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只跟彼得·史丹霍普说了不到20个字。
他迟到了半个小时,满口道歉地匆匆进门,然后立刻就被一通电话给打断。
他只说了句是要紧事,然后就消失在他的书房里,让他太太对着话筒应付,直到他接起分机。
不过没什么关系。
温蒂是供应消息的宝库,而我相当确定那些事情不可能从她丈夫那里得到,因为其中有些是闲话,而且有些还相当下流卑劣。
在等待彼得回家时,我们转移地盘到了起居室,温蒂试着解下我的单肩小背包,没注意到背包是用一条横过胸口的系带给扣住的。
她很惊讶那背包如此之重,也诧异我为何这么不愿意把它解下。
我稍作让步,把胸前的扣环解开,并将背包紧挨着我放在沙发上——但就算我现在背出门的是个厨房水槽,我想她也会保持礼貌地什么都没问。
我在她眼中显然是个谜,因为不管她脑中想像的狂热之徒是什么样子,那都不会是我。
她放下话筒,微微皱眉。
我暗自猜想她是否得常常一肩挑起守护家园的责任。
如果角色互换,彼得是否肯如此配合?我的表情泄露的一定比我自知的多。
他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亲爱的?她打破沉默。
没有,我向她保证,我来是想谈谈安妮在葛兰姆路的那些邻居,我想你知道得可能会更多。
她用了然一切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是说过去,她温和地说,以前他是不是曾让你失望过?某方面来说是的。
我说,为了避开她的眼神,我故意环顾室内。
他说我歇斯底里,但是我没有。
温蒂显然喜欢收集瓷像,房里几乎全摆满了。
壁炉上有一排精美的白色德累斯顿仕女像,墙上的小玻璃柜里则放着小小的手绘瓷鸟。
照片是她热爱的另一项东西,家人的照片到处可见,墙上还有一张放大的快照,是七个笑脸盈盈的小孩。
他们是谁?我问,朝照片的方向点点头。
她没有抗议我突然换了话题。
我的孙子。
那是少有的一刻,他们全都露出最好看的样子。
她轻轻笑着。
通常都会有个人摆张臭脸。
是谁照的?我。
照得好极了,我说的是真话,别当什么牧师了,你应该当专业摄影师才对。
我有段时间就是……呃,半专业的。
我以前常在圣马克教堂拍婚礼照,特别是帮那些手头拮据的新人拍。
她拉开壁炉旁的书桌抽屉,拿出一本厚厚鼓起的相簿。
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
这里应该可以找到安妮的大部分邻居。
她把相簿递给我,我翻阅着圣马克教堂的婚礼、洗礼、葬礼和节日宴会的照片。
70年代的那些照片让我发笑,服装样式实在太落伍了——男人穿着喇叭裤西装、有褶边的衬衫,戴着刻有姓名的粗大手环;女人顶个蓬蓬头,穿着腰线在胸口的洋装和露脚跟的鞋子。
甚至有一张我在安妮葬礼上的照片,24岁,不自在到了极点,全新的及地黑大衣不甚合身,让我看起来像是捡拾别人衣服的孤儿。
我认出的面孔很少,因为这些人并非全都跟我同一个时期,但有些人我还记得。
你为什么拍了这么多?我问温蒂。
不可能所有的照片都拿得到钱吧。
我想以后的人看了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我原先是想把照片贴在教区的登记簿上,这样如果有人来查家族信息时,除了文字记录外还可看到图像。
她笑了。
那不是个很好的主意。
要把照片跟文字一一对在一起要花很多时间,很快我就穷于应付了。
后来我只是为了好玩才继续拍。
她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好玩,我想着,逐渐对她有好感。
我甚至开始想,也许我也可以为我正在做的事情找同样的借口。
如果我说我查问安妮之死是因为无聊,有人会接受吗?我伸手指着一张全家福照。
查尔斯一家,我说,他们住在我们隔壁的三号。
温蒂过来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
保罗和茱莉亚,还有两个小孩,名字我记不得了。
彼得替其中一个小孩施洗,整个仪式上她都大哭个不停。
这些是当时拍的。
是珍妮佛。
我告诉她。
她以前总是整夜啼哭。
有次我们实在受不了,萨姆决定到隔壁抗议。
不料精疲力竭的茱莉亚应门时就哭出来了,萨姆不忍心那么做。
后来我们就开始戴起耳塞。
珍妮佛现在差不多24岁,在多伦多当律师。
