪动,那张椅子容得了他这个身体怎么动他就怎么动。

他闭上眼睛,突然又张开——而且张得大大的——对斯佩德说:可能他们确实不知道。

他那肉嘟嘟的红脸上,烦恼的皱纹慢慢消失了,一下子竟流露出说不出的高兴劲儿。

如果他们不知道,他嚷着说,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他们不知道,那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啦。

斯佩德嘴唇往里缩去,勉强装出一副笑容。

亏得我找对了门。

他说。

胖子也笑了,笑得多少有几分暖昧。

他脸上那股高兴劲儿没有了。

虽然还在笑,可是眼神里已经露出小心提防的样子。

那张脸就像个微笑的面具,然而两眼却虎视耽耽,不让斯佩德看出自己的思想。

他避开斯佩德的眼光,转过去看着斯佩德肘边的酒杯,面露喜色道:天哪,先生,你的杯子空了。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把杯子、酒瓶、苏打水瓶子弄得叮叮当当响,调制了两杯饮料。

斯佩德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个胖子手舞足蹈,鞠了一躬,打趣地说,噢,先生,这种药吃了不会伤身体的。

说着递给他那个又斟满了的杯子。

这时斯佩德才站起身来,紧靠着胖子,往下瞅着他。

斯佩德眼神冷酷而明亮。

他举起酒杯,不慌不忙,挑战似地说:为我们开诚布公,相互取得谅解干一杯。

胖子嘻嘻笑起来,他们一块儿喝了酒。

胖子先坐下,两手捧着杯子搁在肚子上,净朝斯佩德笑。

他说:是啊,先生,说来奇怪,不过这也许是事实。

他们俩谁也摸不准这只黑鹰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这个世界里除了鄙人卡斯珀·古特曼老爷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啦。

好极了。

斯佩德叉开两腿站着,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拿着杯子。

你告诉我之后,世界上就我们俩知道了。

算得不错,先生,——胖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可是——他笑开了——我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你呢。

别傻了,斯佩德耐心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们俩才走到一块来了。

那好,先生,它在哪儿呢?斯佩德不理他。

胖子吸起嘴,竖起眉毛,脑袋略朝左偏。

你瞧,他和蔼地说,我一定得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可你却不肯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这可谈不上公平合理吧?先生。

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们谈生意不能这么个谈法。

斯佩德脸色苍白铁板。

他大发脾气,连珠炮似的低声说:再想想,赶快想想。

我已经跟你那个小流氓讲过,你要办成这事一定得先和我谈谈。

我现在告诉你,你今天就得跟我谈,否则就拉倒。

你浪费我的时间有什么意思?去你的那套讨厌的秘密吧!老天哪!这些人放在金库里的那些玩意儿我都清楚,可是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没有你也能过日子。

该死的!如果你们一开头就避开我,少我一个,没准儿你们也能干出点名堂来。

可现在你们不行了。

在旧金山就是不行。

你要么回我的话,要么滚你的蛋——反正今天就得决定。

他转过身来,怒气冲冲、砰的把酒杯扔在桌上。

酒杯砸在木头上,碎裂了,里面的酒和碎片噼里啪啦掉在桌上和地板上。

斯佩德对杯子砸碎毫不理会,又转过身来对着胖子。

胖子对酒杯的命运和斯佩德一样毫不理会。

他噘着嘴,竖起眉毛,脑袋略朝左偏。

斯佩德气呼呼地说话时,胖子那张粉红的脸始终和颜悦色,一直没变。

斯佩德怒气未平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要——斯佩德左面的门开了。

刚才开门迎接斯佩德的那小子走进来。

他关上门,站在门前,两手平贴着两肋,看着斯佩德。

那小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地瞪着眼珠。

目光朝斯佩德全身打量了一通,从肩膀看到膝盖,又落在斯佩德棕色上衣胸袋里插的那块紫酱色镶边的手绢上。

  棒槌学堂·出品还有一件事,斯佩德又说了一遍,眼睛瞪着那小伙子:你打定主意的时候,让这个小流氓离我远着点。

我不喜欢他,我会杀了他的。

他让我神经紧张,如果他碍我事,我首先就把他宰了。

我不会给他便宜,我不会给他机会。

我要宰了他。

那小伙子嘴唇一撇,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眼皮也不抬,也不吭声。

胖子宽容地说:好啦,先生,我必须指出你真是个火爆性子。

性子?斯佩德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他走到房间另一头那张放着他帽子的椅子面前,拿起帽子,戴在头上,伸出长臂,用一个粗指头指着胖子的肚皮。

满屋里只听见他那火冒三丈的声音:好好想想吧,想想透。

你得在五点半以前决定,行还是不行,一言为定。

他垂下胳臂,对那和蔼的胖子瞪了一会儿,又瞪着那小子。

然后从刚才进来的门走了出去。

他打开门,又转过身来刺耳地说:五点半——过时不候。

那小子盯着斯佩德胸前,把他在贝尔维迪门厅说过两次的两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不高,可是充满仇恨。

斯佩德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