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告诉赖瑞说我打算去找彼得·史丹霍普,看他知不知道安妮的财物到哪去了。
此言一出,我们这场小小的派对马上笼罩着一层阴影。
这两个男人看来丝毫不在意牧师从来没进过安妮家门、不可能知道她有什么财物这些疑点。
光是提到牧师的名字就令他们沮丧。
赖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意,透过酒杯谨慎地注视着我,而萨姆则忧虑地瞥着我们三个,显然是在纳闷彼得?史丹霍普是谁,以及他的名字为什么会让赖瑞不安。
结果萨姆开始大声讲话——他向来讨厌发现自己处于劣势——而我,则充满了恶意的快感。
毕竟他是咎由自取,是他完全不肯碰这个话题的。
那天晚上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通过查号台试图寻找彼得?史丹霍普牧师,但里士满没有这个人,而查号台人员拒绝在英格兰其他地区试试。
圣马克教堂的电话也没有登记,我又不知道现任牧师的姓名,所以也查不到牧师公馆的号码。
要不是萨姆就在我旁边,查起来会简单得多——我可以建议查号台在埃克塞特试试,但我还不打算这么公然亮出我手中的牌。
最后,我半开玩笑地建议萨姆打电话给坚决持无神论的贾克?威廉斯,让他从家里开车到里士满另一端的圣马克教堂,在门外的看板上找找新牧师的姓名。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同意了。
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萨姆回到厨房时,我正在洗碗。
你怎么告诉他的?我说要是我不帮老婆大人追踪‘疯子安妮’那些失踪的财产,她会把我开膛破肚。
他咧嘴一笑。
20年前他认为你是神经病,现在他认为我们两个都疯了。
他问我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安妮那种穷婆子拥有贵重物品。
我把盘子放在滴水板上。
你怎么说?把赖瑞那番对于硬玉的说法讲给他听。
事实上,这让他吓了一跳……他说他以为安妮一毛钱都没有。
我想他当年要是知道的话,就会对她客气一点吧。
我尖酸地说。
贾克对钞票的声音反应总是好得多。
呃,现在他建议我把从香港赚的那一大票投资到他在曼岛操作的一笔基金上。
他有妙计可以不用缴税,如果我有兴趣的话,他愿意让我插一脚。
以我们对贾克的认识,那一定是非法的。
不道德倒是真的,萨姆神情愉快地说,不过反正他也不相信福利国家那一套,说那有违达尔文的进化论。
生病的、残疾的、贫穷的人就应该坐以待毙,这是物竞天择的道理。
我拿起一根叉子检视叉尖。
他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我说,傲慢、自私自利的混蛋一定会有报应。
这是不成文的物竞天择的道理——老公牛会死得很痛苦。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希望你说过叫他跟他的逃税妙计滚一边去。
才不,他说,他之所以肯在星期天晚上开车到圣马克去,惟一的原因就是他以为我要拿大把钞票塞进他的金库。
他跨坐在椅子上。
你跟贾克怎么会这么熟?我记得你以前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这问题令我意外。
我们说的是哪种‘熟’法?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
我没能止住自己的笑意。
你是在暗示圣经上说的那种吗?【指圣经十诫中汝不可贪恋邻人之妻一项,表示萨姆怀疑妻子与贾克有染。
——中译注】也许。
我嗤鼻大笑。
太滑稽了。
为什么?他是个妄自尊大的家伙,我说,连他老婆都讨厌他,为什么你以为我会喜欢他。
我只是问问。
他懊恼地说。
怎么会跑出这么个问题?我告诉他说你又要开始查安妮的事,他并不意外,说他早就料到了。
所以呢?我好奇地问。
他似乎比我还了解你。
我以为你早就把她给忘了。
20年来你都没有提她的名字。
是你叫我不要提的。
我有吗?他不解地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我不确定他的皱眉有多少真实性,因此改变话题。
你不应该贾克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说,他这是在用话激你,就像他说他有多少钱的话也是在激你一样。
他喜欢让你坐立不安。
为什么?我对他的天真摇摇头。
有时候我认为,我丈夫的问题在于他只看到别人的表面。
