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拿着我的帽子走过来。
我把帽子戴上,说:你觉得他身体怎么样?他还不像看上去那么衰弱。
要是真那样,就该准备入土了。
雷甘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能招老头子那么喜欢?老管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但是脸上却奇怪地一点也没有表情。
青春的力量,先生。
他说,还有他那军人的目光。
同你的一样。
我说。
同您的也差不多,先生。
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
过奖了。
小姐们今天早上都好吗?他很有礼貌地耸了耸肩。
我也是这么想。
我说。
于是他替我打开了门。
我站在外面台阶上,俯视着伸展到远处的一层层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和花坛,直到花园尽头的金属栏杆。
我看到卡门坐在花园中间一条石凳上,双手捧着头,显得又凄凉又孤单。
我沿着连接一块块草坪的红砖台阶走下去。
在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时,我已经走到她的跟前了。
她跳了起来,像只小猫似的猛地把身子转过来。
她身上穿的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浅蓝色的便服。
金黄的头发仍然像那次那样蓬蓬松松地闪着水波。
她的面色非常苍白。
在她看着我的时候,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她的眼睛是蓝灰色的。
闷得慌了?我说。
她渐渐露出了笑容,样子有一点儿羞涩,接着很快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你没生我的气吗?我想是你生我的气了。
她把大拇指放到嘴里,吃吃地笑起来。
我没生气。
她这么一笑我就不喜欢她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
一个靶子挂在三十尺外的一棵橡树上,上面戳着几根飞镖。
她坐的那条石凳上还放着三四根。
就有钱人来讲,你和你姐姐的生活好像都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
她透过长长的睫毛望着我。
这还是那种想使我仰面朝天在地上打滚的目光。
我说:你喜欢投飞镖?嗯哼。
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
我回头往房子那边望了望,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让一棵树遮住房子那边投过来的视线。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她那把珠柄手枪,我把你的武器带回来了。
我已经擦洗干净了,还装上了子弹。
听我的话——别随便对人开枪,除非你把枪法练好了。
记住了?她的面色变得更苍白了,细瘦的拇指也放下来。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枪。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醉的神色。
好的。
她说,点了点头。
忽然她又开口说,教我打枪吧。
嗯?教我怎样打枪。
我喜欢。
在这儿?这可是违法的。
她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把枪拿去,用手握住枪把,然后迅速地塞进衣服里。
她好像很怕人看见,还回头看了看。
我知道在哪儿行。
她诡秘地说,下面那些老油井那边。
她向山坡下面指了指,教我吗?我盯着她那双蓝灰色的眼睛。
但是我在那对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还不如去看一对瓶子口呢。
好吧。
先把枪给我,我得先看看那地方成不成。
她笑了笑,做了个鬼脸,然后带着一副诡秘、顽皮的神态把枪递给我,好像给我的是她的房门钥匙一样。
我们从台阶走上去,绕到我的汽车那儿。
花园好像变得荒芜了,阳光像是餐馆侍者领班的笑容那么虚假。
我们上了汽车。
我开着车沿着汽车道驶下去,穿过一道道大门。
薇维安在哪儿呢?我问道。
还没起床。
她吃吃地笑着说。
我开车下了山坡,穿过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寂静的街道,往东面拉·布利亚方向开去,然后又向南转。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在那里面。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指点着。
这是一条狭窄的土路,比一条小道宽不了多少,像是通向一座山麓农场的入口。
一扇五道立柱钉成的大门向后开着,顶在一根立桩上,看样子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关过。
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桉树,路当中是很深的车辙。
过去这条道是走卡车的,现在被阳光照着显得空荡荡的。
