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到里士满郊外的蔌路交叉口,萨姆才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从多尔切斯特开车过来花了超过三个小时,一路上他自制得出奇,只有偶尔爆出几句话咒骂其他的司机,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焦虑。
前一天我们坐在阳光下,边喝葡萄酒边讨论过战术,当时这计划看来合情合理——也许在酒精作祟下任何计划都是如此——但多塞特郡绵延起伏的和善丘陵跟伦敦拥挤塞车的环外道路实在有天壤之别,在这全世界最龙蛇混杂的城市里对付四个可能动粗的人,这主意如今看来潜藏着风险。
要不是萨姆同意希拉的观点,当时我甚至会放弃整个计划。
故事的发展不再是我可以自行控制的了,这也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问题,他说,而比较像是潘朵拉的盒子。
我已经掀开了盒盖,秘密再也隐藏不了。
比如丹尼——还有麦可·波西——就会开始提出问题:关于艾伦,关于他们各自的母亲,甚至关于德瑞克,如果他们能找到他的话。
同时,让无辜的人跟有罪的人一起被抹黑,对他们也不公平。
他在红灯前停车,我充满爱意地伸手按着他的手臂。
谢谢。
我说。
谢什么?容忍。
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找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跟我一道去是比较明智的做法,而不是带一个可能会动怒的先生。
我们还是可以去报警。
我摇头。
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
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今天是绝对不会……可能也永远不会。
史蒂芬·劳伦斯的父母花了七年的时间才争取到开案调查,所以我看不出如果我就这么突然走进里士满警局,他们会马上相信我的话。
我叹气。
20年前我已经试过了,结果只是让大家相信我脑袋有问题。
他点头。
总之这次我真的很想要知道真相,温蒂是我惟一能想到的人选。
希拉太保守了,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而且赖瑞也不会让她来。
他能拦得住她吗?萨姆惊讶地问。
这是她的挡箭牌,我讥诮地说。
只要牵涉的事情太麻烦,她就拿他作为退场的理由。
我回想当我邀希拉一起来质问史雷特家人时她惊恐拒绝的情形——老天爷,我不可能去的。
赖瑞绝对不会准——我想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以为安妮的医生是我最有力的后盾。
要是我有点头脑,就会看出她消极的态度,因为她承认过,赖瑞一表示不高兴她就放弃继续为安妮喉舌了。
但她写给验尸官那份报告对安妮的描述很正面,而且别人指控她失职时她也有胆量挺身而出保卫自己,因此吸引了我。
当然,真正讽刺的是,要是我早知道一个德文郡不合常规的牧师太太有着比希拉·阿诺德更多的勇气和仗义执言的精神,当初根本不需要举家搬到多尔切斯特去,惹得我母亲不高兴。
而且,除了我妈之外,我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像温蒂一样有胆子跟我一起来。
萨姆突然笑出声。
我没听错吧?你真的考虑过找你母亲?这算是进步吗?事实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我苦笑地说,不过当我想到她会拿皮包猛打他们每个人,让我的处境比一开始更糟时,我才猛然觉醒。
我不确定地耸耸肩。
但这的确很古怪……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
我们接近车站,他很快地严肃起来。
嗯,你跟艾伦·史雷特说话时别忘了这一点。
他忠告。
除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一定会明白,要让他小孩继续蒙在鼓里的最好方式就是跟他母亲站在同一阵线……我们早到了15分钟,但我不肯让萨姆留下来见见温蒂。
我怕他看到她年纪那么大又那么瘦会吃一惊——我相信他一定是把她想成了个夸张人物,像一尊强壮的瓦尔基里女神。
来带我穿过战场——我可以想见他发现事实时一定会坚决参与这整件事。
情况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由于一早就从埃尔塞特远道赶来,温蒂筋疲力尽,而且离开了牧师公馆那安稳的环境,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兀鹰模样变得像竹节虫一样单薄。
哎呀,她看见我招手,穿梭经过站前那些出租车走过来,愉快地说,我看起来有那么糟吗?没有,我撒谎,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但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他们有四个人,我们只有两个,我警告道,而且情况可能会失控。
她点头。
一切照旧,依计行事。