这点对他的事业应该会有影响,但怪的是情况正好相反,由于他轻易就接受了别人想要呈现的形象,反而让人对他有正面的回应。
我刚认识他时,一度以为他这是在运用特别精细复杂的逆向心理战术,逐渐了解后,才发现他是真的对存在于大多数人天性中的另一面毫无概念。
这是他最吸引人的特质……也是最恼人的特质……贾克喜欢煽风点火,我淡淡地说,他见不得别人快乐……尤其是在感情方面。
他只见到过最糟的一面……父母离婚……弟弟自杀……婚姻失败……又没有孩子。
我手拿刷锅用的金属丝指向萨姆心口。
要不是你没告诉他你有心脏病,又扯谎说你赚了多少钱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用话激你。
在他看来你什么都有了,健康、财富、快乐、提早退休、老婆对你忠实,而且还有儿子。
萨姆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
他始终没从他弟弟的死里恢复过来。
你总是这么说,但你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
我是不想让你有先入为主的结论。
我朝他皱眉。
他弟弟是怎么自杀的?吊死在树下。
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警方认为是谋杀,嫌疑最大的是贾克,因为他在他弟弟死后从他房间里拿了些钱。
最后验尸官同意那男孩是因父母离婚而沮丧,所以才走上绝路,但贾克说那事件毁了他们全家。
收场是全家人互相推诿卸责。
真悲惨。
我说,真心地。
那男孩多大年龄?16.比贾克小3岁。
老天,真惨。
后来他父母怎么样了?离婚之后,贾克跟他们就完全失去联系。
我想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是否仍然关心他。
他嘴巴说不担心这一点,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证明他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萨姆的视线从天花板转向我。
这些并不能改变他是个傲慢、自私自利的混蛋这个事实,但可能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这解释了很多,我想着,同时答应等贾克回报我们圣马克的牧师姓名时,会对他客气一点。
不过,这并没有解释贾克打哪儿弄来那些多的钱,有能力把住处从葛兰姆路21号搬到了里士满公园附近豪华且昂贵的房子。
一直到星期三,我才跟彼得·史丹霍普本人说上话。
之前都是答录机,我想不太合适用冗长的留言来解释我是谁以及为什么想跟他谈谈的原因。
他的新教区在埃克塞特,位于多尔切斯特以西约60里,星期三早上他接起电话时,我已经都准备要写封信给他了。
我们住在里士满时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我不太确定他记得我会像我记得他那样清楚。
我报上姓名,说我想跟他谈谈安妮?巴茨,那个遭卡车撞死的黑女人。
他停顿了很久,让我有时间回想起莉比对他的描述,矮小的胖子,手掌都是汗。
如此之长的沉默,我开始怀疑话筒是否从他手中滑落了,他却突然咆哮道,你说你姓拉内莱?跟那个宣称安妮是遭杀害的女人有关吗?就是我,我说,我不知道你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哦,老天,当然有!你有阵子相当出名。
出了整整15分钟的名,我冷冷地说,那不是我这辈子最愉快的15分钟。
【西方有谚语说每个人都可以出名15分钟。
——中译注】的确,我想不是。
停顿了一下。
之后你有段时间相当不好过。
是的。
他显然不喜欢如此简短的回答,转而改变话题。
有人告诉我说你和你先生出国了。
一切都还好吧?我猜他这是在旁敲侧击打听我的婚姻状态,因此我向他确保如此,并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在国外的20年,提及我的两个儿子,然后问我是否可以去拜访他。
谈一下安妮的邻居。
我解释,为即将再次见到他真希望自己的语气能更热忱一点。
我指望他会因职责所在而同意会面,但我不认为他对于会面这事会比我热衷多少。
他的声音明显带有戒心。
这样做明智吗?他问。
20年是一段长时间,你们似乎过得很好……守在一起……生儿育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了。
这么说你记得我们那番短谈了?我喃喃说道。