他们全家人是1980年移民到加拿大的。
老天!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这男人很眼熟。
我说着指向另一张照片。
德瑞克?史雷特,她告诉我,他是个禽兽……喝醉了就打老婆和小孩。
那可怜的女人总是躲到我们家来,因为她很怕他。
她翻过一页,指着抱个学步小娃娃的深色头发女人。
就是她……莫琳?史雷特。
她跟他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每个都曾遭到殴打。
德瑞克经常被捕……通常是因为酒后滋事……不过我想也有一两件偷窃罪。
她一只手指按在小娃娃的脸上。
德瑞克一定坐了一段时间的牢,因为这个小家伙比另外三个要小很多岁。
就我所知,莫琳仍然住在葛兰姆路,但天知道德瑞克上哪去了。
他们家在1979或1980年大闹了一场,他的大儿子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球棒喝令他离开。
那是艾伦吧?是的。
你认识他?我教过他一年英文……高高壮壮的孩子,手掌像晚餐盘那么大。
他们住在那排连栋房屋的尾端,就在安妮隔壁。
32号。
你有没有艾伦的照片?我想是有……不过不是在教堂里拍的。
我记得,他惟一一次去圣马克,是要去看有没有东西可偷。
她发出责备的啧啧声。
他是个要命的贼,有一次我收容莫琳,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把我母亲留给我的胸针给偷走了。
为此我始终没原谅他。
说到这,她的小孩全都是贼……我想有德瑞克那种父亲,这也是意料中事吧。
儿子步上父亲的后尘是很悲哀的。
你有报案吗?她叹口气。
没有用。
他一定会矢口否认。
总之,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更小心点的。
从此之后,只要他们一走近,我就把每样东西上锁。
我心想,不知艾伦还做了什么其他坏事没被逮到。
他也曾经偷过我的东西,我告诉她,有次我把皮包放在桌上,到教职员休息室去拿些笔记,回来时发现他正在翻我的皮夹。
我也没有告发他。
我伸手按按嘴唇,那里有一小根筋因恨意而在皮肤下抽动着。
如果是我的小孩,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是的,她缓缓地说,用锐利的双眼注视着我,但我想你是因为不喜欢艾伦,所以才过度补偿他。
我没回话。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老师。
她开口打破沉默。
我点头。
误人子弟。
我低头仔细端详德瑞克·史雷特的脸。
他留着暗色长发,有张愉悦的笑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打老婆的人。
德瑞克为什么坐牢?我不知道。
偷窃或暴力攻击吧?攻击他太太?一定是女人。
我不认为他胆子大到敢找男人打架。
这人是谁?我伸手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对着镜头假笑。
莎伦·波西,温蒂撇着嘴说,老女人扮小。
拍这张照片时她已四十好几,看看她露出大半个胸部,裙子短得几乎遮不住内裤。
你一定记得她。
她跟史雷特家一左一右住在安妮隔壁,总是抱怨连连。
她叹了口气。
可怜的安妮,夹在那条街上最差劲的两户人家中间——一边是贼头贼脑又暴力的史雷特家,另一边是个骚货,有个控制不住的儿子。
莎伦·波西——也就是贾克的姘头,莉比口中漂白的吸血鬼,我戏谑地想着。
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我说,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了。
我教过她儿子……麦可……跟艾伦·史雷特同时,但我想她从来没到过学校附近。
这个女人糟透了,温蒂尖酸地说,不比妓女好多少……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她家……但她还自认比黑女人高尚……一天到晚向地区委员会申诉,不让安妮有好日子过。
我仔细玩味那张既年轻又老的脸,想起我们在南非遇到的一些红脖子(观念极狭隘保守而粗野的人,原先尤指美国南方的贫穷白人。
——中译注)。