你那天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但别忘了我有个优势,知道一些他们的秘密——她格格轻笑——所以要是别的方法都没效的话,我应该有办法让他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或者是火上加油,我担心地想。
只是现在一切看起来更真实了。
我乏力地说。
她一手挽住我的手臂,坚定地把我转向葛兰姆路的方向。
如果你是要找人揍他们一顿屁股,你就会找你丈夫和儿子来,她指出。
但是你找了我。
这个嘛,我不能承诺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也许他们一虚张声势我就怕了——但未战就先弃甲而逃,不在我的计划之列。
是的,但是——她不留情面地严词责备我。
你花了这么多功夫,难道想功亏一篑,所以我们就别再争辩了。
我们来到莎伦和杰弗瑞的屋前,他们开门站在门口,但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这完全是他妈的勒索,杰弗瑞生气地凶道。
还有她来这里干吗?他看见我身旁的温蒂,质问道。
这他妈的干她什么事?她总是伸着她那个长鼻子到处去管闲事。
哈罗,杰弗瑞,温蒂友善地点头说道。
你的脾气还是跟我搬走的时候一样坏。
你真的应该去量量血压,亲爱的。
她把注意力转到女人身上。
你最近好吗,莎伦?你看起来很不错。
莎伦抿嘴浅浅一笑,似乎怀疑这番恭维不是真心话,虽然她花了那么多功夫在打扮上——我想是决心把莫琳给比下去。
温蒂只是说实话而已。
我们不会去的,她说。
你不能强迫我们。
我耸肩。
那么史雷特家可以爱怎么说你们就怎么说,我也只能全盘接受了,因为这是在我把事情公开之前你们最后一次澄清事实的机会。
他们瞪着我看,眼中有畏惧。
听着,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在一起直到9点,因为杰弗瑞是最后一个跟安妮说过话的人。
我直言不讳。
我猜要是我能想通这一点,那莫琳也可以。
他们眼中的畏惧神色愈来愈浓。
所以她怎么做?勒索?我不耐地摇头,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我说对了。
这样你们还敢说我勒索你们?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杰弗瑞握拳说道。
寄信威胁我们……老是咬着我们不放……企图毁掉我们的生活。
要是你们当时说实话,我疲倦地说,那我根本就没有写信的必要。
杰弗瑞,安妮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不比我丈夫更有责任。
他是在你之后经过她的身旁——也以为她喝醉了——也完全没有伸出援手。
你们两个都很残忍,但杀害她的不是你们。
看着他震惊地睁大眼睛,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多年来都以为你害死了她。
你是应该受点惩罚,因为她向你求助时你却动粗。
你就是这么做了,对不对?把她推倒,当你以为一定是你把她推去撞车的,就开始惊惶失措了?他紧张地伸手扶在门上,至于是要稳住他自己还是要把门往我脸上摔就很难说。
不管他打算怎么样,莎伦把他挤开,一脚挡在门前。
说下去。
她绷着脸对我说。
不管杀安妮的人是谁,都是在她屋里攻击她的,那是杰弗瑞在街上遇到她之前三四个小时的事,就是那些伤势置她于死地。
她伤得太重,所以昏了过去……但后来她醒了过来,还有点力气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求救。
发生攻击最可能的时间是六点左右,但就我能查出的范围而言,你们两个那时候都不在葛兰姆路,因此我看不出你们为什么害怕说出实话。
杰弗瑞没那么容易动摇。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谎?他问。
我说谎干吗?好见缝插针……让我们说出你想要我们说的话。
哦,拜托!温蒂突然愤慨地说。
我原先真不知道你有这么笨,杰弗瑞。
真相有那么可怕吗,你非得因此害莎伦动弹不得?她眼睛闪着愤怒的光。
拉内莱太太这是想帮你的忙——不过,我的老天,我真不确定你值得她帮——但如果你没勇气面对艾伦和莫琳,就是绊住她害她动弹不得。
但是又不是只有他们,对吧?他颓丧地说。
他们把德瑞克也弄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破布娃娃,填塞木屑全从膝盖的破洞漏了出去,而从温蒂紧抓着门柱的样子看来,我显然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选择莫琳的房子作为会面的场所前,应该先考虑到她客厅的大小才对。
那里四面总长不到十尺,太小了,我们每个人只能不自在地紧挨着坐着,分成脆弱的两派联盟。
也就是说史雷特家人僵硬地坐在靠里墙的沙发上,温蒂、莎伦、杰弗瑞和我则坐在窗前的硬背椅上,面对着他们。
这让人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壕沟战——我开始纳闷结果会不会也一样徒劳无功。
一看到德瑞克我就涌起一阵强烈的作呕之感,他那酸臭的气味——我想主要是来自记忆而非现实——充满了我的鼻孔,我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来。
我不停自问为什么没有想到莫琳会找他来对付我,她显然最擅长的就是打恐惧战。
我试着说话,却发现开不了口。
说话啊,她说,洋洋得意地看着狼狈的我。