我没想到你会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
他说。
那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想了解安妮的邻居。
我听见那头的叹气声。
去挖死灰有什么好处?那要看找什么东西。
我说。
有一次我父亲把一截木柴放到火里烧,结果滚出一个旧制的一英镑金币来。
显然是有人把它藏在树里,两个世纪后好处让我父亲捡到了。
又一阵停顿。
我认为你这么做是错的,拉内莱太太,但我星期五下午有空。
两点以后你随时可以来。
谢谢。
轮到我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说我这么做是错的?报复是个不值得追求的目标。
我盯着眼前墙上挂着的那面框边镀金的镜子。
镜子老旧有裂痕,从我站的位置看去,镜中的图像被拉长,让我的脸显得单薄而残忍。
我要的不是报复,我以刻意的淡淡口吻说,而是正义。
牧师出人意外地笑了一声。
我想不是这样,拉内莱太太。
我完全不打算带萨姆去埃克塞特,所以我告诉他说我们两个一起去没有意义,何况草皮需要修剪,花床也需要整理。
他似乎没什么异议,不过早餐时我发现他用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只是纳闷,怎么好像每个人都搬到西部来了。
他说。
彼得?史丹霍普的教区是在埃克塞特的圣大卫教堂区。
我到得太早,在路边停车坐了一个小时,看着车窗外的人来人往。
那里邻近大学校园,行人看来大多是学生——一群群拿着书本的男孩女孩或者年轻情侣,勾肩挽腰像连体婴儿一样。
我发现自己很羡慕他们,尤其是那些穿着轻薄短小的紧身裙和无袖上衣的女孩,她们在阳光下摇摆,散发出我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自信。
原先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堂皇的维多利亚式宅邸,隐藏在高高的树篱后面,外面树着一房地产中介的牌子,说有一栋值得拥有的顶楼豪华公寓出售。
新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廉价的方块型建筑,既无魅力也无特色。
我2点整把车停在屋外,开始后悔没有把前一个小时花在酒馆里。
酒后的勇气也比完全没有勇气要好。
有一部分的我想夹着尾巴开车逃走,但我注意到楼下一扇窗户的网眼帘动了动,知道已经有人发现了我。
自尊心的驱动力向来都比勇气强。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像具死尸的高个子女人,鹰钩鼻,灰发及肩,说话速度快如机关枪。
你一定是拉内莱太太。
她说着,拉住我的手把我引进屋。
我是温蒂·史丹霍普。
彼得有点迟了。
今天早上是他到收容中心去的时间。
那些受虐妻子,可怜。
到厨房里来吧。
他告诉我说你要从多尔切斯特开车过来。
你饿不饿?要不要喝一杯?夏多内好吗?我跟着她走过狭小的门厅。
谢谢。
我环视白色塑料的厨房,单调得令人大脑麻痹,小得几无回旋空间。
这里很不错。
她枯瘦的长手指拿着个酒杯塞进我手里。
你这么认为吗?她惊讶地问。
我压根受不了。
我们在里士满的厨房要好得多。
你知道,教会不给人太多的选择余地。
不管他们给你什么又窄又小的厨房,你都得凑合着用。
她吸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她神情愉快地说下去,我只能怪自己。
没人强迫我非嫁个牧师不可。
这些年下来的生活可好?她给自己斟上酒,与我碰杯。
哦,是的,我没有太多遗憾。
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艳舞女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尽量不去想它。
她的眼睛闪动着淘气。
你呢,亲爱的?我想我没有那种身材。
我说。
她开心地大笑。
我是说,你生活过得可好?你看起来容光焕发,我想一定不错。
是的。
我说。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但我没有,于是她轻快地说,彼得告诉我说你们一直住在国外。
那生活刺激吗?你们还有两个儿子是不是?她那太瘦的脸上充满了贪婪的好奇,让我怜悯之心油然而起——她丈夫迟到不是她的错——于是我热心地谈起我们住在国外的那些年以及我们的孩子。
我说话时她越过杯缘仔细看着我,眼中有种精明的光芒我不太喜欢。
我不习惯让人一眼看穿,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年,长出一身无法穿透的皮肤之后。
