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公寓的门厅可是空的。
没有拿枪的人在那盆棕榈树底下等着要对我发号施令。
我乘着自动电梯上到我住的那一层楼,顺着走廊往前走。
从一扇门后传出收音机的轻柔的音乐声,我的脚步正好和乐曲的节奏合拍。
我需要喝一杯酒,简直一分钟也等不了了。
进了门,我连灯都没开,就照直向厨房奔去,可是还差三五步没到厨房,我一下子停住了。
屋子里有点不对劲儿。
空气里有一股味儿,一点香气。
窗户上帘幕已经放了下来,街上的灯光从边缝上透进来,给屋里带来一片朦胧的光亮。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听着。
空气里的香气是一股香水味儿,一股浓得发腻的香水味儿。
屋子里没有声响,可以说毫无动静。
我的眼睛渐渐在黑暗里适应过来。
我看出在我前面的地板上有一样本不该有的东西。
我退后两步,用大拇指钩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的一声打开了灯。
活动床已经放了下来。
床上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一个金黄头发的脑袋压在我的枕头上。
两条赤裸裸的胳膊向上弯曲着,双手交叉地垫在后脑勺上。
卡门·斯特恩乌德正仰面躺在我的床上对我傻笑。
她那茶褐色的鬈发在枕头上铺散着,好像是经过精心细致的安排。
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凝视着我,跟平常一样,就像从枪筒后面瞄着我似的。
她笑了,那排又小又尖的牙齿闪闪发光。
我的样子够帅吧?她问。
我没好气地说:帅得很,简直像个星期六晚会上的菲律宾人。
我走过去拉开一盏落地灯,回来把天花板上的灯熄掉,又走到房间那边灯底下的一个小牌桌旁边。
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六步决定胜负。
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像其他那一大堆解决不了的问题一样。
我伸过手去挪了一步马,然后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扯下来随手一扔。
床上吃吃的傻笑声一直没停,那声音使我联想到在一所老房子的板墙后面作祟的老鼠。
我敢说你绝对猜不着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抽出一根烟,冷冷地打量着她:我敢说我猜得着。
你是从钥匙孔里钻进来的,就和彼得·潘【注】一样。
【注】英国作家杰姆斯·巴瑞同名神话剧中小男孩的名字。
他是谁呀?哦,过去我在弹子房认识的一个人。
她又吃吃地笑起来:你也挺帅的,是吧?我刚要说:那个大拇指嘛——可是她比我还快,用不着我提醒她。
她从脑袋底下抽出右手来,马上开始砸弄起大拇指,一边用那圆滚滚的、任性的眼睛看着我。
我已经脱光了。
她等我抽完一根烟,看了她一会儿之后,才说道。
老天爷!我说,我心里隐隐约约正想这件事呢。
我正在琢磨着我想的是什么,马上就要想出来了,却让你开口先说了。
你要是不说,我马上也会说:‘我敢打赌你已经全脱光了。
’我睡觉的时候可是连胶鞋都不脱,生怕有时候夜里醒过来受良心谴责,得赶快从床上溜走。
你真帅。
她像小猫似地把脑袋转了转,接着把左手也从脑袋底下抽出来,抓住被子,像演戏似地停了一下,猛地把被子甩到一边儿。
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让灯光照着,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今天晚上,斯特恩乌德家的两个姑娘把两筒火药都喷射到我身上来了。
我从下嘴唇边上捏下一丝烟末儿来。
真美。
我说,不过我已经全看过了。
记得吧,我老是赶上你一丝不挂的时候。
她又吃吃地笑了几声,把被子重新盖上。
喂,你是怎么进了屋子的?我问她。
管公寓的人让我进来的。
我把你的名片给他看了。
名片是我从薇维安那儿偷来的。
我跟他说是你叫我到这儿来等你。
我可是——我可是够神出鬼没的啦。
她的面孔因为得意而变得亮堂堂的。
漂亮。
我说,管公寓的人都这样。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了。
你该说说准备怎么出去吧。
她吃吃地笑个不停:不准备出去——起码要多待一些时间……我喜欢你这里。
你真帅。
听着。
我用手里的烟卷儿指着她,别再让我给你穿衣服,我已经腻了。
你要给我的我很感谢,可是我领不了这份儿情。
道格豪斯从来没这么坑害过人。
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会坑害你的——哪怕你自己乐意叫我坑害也好。
你和我只能保持朋友关系,而现在你要做的不是保持友谊的方法。
现在,你愿意像一个听话的小姑娘那样把衣服穿起来吗?她来回地摇着脑袋。
听着。
我继续说道,你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不过是想让人看看你能放肆到什么地步。
可是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表现。
我已经很清楚了。