这是‘贫穷白人’综合症,我缓缓地说,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愈低,就愈要找一个比他更不如的人。
唔,莎伦就是这样没错。
这种态度似乎有违基督徒心肠,我纳闷那女人到底做过什么事,让温蒂这么讨厌她。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的事?我好奇地问。
她常上教堂吗?哦,是的。
规律得跟闹钟一样,要求彼得每周花一个小时跟她讨论她的问题。
哈!她突然嗤之以鼻。
我应该说是她所谓的问题。
把他喊成史丹霍普神父,因为她知道这能投合彼得的虚荣心。
直到她开始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彼得才明白她的企图,然后告诉她说以后除非我也在场,否则不会再见她了。
此后她就再也没踏进教堂一步。
我藏起笑意。
尽管她声称对婚姻充满挫败感,还是会吃醋。
她有没有结过婚?我们认识她时没有。
我甚至说不上来麦可的父亲是谁,而且我想莎伦自己也不清楚。
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找警方麻烦,彼得曾半夜被找去担任代理监护人,因为他妈不知又在什么地方躺平了。
1978年他14岁,我边说边回想,深色头发,看起来一副大人样……总是穿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
她点头。
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完全无法自制。
他很聪明,很会说话——跟艾伦?史雷特完全相反,艾伦只要开口就一定带脏字。
事实上我蛮喜欢他的,但他那种人不太容易对别人付出感情。
她脸上闪过惆怅的表情。
差不多六年前,我在报上看到一个叫麦可?波西的人因持械抢劫被判刑11年。
年龄相符,但报上的照片跟我记得的那个男孩差很多。
我不忍心破坏她的幻想。
莎伦还住在28号吗?应该是吧。
我们1992年搬走时她还在。
她从我手中拿走相簿,一页页翻着,直到找到一张灰发男人的照片,他有张红彤彤、像乌龟一样的尖脸。
杰弗瑞·斯伯丁,她说,他太太叫薇薇安,1982年死于乳癌。
可怜的女人——她跟病魔奋战了很久,前后将近五年,这张照片就是在她的丧礼上拍的。
他们住在莎伦对面,曾闹出了一个大丑闻,因为杰弗瑞在他不幸的太太快死时,待在莎伦家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家还多。
薇薇安死后六个月,他就搬过去长住了。
她又叹了口气。
这整件事让杰弗瑞的孩子难过极了。
他有两个十来岁的女儿,她们根本拒绝承认莎伦的存在。
她们也搬去跟她住了吗?没有。
她们继续住在对街,自己照顾自己。
整件事非常悲哀无奈。
除了把煤气和电费的账单塞进他家门之外,她们跟杰弗瑞完全没有往来。
我想她们是为了母亲的死而怪罪他。
我想我们受伤的时候都会猛烈还击。
我说着,想到贾克和他的父母。
这是人性。
那两个女孩非常安静……太过于安静了,我总是这么觉得。
我甚至不记得曾看过她们大笑。
当然,她们从那么小就开始照顾母亲。
我是说,她们从来没办法跟同龄的人交朋友。
你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吗?老天爷,你居然也会问。
她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不记得了,亲爱的,对不起。
那两个女孩很漂亮,金发蓝眼……总是让我想到芭比娃娃。
你说她们母亲死时她们是十来岁。
是十三四岁还是十八九岁?我想大的那个是15岁,小的13.我暗地计算了一下。
那么安妮死时她们就是11岁和9岁了?差不多。
她们是萝西和布丽姬,我说,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手牵手上学去,穿着烫得漂漂亮亮的制服,看起来十分纯真可爱。
没错,温蒂说,你的记性真好。
不见得,我想。
安妮还活着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和我是朋友。
我去学校上课的途中碰到她们相携上学时,总会微笑打招呼。
这一切在安妮死后那几个月都变了,我始终不了解原因何在。