我们一直很幸运。
我笨拙地总结。
她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
你的说谎技术不下于我。
她开诚布公地说。
大部分时间我都能控制住我的挫折感,但还是得不时开车到空旷没人的地方去,通常是悬崖顶上,然后没命地尖叫。
当然,彼得一点也不知情,否则他会以为我疯了,我最受不了他对我紧张兮兮、大惊小怪。
她摇摇那头李尔王般的头发,像是对艳舞女郎丑怪的戏仿。
这实在很荒谬。
我们结婚40年了,有3个孩子和7个孙子,但他一点都不知道我对我彻底空虚的人生有多怨恨。
我会是个很棒的牧师,但我惟一的选择是当一个男人的副手。
这是你尖叫的原因?她替我重新斟上酒。
那比宿醉好玩多了。
她说。
关于拉内莱太太精神状态之报告时间为1979年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医学部应拉内莱太太(住址为香港薄扶林葛林胡道12号)主治大夫谭医生之要求,进行咨询以探究病人在其子路克出生后(出生日期:1979年10月20日)出现的产后忧郁症。
据她先生所述,她的抑郁已有些时日。
她拒绝服用任何药物。
拉内莱太太于1979年12月19日与约瑟夫?伊莱亚斯医生进行两小时的诊治。
(以下节录自伊莱亚斯医生的报告,该报告于1999年2月应拉内莱太太之要求而公开)……拉内莱太太是个难以相处的病人。
她从一开始就坚持,她之所以前来的惟一原因,是要证明她没有忧郁症。
她不肯合作且充满愤怒。
她对位高权重的男人及滥用权势的人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敌意,并数次提及强迫、威逼以及恫吓。
我向她表示,这种言论不但不能说服我为她开出她健康良好的证明,反而让我怀疑有偏执狂的可能,于是她同意合作。
……她承认,在去年底、今年初于伦敦发生的若干事件,让她情绪混乱。
她拒绝详加讨论这些事件,怕证实了我对她有偏执狂的怀疑;不过,她还是约略提到了三件事——其中两件属于极私人性质的——以解释她的愤怒。
她取出多份剪报证明第一桩事件确有发生——一名黑人女性之死——但无法证明另两件事情。
由于缺乏其他证据,我无法判断随后的事件是确实发生过还是纯系编造,以便强化她对该黑人女性之死所感到的不公正。
……她怨恨的主要对象是她丈夫(与她一同住在香港)以及母亲(现居英国),由于若干原因,她认为这两人背叛了她。
这也是她对他们冷淡的原因,这一点她需要时间来克服。
她将她的怀孕形容为计划不周——指出在国外开始新生活时还怀着孩子有多困难。
她谈及孩子时语带爱意,称之为我的宝宝,同时却责怪丈夫害她意外怀孕。
她与她父亲(现居英国)有亲密的感情关系,常以电话联系,只肯信任他。
此外,她列出数个相关的困扰:讨厌被碰到;在家独处时缺乏安全感;强迫性洁癖;讨厌某些声音——例如门铃、伦敦口音、老鼠搔抓声(?)。
……我建议她不要与某些人形成结盟关系——尤其是与她那正在替她做些研究的父亲——否则一旦让她丈夫发现了,几乎必然会将之视为背叛。
我也指出,若她在儿子成长过程中将儿子纳为盟友,也有潜在的危险。
这两点她都同意,但仍坚称如果勉强与丈夫再次摊牌,那么她的婚姻马上就会完蛋,她不想要这样。
我建议她与拉内莱先生磋商,但遭她拒绝,她认为一旦他们开诚布公,必然会导致如前所述的立即离异的结果。
她对丈夫的感情是矛盾的。
尽管她心怀怨恨,但似乎仍与他维持亲近的关系,并认为她今年稍早决定维持婚姻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她坚决要惩罚他遗漏与犯下的罪。
……拉内莱太太表现出聪明、自知的态度,正在尝试面对她人生中一些极为不愉快并且仍未解决的问题。
在她认为她已说服我她不是忧郁症患者之后——我鼓励她这么想——她侃侃而谈关于寻求了结的想法,尽管她并不清楚她想要的是何种了结。
简单说来对于了结,她偏好为她那位黑人朋友寻求正义的这种止痛式的说法,而不是因为自己急欲报复。
但后者显然更为准确。
……我警告她,长期内化的愤怒,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都可能会导致她坚决否认与她有任何关系的偏执狂——被迫害妄想、错觉、恐惧症——她说伤害已经造成了。
我这是进退两难,伊莱亚斯医生。
如果我屈服,就是懦弱,而如果我反击,又成了神经兮兮的疯女人。
……总结来说,我在这名病人身上找不到忧郁的迹象。
她有执迷的妄想,并且极具控制欲,但同时也非常能自制。
我认为她相当令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