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的时候,雨停了一小会儿。
可是水沟里的水还是溢了出来。
在西桑塔·莫尼卡,路面的积水漫到和马路的边沿相齐的地方,连人行道上也漾着薄薄的一层水。
一个交通警察穿着浑身发亮的橡胶雨衣,趟着水从湿淋淋的岗棚里走出来。
我的橡胶雨靴在道路上来回地打滑,走着走着,我拐了个弯儿,走进富尔威德大楼狭窄的门厅。
门厅的紧里边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照着曾经镀成金色的电梯间。
电梯的门开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橡皮垫子上摆着一只邋里邋遢的痰盂。
深黄色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玻璃盒,装满了假牙,就像挂在门廊里的一个大闸盒。
我甩下帽子上的雨水,看着假牙箱旁边的一块牌子:这块牌子上写着楼内房客姓名和房间号码。
很多号码后面写着名字,也有很多没写名儿。
不是有大批房间空着就是有大批房客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用无痛疗法治牙的医生;侦探事务所;生意清淡、等着关张的小商号;函授学校——教你怎么成为一个铁路职员、无线电技师或者电影脚本作家——如果邮政检查员不因为他们漏付邮资而先逼得他们倒闭的话。
这是一个肮脏、破败的大楼。
在这座楼里,陈腐的雪茄烟蒂恐怕是各种气味中最干净的了。
一个老头儿在电梯里的一个东摇西晃的凳子上打盹儿,屁股下面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垫子。
他张着嘴、脑门上的青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
他穿着一件蓝色制服外套,松松荡荡,身体套在里面就像马拴在马厩里一样。
外套下面是裤脚磨破了的灰裤子,脚上是白线袜子和黑皮鞋,一只鞋在大脚趾旁边的地方开了个口子。
他坐在凳子上姿势很不舒服,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等着乘坐电梯的人。
大楼里的诡秘气氛叫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我找到太平门,把它拉开。
消防楼道有一个月没有打扫过了,流浪汉在里面睡过觉、吃过饭,丢下满地的食物残屑、油污的烂报纸、零碎的火柴头,还有一个撕碎的空钱包。
在一个墙壁上涂写得乱七八槽的阴暗角落里,扔着一个乳白色橡皮的避孕套,没有人理睬。
这所大楼可真够齐全的!我走到四楼,赶忙吸了两口气。
大厅里放着同样破烂的皮垫子和肮脏的痰盂,墙壁同样是深黄色的,所有的东西给人以同样肮脏、破烂的感觉。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拐过一个角落,我在一扇黑洞洞的磨砂玻璃门上看见了L.D.瓦尔格林——保险公司的字样。
第二扇门,第三扇门上面也有相同的字样。
一扇房间里没有开灯的门上写着入口。
在后面有灯光的那扇门上面,开着一个玻璃气窗。
哈利·琼斯像鸟叫一样又脆又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正在说:卡尼诺?……是了,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
当然了。
我一下呆住了。
另一个声音也在说话,是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就像砖墙后面一台小马达在转动一样。
这个声音说:我想你会记得的。
这个声音听上去给人以阴险狡诈的感觉。
一把椅子在漆布地毯上蹭了一下,接着是脚步声,我头上的气窗砰的一声关上了。
磨砂玻璃后面一道人影变得模糊了。
我走回标着瓦尔格林名字的三扇门中的第一扇,轻轻推了推,门是锁住的。
这扇门在门框里非常松动,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也许是做门的时候用的木头没有干透,现在已经有些收缩。
我掏出皮夹,把嵌在驾驶执照上的又厚又硬的透明塑料片扯下来。
这是被法律忽略、未受禁止的一种盗窃工具。
我戴上手套,轻轻地、像是爱抚似地用身体顶着门,把门把手向着与门框相反的方向使劲儿扭着,然后把塑料片塞进推开的门缝儿,找着了撞锁的斜面。
卡嗒一声,像一块冰碎裂时那样清脆地响了一下。
我一动不动地贴在门上,像一条鱼懒洋洋地漂在水里。
屋里没有什么动静。
我扭动门把手,把门向黑暗里推开。
进到屋子里,我像开门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重新把门关上。