路上没有什么尘土,最近这场雨下得很大,而且雨停了也没有多久。
我沿着车辙开下去。
城市车辆的喧嚣声,一下子变得微弱了,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们已经不在市区,而是在某一处遥远的梦乡里。
再往前走是一个矮矮的木井架,井架的活动木梁油迹斑斑,一动不动地竖在一根粗树枝上面。
可以看到一根生锈的旧钢缆把这根木梁同另外五六根连在一起。
这些梁臂都停在那里没有转动,也许已经有一年没有转动了。
这些油井早已不出油了。
路边堆着一堆生锈的钢管,一个装卸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边,五六个空油桶胡乱地堆放在地上。
阳光照射下,一个飘着一层油垢的废水池发出五彩斑斓的闪光。
这地方是不是要修建一个公园啊?我说。
她把下巴一缩,眼睛对我闪了一下。
该赶快动手啦。
这个脏水池的臭味真能把一群山羊都熏死。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嗯哼。
喜欢吗?太漂亮了。
我把车停在装卸台旁边。
我们下了车。
我听了听,马路上的噪音在这里听去非常遥远,像是蜜蜂的嗡嗡声。
这地方就像墓地一样冷清。
即使是在雨后,高大的桉树也像蒙着一层尘土。
这种树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灰尘扑扑的。
一根大树枝被风刮断,躺在水池边上,羽毛状的宽大的树叶有的浸在水里,轻轻摇曳着。
我绕过水池,向泵房里看了一眼。
泵房里还放着一些破旧机器,看不出新近有人动过的样子。
泵房外面,一个大木头轮子斜靠在墙上。
看来这倒真是个练习射击的地方。
我走回到汽车前边。
那女孩子正站在车旁整理头发,她把头发捧在手里,让阳光照射着。
给我。
她说,向我伸出手来。
我拿出手枪,放在她手上。
我弯下腰,捡起一个生锈的空罐头盒子。
小心点儿。
我说,五颗子弹都装在枪膛里了。
我先过去把罐头盒子放在那个大木轮中间的方洞里。
看见了吗?我指着木轮说。
她把头一歪,样子非常高兴。
距离大约有三十步。
在我走回到你身边以前,先别开枪。
懂了吗?懂了。
她吃吃地笑着说。
我走到池子那一头,把罐头盒放在木轮中间。
如果她打不中盒子——那是想当然的——她的枪子多半会打在车轮上,子弹绝不会弹跳到远处去。
然而,她想打的却不是这个。
我绕过水池,向她身边走回去。
当我离她还有十步远,正走在池子旁边的时候,她突然朝我亮出两排锐利的小牙齿,举起枪,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一下子呆住了,池子里的死水在我背后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站着别动,你这个狗杂种。
她说。
手枪瞄准了我的胸膛。
枪在她手里看来拿得很稳。
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响。
她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刚刚刮过的骨头。
她的年龄一下子老了很多,邪恶、堕落,像是一只野兽,一只凶狠的野兽。
我对她笑了笑。
我迈步向她走去。
我看见她的纤细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指头尖由于用力开始发白。
我走到离她六步远的时候,她开枪丁。
枪声尖锐地一响,声音空洞,在阳光下听来非常清脆。
我没有看见手枪里冒出烟来。
我站下来,又对她笑了笑。
她又连续打了两枪。
我认为哪枪也不会打不中目标。
手枪里一共有五发子弹,她已经打了四发。
我朝她冲过去。
我不想让最后一发打在我的脸上。
我把身体向旁边一侧。
她不慌不忙地朝我开了最后一枪,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失措。
我恍惚感到一股火药的热气扑到我的脸上。
我直起身子来:哎哟,你真够帅的。
我说。
她的一只举着空枪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手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嘴唇也抖动起来。
接着她的头向左扭过去,嘴里冒出白沫子来。
她的呼吸带着哼哼唧唧的声音,身体摇摇晃晃。
在她正要摔倒的时候,我扶住了她。
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用双手撬开她的牙齿,把一条卷起的手帕塞进去。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件事办好。
我把她举起来,抱进汽车里。
然后回身找到手枪,放在口袋里。
我爬到驾驶座上,把车倒过来,顺着我来时印着车辙的土路向回开去。
汽车开出大门,爬上山坡,向家里驶去。
卡门蜷缩着躺在汽车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直到汽车已经开到院子里的汽车道上,她才苏醒过来。
她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坐起来。
出了什么事了?她喘着气说。
没什么。
怎么了?哦,是出事了。
她吃吃地笑着说,我的裤子湿了。
谁都是这样。
我说。
她突然猜想到可能要发生的事,像生了病似的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