我老是赶上你——把灯关上。
她吃吃地笑着。
我把烟卷儿扔到地板上一脚踩灭。
我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手心。
我得再一次叫她打消这种念头。
我可不是怕邻居,我对她说,他们才不在乎呢。
不论哪一所公寓里都有不少下流女人钻进来,就是再多那么一两个,这座大楼也不至于就晃悠起来。
这是关系到我职业尊严的问题。
你应当明白——职业的尊严。
我现在正为你的父亲工作。
他是一个病人,非常脆弱,非常绝望。
他相信我不会对他耍什么花招。
请你把衣服穿上行吗,卡门?你的名字不是道格豪斯·莱利,她说,你叫菲利普·马洛。
你骗不了我。
我低头看着棋盘。
刚才那个马步走错了【注】。
我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那样走赢不了这盘棋。
在这局棋里,仗义解决不了问题。
【注】在国际象棋里,英文的马和骑士是一个词。
这里暗示对待卡门不能用骑士精神。
我又抬头看着她。
她躺着没动。
在白枕头映衬下,面色显得格外苍白。
她的两眼又大又黑,可是却像旱季里的空水桶一样空洞洞的。
她的一只没有指甲盖儿的小手不安地捏着被子。
她的神色中显出一些隐隐约约的忧虑来。
不过她还没有搞清楚到底为什么。
要让女人们——即使是那些特别高雅的女人——意识到她们的肉体并非是不可抗拒的诱惑,那真是难上加难。
我说:我想到厨房里去调一杯酒。
你来一杯吗?嗯唔。
那双漆黑、沉静、带着迷茫神情的眼睛阴沉地盯着我,眼色中的疑虑加深了。
这种疑虑无声无息地悄悄出现在她的眼里,就像一只猫沿着深深的草丛走向一只小画眉鸟一样。
如果你在我回来的时候穿好了衣服,就可以得到一杯酒,这行了吧?她的两排牙齿分开来,嘴里轻轻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
我走到厨房里,取出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和汽水,调了两杯苏打水威士忌。
我没有那种真正劲儿大的酒,也不用硝化甘油或者蒸馏过的烈酒当饮料。
当我端着杯子走回来时,她还是没有起身。
嘶嘶的声音停止了。
她的眼色也平和下来。
她的嘴唇作出要对我笑的样子。
接着她忽然坐起来,把被子从身上整个一掀,伸出手来。
给我。
穿上以后再说。
不穿不给。
我把两杯酒放在牌桌上,坐下来又点着了一支烟。
穿吧,我不看你。
我把脸扭过去。
可是我觉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刺耳的嘶嘶声,只得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她。
她光着身子坐在那里,两手撑在床上,嘴张开一条缝,脸色像刚刮过的骨头一样。
嘶嘶的声音从她嘴里剧烈地发出来,好像她自己不能控制一样。
在她空虚的眼光后面隐藏着另一种神色,那是我在别的女人眼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然后,她的嘴唇非常缓慢而小心地动了动,就像是弹簧操纵着的假嘴唇。
她用极其下流的话骂了我一句。
这我倒不在乎。
我不在乎她骂我什么,也不在乎其他任何人骂我什么。
然而这是我住的房间。
我把它当做我的一个家。
这里面的东西就是我的一切,它们都使我产生某种联想,使我想起过去,想起一个叫做家庭的地方。
这里面东西并不多,几本书,几张画,一台收音机,一付棋子,一些旧信,不过如此而已,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
但就是这些东西却占据了我的全部记忆。
我不能容忍她再呆在这间屋子里了。
她骂我的话只不过使我想到这一切而已。
我克制着说:我给你三分钟时间穿好衣服出去。
如果到时候还不行,我就动用武力——把你扔出去。
就让你这个样子,光着屁股。
而且我要接着把你的衣服扔到走廊里去。
现在——开始吧。
她的牙齿直打战,嘶嘶声变得更刺耳、更疯狂了。
她把脚悠到地板上,一只手从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把衣服钩着。
她开始穿衣服。
我看着她穿。
她用对一个女人来说显得笨拙、僵硬的手指穿戴着,但是动作一点儿不慢,只用了两分钟多一点的时间就穿好了。
我给她计算了时间。
她站在床边,一只绿皮包紧紧压在镶着皮边的大衣上。
她脑袋上歪戴着一顶显得放荡的绿帽子。
她站了一会儿,继续对我嘶嘶叫了一阵,面色仍然像刮过的骨头一样难看。
她的眼光既空虚又闪现着狂野的情绪。
最后,她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我听到电梯发动和沿着机架开下去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把窗子开得大大的。
随着晚风,飘进一股不新鲜的甜腻味儿,其中夹杂着汽车废气和都市的气息。
我用手钩着酒杯,慢慢地饮着。
公寓大门在我的窗下关上了。
寂静的人行道上传来脚步声。
不远的地方一辆汽车发动起来。
汽车冲进了夜色里,离合器卡嗒卡嗒乱响。
我走回床边低头看着。
她的脑袋枕出的印子还留在枕头上,那个纤小的、堕落的肉体压出的印子也还留在床单上。
我放下空酒杯,狂怒地把床铺扯了个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