布丽姬原先跟姊姊一样扎着辫子,直到有人把她的辫子剪掉,将一绺绺金色长发塞进我们的信箱。
当时我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住在哪间屋子,只知道萝西愈来愈苍白,愈来愈瘦,而9岁的布丽姬前一天还是长发,第二天就剪短了。
至于为什么有人将她的头发寄给我,以及其中有什么含意,我则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们的母亲病了,我难过地说,我以前总是在想,她们的母亲一定是个好女人,因为她们的举止很文雅,不像其他某些小孩。
更多叹气声。
母亲死后她们非常迷惘。
我试着帮助她们,但杰弗瑞的态度变得非常不客气,叫我少管闲事。
不幸的是,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杰弗瑞说我要把她们送到孤儿院去,这让她们不信任我。
虽然事实不是如此,但她们当然相信他。
这回忆让她不快。
他是个可鄙的小人……我一直不喜欢他。
这两个女孩还住在葛兰姆路?我问。
她看起来忧心忡忡。
没有,糟糕的是我完全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以及怎么样了。
我想有段时间麦可跟她们住在一起,但他进出少年监狱太多了,很难搞清楚他的行踪。
有一次我问杰弗瑞她们怎么样了,但他把我赶到一边去,好像我是只烦人的蚊子似的。
真是个恶劣透顶的人。
我向来觉得他和莎伦是绝配。
我把话题带回萝西和布丽姬身上。
那两个女孩结婚了吗?她摇头。
我说不上来,亲爱的。
就算有,也不是在圣马克教堂。
她停了下,回想着。
对了,那篇关于麦可?波西持械抢劫的报道中,曾提到他太太叫布丽姬——那时候我心想——她撅起嘴唇,像个小小的玫瑰花苞——原来如此!那些孩子全都走得很近,以前总是成群结队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分不开。
我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这些,我开始翻找贾克·威廉斯的照片。
不出所料,一张也没有。
他大肆吹嘘他的无神论,就像洗心革面的基督徒到处夸大基督的爱一样。
就算攸关他的灵魂得救与否,他也不会踏进教堂一步。
有张照片是莉比在安妮的葬礼上跟我和萨姆说话,我指给温蒂看,问她认不认识莉比的先生。
他叫贾克·威廉斯。
他们住在21号。
他的长相如何?二十八九岁……比莉比大五岁左右……深色头发,相当英俊,五英尺十英寸高。
她摇头。
安妮死后18个月,他和莉比离婚了。
莉比搬到南安普敦去,贾克则搬进艾夫斯顿路上一栋三层楼的大房子里。
温蒂抱歉地微笑。
老实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这很重要吗?大概不重要。
她注视了我一阵。
意思是重要。
她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为什么?我专心看着旁边茶几上的一尊小雕像,颜色跟希拉·阿诺德的手镯一样。
大部分人离婚时都得搬到比较小的房子去,我不急不慢地说着,真希望自己对玉石的知识更多一点。
贾克住进了更大的房子。
我对这点感兴趣,显然令她不解。
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撒切尔上台之后,很多人在房地产上做了很荒谬的投机冒险。
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
我记得教区里有个人扛起了将近20万镑的贷款,五年之内投资的钱就回收了一倍。
另一个在市场高峰期买房子的教友,几个月后发现他欠的钱比房子值的钱还多。
你这位朋友运气好。
我点头同意。
莫琳·史雷特和莎伦·波西的房子呢?我问她。
如果她们还住在葛兰姆路,她们是继续向地区委员会租房子,还是行使了把房子买下来的权利?哦,她们当然是把房子买下来了。
她酸溜溜地说。
前两三年,所有公家的东西就都卖光了。
价钱便宜得可笑……没有哪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拒绝那样的交易。
我想莎伦是一次付清,莫琳则是选择分期付款。
当然,现在她们可是赚了。