街头的灯光透过一扇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形成一个长方形。
这个长方形被一张办公桌的桌角遮黑了一块。
桌子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台盖着罩子的打字机,接着我看到的是通向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上的金属把手。
这扇门没有锁,我穿过它走进第二间办公室。
雨点忽然在紧闭的窗户上敲打起来。
我在雨声掩护下走到这间屋子的另一头。
通往开灯的办公室的门露着一条缝儿,一道窄窄的扇形光线从缝里照射出来。
我正需要这样一个环境。
我像猫在壁炉架上行走那样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上着合页的一边,把眼睛对着门缝。
可是除了射到木棱上的光线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嗡嗡的声音正在十分悦耳地说:当然了,一个人可以轻轻易易地把另一个人干的事情弄砸了,如果他清楚那个人干的是什么事的话。
这么说你去见过那个侦探了?哼,这件事你可办错了。
艾迪不喜欢这样。
那个侦探告诉艾迪说有人开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跟踪他。
艾迪自然想要知道这到底是哪位、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白了吧?哈利·琼斯轻轻笑了笑:这干他什么事?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知道我去找那个侦探的目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为的是布罗迪的那个姑娘。
她非离开这儿不成,她的魂儿都快吓没了。
她算计着那个侦探可能会给她一些钱。
我手头一个子儿都没有。
嗡嗡的声音继续柔和地说:什么钱?侦探们是不会随便把钱给窑姐儿的。
他有办法搞钱。
他认识不少阔家主儿。
哈利·琼斯笑了,笑声虽然不大,却丝毫也没有被吓住的意思。
别跟我说废话了,小矮子。
嗡嗡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了,就好像马达轴承里进了沙子。
好的,好的。
你知道布罗迪死的情况。
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伙子干得挺漂亮,可是那天晚上正好这个马洛就在那间屋里。
这谁都知道,小矮子。
他已经告诉警察局了。
哦——还有没告诉的呢。
布罗迪想兜售斯特恩乌德家小千金的一张裸体像。
马洛知道了。
他们正在吵吵这事儿的时候,那个斯特恩乌德的小千金亲自出马——拿着一把手枪。
她打了布罗迪一枪,这一枪打飞了,敲碎了一扇窗户。
只是这一点侦探并没有告诉警察,而且阿格尼丝也没讲。
她算计只要不讲出来,弄张车票到别处还可以照样混。
这些事难道跟艾迪就没有关系?你说说有什么关系?这个阿格尼丝在哪儿?说不上。
你得告诉我,小矮子。
是在这儿,还是在后面那间年轻人正赌小钱儿的房子里?她现在是我的姑娘,卡尼诺。
无论有什么事,我也不能让她替我倒霉。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听着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
从门缝里飘出一股香烟味儿,我直想咳嗽,只好使劲儿地咬住手绢。
嗡嗡的声音又恢复了和蔼的语调说:据我所知,这个黄头发的娘儿们只不过是盖格的同伙。
我要把这些情况去告诉艾迪。
你敲了那个侦探多少钱?二百。
到手了吗?哈利·琼斯又笑了:我明天见他。
我还是满怀希望的。
阿格尼丝在哪儿?听我说——阿格尼丝在哪儿?沉默——看这个,小矮子。
我一动也不动。
我没带手枪。
用不着从门缝看我就知道,这个嗡嗡的声音叫哈利·琼斯看的不外乎是一把手枪。
可是我想卡尼诺先生除了把枪亮出来以外,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我等待着。
我看着呢。
哈利·琼斯说,他的声音憋在嘴巴里,仿佛没法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而且我看到的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快开枪吧,看看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对你有好处,你能得到一件芝加哥外套,小矮子。
沉默——阿格尼丝在哪儿?哈利·琼斯叹了口气:好吧。
他有气无力地说,她在邦克山宫廷街28号一所公寓里。
房间号301。
我看我既然是个胆小鬼,也就不必再装什么门面了。
确实用不着。
你很懂大道理。
你和我一块去同她谈谈。
我想要知道的是,她会不会把你的底儿兜出来,伙计。
如果是你说的这样,万事俱备。
你可以敲那个侦探一笔,然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没有什么不痛快吧?没有。
哈利·琼斯说,没什么不痛快的,卡尼诺。
好极了。
咱们一言为定。
有酒吗?嗡嗡声开始变得像女招待员的眼睫毛那么虚假,像一颗西瓜子那么圆滑。
一个抽屉被拉开了。
什么东西在木头上碰撞了一下。
一把椅子嘎嘎地响着。
接着是鞋底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
为咱们做的这笔买卖祝贺一下吧!那嗡嗡的声音说。
传来一阵倒酒的咯咯声。
正像女士们常常说的,希望你的貂皮大衣里别生虫子。
哈利·琼斯轻轻地说:祝你成功。
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尖声咳嗽,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干呕,地板上咚的一声,好像掉下来一个杯子。
我的手指紧紧抠住了雨衣。
嗡嗡声和蔼地说:你不至于才喝一杯就不行了吧,伙计?哈利·琼斯没有回答。
听到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一把椅子移动了一下。
再见了,小矮子。
卡尼诺先生说。
脚步声,电灯开关啪的一响,我脚下的光线没有了。
一扇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
脚步声,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地,渐渐消失了。
我把身体挪到门的另一边,把门拉开,向黑暗中张望了一下。
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街头的灯光,我隐约可以看见屋子里的情况。
一张写字台的桌角微微反着光。
桌子后面是一张椅子,椅子上是一个蜷曲着的人形。
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有点像香水味。
我走向那扇通到外面走廊的门口,仔细听了听。
我听到远处电梯开动的声音。
我找到了电灯开关。
灯光从天花板上三条铜链子吊着的一盏满是灰尘的玻璃灯罩里射下来。
哈利·琼斯从办公桌那边望着我,眼睛睁得很大,面孔因为痉挛而扭曲着,皮肤泛着青色。
他的一颗黑脑袋歪在一边,身体直挺挺地靠着椅背坐着。
电车铃声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铃铃地响了一阵,声音在无数的墙壁之间回荡来回荡去。
一个半品脱的威士忌瓶子立在写字台上,盖子已经打开。
哈利·琼斯用过的杯子丢在地板上,在桌子脚旁边闪闪发亮。
另一只杯子不见了。
我尽量轻轻地用肺尖吸着气,又俯身闻了闻瓶子。
除了烈性威士忌的焦味儿之外,瓶子里面还隐隐有另一种气味儿,像是苦杏仁味。
哈利·琼斯临死前在他的大衣上呕吐了一片。
这些都说明他是氰化物中毒。
我小心翼翼从他身边绕过,把挂在窗框一个挂钩上的电话簿取下来。
我撂下电话簿,又拿起听筒,尽量离那个死去的矮个子远远的。
我拨了问讯处的号码。
对方回答了。
请问您,宫廷大街28号301房间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请稍等一下,声音伴着苦杏仁味儿发出来。
沉寂了片刻,文特渥兹2528,这个电话号您从格林多握公寓区可以查到。
我谢过对方,拨了文特渥兹2528号。
铃声响了三次,电话通了。
从话筒里可以听到吵闹的收音机声;声音被捻小了。
一个粗哑的男音说:哈罗。
阿格尼丝在吗?这儿没有叫阿格尼丝的,伙计。
你要多少号啊?文特渥兹2528。
号码对了,没有这个人。
太遗憾了吧?对方咯咯地笑着。
我挂断电话,又拿起电话簿,查到文特漫兹公寓。
我拨了管理员的号码,我的脑海中浮起一幅图像,仿佛看到卡尼诺先生正冒着大雨飞快地开着汽车去进行另一次会晤——他带去的是死亡。
格林多漫公寓楼。
我是斯奇夫。
我是保安调查局瓦里斯。
你那里有没有一个名叫阿格尼丝·罗谢拉的姑娘登记住宿?你说你是哪儿?我又对他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号码,我可以……别开玩笑。
我气哼哼地说,我有急事儿。
有还是没有这个人?没有。
我们这儿没有这么个人。
对方的声音像面包干一样僵硬。
在你们小客店登记的人有没有一个高个子、黄头发、灰眼睛的姑娘?我说,我这儿不是小客店——少锣嗦。
我用警察的口吻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刑警队派到那儿、把你那个下流窝儿翻个个儿?我对邦克山的那些公寓住房非常清楚,先生。