她们的房子大概值20万镑……而当初她们只花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因为有倒霉的纳税人提供补助。
我微笑。
你不以为然。
我当然不以为然,她恼火地答道,每次我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倒在街头,就会想到,公家没有剩下任何房子可以安置真正需要的人,实在是件可耻的事。
有些人也许会说莫琳?史雷特就是真正有需要的人,我喃喃地说,她丈夫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是的,呃,莫琳不一样,她不情愿地承认,她的头脑已经让那个禽兽给搅成一团稀泥了。
彼得以前常说她是被‘揍醉’了,但老实说,我认为真正的问题还是她真的喝醉了。
她跟德瑞克一样酗酒……不过她比较有理由这么做。
她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
用来麻醉,她解释,让人当成练拳头的沙袋铁定不好受。
但是……我缓缓地说,要是她的头脑真变成一团稀泥,她怎么能买得起房子?想来她没办法工作,那么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就算只需要一笔微不足道的数目?长长的沉默。
你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温蒂终于质问道。
我花了点时间思考该怎么回答,但最后决定实话实说。
我最近碰到希拉?阿诺德……安妮的医生。
她说安妮的东西失窃了。
现在我在想是谁偷的?偷来的东西换了多少钱?那笔钱又用到哪儿去了。
唉唉呀,温蒂带着真心的关切说,我认为这种说法没有半点是事实。
希拉会编出这个故事,全是因为她被控对另一个病人有疏忽——那是安妮死后三四年的事了。
在她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之前,她对安妮的事可一点也不关心。
她指尖烦乱地相互敲击。
整件事都有点奇怪。
好长一段时间没说半句话……然后突然希拉就指望我们相信,我们知道的安妮非但不是那么脆弱的一个灵魂,直到死前不久还相当有钱,且住得舒舒服服。
整个情况很快就变得非常不愉快……大家彼此互踢皮球……每个人都指控别人撒谎。
我没说话,她以为她惹我不高兴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她问,对不起。
彼得告诉过我安妮的死对你是一大打击。
请不要道歉。
我暗想彼得另外还泄露了什么。
我并不是失望。
我打开背包,露出一份六英寸厚的档案,然后在一个装着剪报的信封里翻找着,直到找到1982年6月的那张剪报。
你说的是不是这件事?我问她,递过去那份本地医师否认疏忽的报道。
是的。
她缓缓地说,从那张发黄的纸上抬眼看我。
这剪报你保存多久了?16年。
自从安妮的死上报之后,这是她的名字第五次出现在报纸上。
这些——我拿出信封中的其他剪报,以拇指来回拨弄纸张——是其他相关报道。
她的案例通常被援引说明,让脆弱的人自力更生有多危险。
我对温蒂的表情微微一笑。
有些朋友帮我剪报。
此外,我还付费请大学母校的图书馆追踪本地以及全国媒体任何提到安?巴茨的报道。
我解释。
我的天!还包括那两个调查她死因的警察。
我继续说着,取出另一个信封。
这些就是有关他们的报道。
其中之一的昆廷警员,七年前死于车祸。
另外一个,德鲁里警佐,1990年从警界退休,开了一家拉德里啤酒厂的连锁酒馆。
这里还有一些其他相关人物的后续报道……例如有一篇提到阿诺德医生搬到多尔斯特……还有一篇提到你和你丈夫离开圣马克,到西部的一个教区赴任。
她看着那篇指控希拉医疗疏忽的报道。
我想我们第一次上报的原因,就是这里引用彼得的话吧?我点头。
而且他也没有手下留情。
‘这种疏忽是没有借口可言的。
人们早该从安?巴茨的死中记取教训……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的眼神飘向那尊玉雕像。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有没有去过安妮家?温蒂摇头。
她连现在几点都不肯告诉他,因为她知道莫琳躲在牧师公馆。
那他就无权说什么‘这种疏忽’,我淡淡地说,这意味着有凭有据的比较,但他并不了解相关的内情,也就难怪希拉会那么生气了。