尤其是那些每个房间都有电话的公寓。
嘿,别着急,警官。
我愿意合作。
这里当然有不少金发女郎。
哪儿没有呢?我还没太注意她们的眼睛。
你要找的那个是单身吗?单身。
要不然就跟着一个小矮个儿,身长五英尺三英寸、体重一百一十磅。
这个人长着亮晶晶的黑眼睛,穿着双排胸扣的暗灰色衣服,爱尔兰呢的大衣,灰帽子。
我听说她住在301,可是我往那儿打电话却让人抢白了一通。
哦,她不在那儿。
301里住的是几个汽车推销员。
谢谢。
我自己到你那儿去看看。
请别惊动这里的房客,好吗?直接到我办公室里来吧?多谢了,斯奇夫先生。
我挂上了电话。
我擦去脸上的汗珠,走到办公室尽头的一个角落,面对着墙,一只手在墙上轻轻地拍打着。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了看屋子那边矮小的哈利·琼斯,他正坐在椅子上对我作怪相。
好。
你把他耍了,哈利。
我大声说,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有些奇怪,你对他说的是假话,而且还像一个绅士一样把氰化物喝了下去。
你死得像个中了毒的老鼠,哈利,可是在我看来,你却绝不是一只老鼠。
我不得不搜查一下他身上。
这当然不是件美事儿。
他的口袋里没留下任何与阿格尼丝有关的东西,没有一点儿是我需要的,我也不指望会有。
可是我不能不证实一下,因为卡尼诺先生也许会回来。
卡尼诺先生多半是那种自信心极强的绅士,再回到自己的犯罪场所来看看,他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
我关上灯,正准备开门,电话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我听着铃声,咬紧牙,连下巴上的肌肉都拧成了疙瘩,有些发疼。
我把门关上,又打开灯,走过去接电话。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的声音:哈利在吗?刚刚出去,阿格尼丝。
听到叫她的名字,她停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你是谁啊?马洛,给你添过麻烦的人。
他在哪儿?她的声音很不客气。
我也是来找他的。
想给他二百块钱叫他告诉我一件事。
条件已经讲好了。
我带着钱呢。
你在什么地方?他没告诉你?没有。
也许你最好还是问问他,他在哪儿?我没法儿问他,你知道一个叫卡尼诺的吗?她猛地抽了一口气,那声音清楚得就像是她站在我身边一样。
你想不想要这两百块钱?我问。
我——我太需要了,先生。
那好。
告诉我把钱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我——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但马上又带着焦急和恐惧响起来,哈利到底在哪儿?吓坏了,跑掉了。
你在什么地方等我吧——什么地方都成,我拿着钱呢。
我不相信你——关于哈利的那些话。
这是个圈套。
胡说。
要是想把哈利抓起来,也不用等今天了。
根本没有设置圈套的必要。
卡尼诺不知怎么知道了点哈利的事儿,所以哈利被吓跑了。
我不愿意把事情声张出去,你不愿意,哈利也不愿意。
——哈利的嘴已经永远闭上了,谁也不会再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了——你不会认为我是在给艾迪·马尔斯当奸细,是吧,小天使?是,……我想不会的。
你不会给艾迪办事。
我半个钟头后和你见面。
到布罗克斯,威尔舍大厦旁边,停车场东口。
好的。
我说。
我把话筒撂到话机上。
杏仁味儿又包围过来,还有那股呕吐物发出的酸臭。
已经咽了气的矮个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既没有恐惧,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我离开了这间办事处。
又黑又脏的楼道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一扇扇磨砂玻璃门后面都没有亮灯。
我从消防楼梯走到二楼,从那里看了看电梯间发亮的顶篷。
我按了一下开关,电梯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
我从楼梯跑到底层,当我走出大楼时,电梯正在我上面。
雨又下大了。
我走进雨地里,大雨点儿迎面抽打在我脸上。
一颗雨珠竟然打到我舌头上,我才发现自己的嘴还在张着。
我感到下巴一边有些疼痛,这说明我的嘴张得太大,还使劲向后咧着。
我在模仿刻画在哈利·琼斯脸上的死亡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