我知道,她遗憾地同意,万幸的是,他没有指名道姓。
我耸耸肩。
他不需要指名道姓。
他在讲谁大家心知肚明。
而且说不定是报社为了避免发生事端,主动将姓名部分删掉的。
整篇报道写得很小心,只说希拉否认疏忽,而没有真正明言指控。
温蒂有感而发地叹气。
其实是我的错,安妮的事情是我提醒彼得的,他马上就火冒三丈地跑去告诉媒体记者。
希拉始终没有原谅他,这件事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可以想像——我抽出BMA裁定医生无疏忽的剪报——尤其是希拉被证明无罪。
帕兹先生根本不是她的病人。
只可惜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了。
彼得确实曾试着道歉,但希拉丝毫不肯接受。
她停了下。
但是错也不完全都在他,你知道。
希拉也反过来散播了一些可怕的指控,说安妮之所以那么不信任他,是因为他支持那些想把她从街上赶走的邻居。
她甚至还说他是个种族歧视者。
他是吗?我想她可能会生气,但她没有。
不是。
他有很多缺点,但不包括种族歧视。
希拉也知道,说那种话有失厚道。
你们每个人都不太好过。
我喃喃说道。
简直糟糕透了!但这并不表示希拉说安妮的东西失窃是错的。
我指出。
只是这看来实在不太可能。
温蒂说。
安妮在世时,没人认为她家里满是宝物。
你想过吗?没有,我承认,但希拉确实有证据支持她的说法。
比方说那个RSPCA视察员的信,他曾上门检查安妮的猫。
而且若是此事属实的话,也就表示警方对她死因的调查有所缺失,因为调查中没有考虑到有人在她死前或死后从她那里夺去了不小一笔钱。
看在上帝面上,究竟是谁?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我说着,把剪报收回信封里。
我猜是附近的熟人……某个知道屋里有些什么东西的人。
她侧着头,用她明亮、敏锐的眼睛端详着我。
你丈夫有什么看法?他没有看法。
我缓缓地说。
我们家有20年没提起过这个话题了。
她一手轻轻按在我肩上。
我很遗憾。
没必要。
我语气僵硬地告诉她。
这是我的计划,不是他的。
她是不是认为计划是个不适当的措辞?安妮的死不是你的错。
她诚挚地说。
你不需要内疚。
我没有。
也许她不相信我的话。
也许她在我表面的镇定和放在我膝头证明我的执迷的东西之间,看见了矛盾。
没有人逃得过报应。
她把手从我肩头移下,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双手间揉着。
报应也许不是我们能看到或了解的,但它永远有适当的惩罚。
我想你说得对,我同意,但我对抽象的惩罚不感兴趣。
我要的是我能亲眼目睹的那种……以眼还眼……割肉抵债。
那么你会失望的。
她告诉我。
别人的痛苦并不能建筑快乐……不管动机有多高尚。
我无言以对,只能捏捏她的手作为回应;这让她多少安心了一点,但一直到我离开,她双眼都清楚显现出忧虑。
家人书信往来时间为1999年克兰屋德文郡托凯镇白草路1999年7月28日,星期三最亲爱的M:容我劝你一句——当然你不一定非听不可——在你母亲跟我这个星期六去看你们之前,你最好跟萨姆把事情说清楚。
她对你们搬到多尔切斯特的事仍然很不高兴,如果从你那里得不到答案的话,恐怕她会逼问男孩们。
萨姆告诉她说,那栋农舍是你在短时间之内惟一能找到的地方——显然他是这么相信的——现在她认定事情有点可疑,因为她说她那个言听计从的房地产中介在6月初就传真了一份名单给你,里面有德文郡所有适合的出租房屋。
抱歉我要讲这些惹人嫌的话,但那句老格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说得很对。
你知道你母亲发起飙来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也担心,等孩子们经不起祖母的质问时,获知实情的萨姆会有多伤心!要从实招来并不容易——保守秘密是个容易让人上瘾的可怕习惯,这点我自己已经发现了,因为我明白我们共有的目标让你我变得更亲密——但我想现在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不会故意伤害萨姆。
爱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