要说什么就赶快说,然后滚出去。
那是很奇怪的一刻。
这些年来我内在的愤怒和仇恨经历了连串的演变:最早是恨不得杀人,然后是冷漠和希望忘记,再到现在,我最后的立场。
大部分时间我可以骗自己说我是在为安妮讨回公道——的确,大部分时间我相信我正是在这么做。
但我也明白伊莱亚斯医生和彼得。
史丹霍普说得对,我的动机是基于报复。
要是莫琳闭上她的嘴,我或许可以永远说服我自己说我是在伸张正义……但在那一刻强烈的恨意涌过我全身,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德瑞克真如麦可所说的快死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
他比我记得的要瘦,双手因酒精中毒不停发着抖,但他仍像个拳击手一样抬着头伺机进攻,也仍然浑身散发出文盲的侵略性。
至于艾伦,只不过像是比较老、比较壮的丹尼,我看到他无法不想起他弟弟。
我这半辈子都把他想成一个只有小孩头脑的肌肉巨人,但事实上却看到一个紧张的男人,有着污黑的指甲和啤酒肚,在三人座的沙发内尽可能想离他父母远一点。
最后先开口的是德瑞克。
他的声音没怎么变——母音发得很硬,夹杂着喉音停顿——就像20年前一样刺痛我的耳膜。
你不能怪这孩子,他咕哝着,点燃唇间叼着的一根烟。
他只是照我说的做。
我知道。
我看着艾伦低下去的头。
我从来没怪过他。
那么要是我承认了其他的事,你就会罢休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在我脖子上套根绳子。
不只是你而已。
他的眼神危险而闪烁。
那是你自找的,他咬着牙说。
你不该让德鲁里来找我麻烦……不该指控我杀了那个黑鬼。
我咽下一口上涌的胆汁。
我没有。
我回答,强迫自己的声音维持稳定。
德鲁里先生要我说出我认为安妮可能跟谁结怨,所以我就说了莫琳、莎伦和你。
但他只对你有兴趣——大概是因为你有攻击前科——问我她跟你结了什么怨。
我说你是个酗酒的恶霸,毫不掩饰你种族歧视的观点,说你自尊心低落、没什么智商可言,还有着‘贫穷白人’的心态。
我也告诉他说你习惯对烦到你的人拳打脚踢,举出那次你揍麦可。
波西的例子,因为他在你自己的儿子跑掉之后挺身面对你。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控你杀了安妮。
我迎视他片刻。
事实上我惟一作过的指控,是你威胁我说要是我不闭上嘴就会要我好看。
他伸出发抖的手指朝我戳来。
你那是说谎。
我摇头。
要是你读过我的证词,你就会知道我说了什么。
但你不识字,所以你接受了德鲁里先生的说法。
我浅浅一笑。
好笑的是,我甚至也不是很怪你。
你的天性就是要在任何你不了解的事情上撒泡尿,谴责你那么做就像是责怪老鼠散播疾病——我看着莫琳——或者责怪蛇有毒一样没有意义。
那女人立刻眯起眼睛。
少把我扯进来,她厉声道。
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阵短暂的沉默,她和我瞪着对方,彼此的恨意强烈地写在脸上。
但至少你知道德瑞克和我在说什么,我平静地说。
其他人都一头雾水——我朝左右比了比——当然除了艾伦之外。
你了解,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是谁计划的。
那太——我寻找合适的字眼——细心巧妙了,不可能是这两个蠢材自己想出来的。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那都是他们自己干的。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问了也没用。
我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已经说服德瑞克顶罪了。
你向来都是这样。
那请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伟大尊贵的小姐?她轻蔑地质问。
他是个男人,不是吗?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艾伦的反应看来十分有趣。
他坐在他父母之间,身体往前倾,手肘架在膝盖上,盯着地板看,但他母亲每说一次话,他的身体就明显朝他父亲凑近一点。
我不知道。
我老实地说。
大概是把艾伦吓得不能不收买德瑞克。
这一定很值得一试。
艾伦有太多不能失去的东西了。
有爱他的太太和孩子……有个家……有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说话时艾伦的双手紧捏,指节都泛白了。
你说你不怪我。
他咕哝着。
我是不怪你,我回答,但若你坚持支持你母亲的谎话,我就会怪你了。
艾伦,我来这里是想要得到解释,不是要让你父亲当替罪羔羊。
总之,干吗非要威胁我不可?那时候德鲁里已经对这整件事失去了兴趣……他只想让我闭上嘴,因为我一直指控他种族歧视……这是他讲话去激德瑞克的惟一原因。
莫琳的嘴扭卷出讥嘲的冷笑。
你不比那个黑鬼好到哪里去,她说。
你骂我的男人是‘贫穷白人’,他那种人是不喜欢受辱的。
尤其是不喜欢让一个神经紧张、自以为比我们高贵太多的老师侮辱。
他为什么不会想叫你闭嘴?令人沮丧的是,我确定她说的是实话,至少在关于德瑞克的部分是如此。
只要有女人对他冷言讥笑,就足以让他攻击她了。
我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在安妮身上撒尿?我问他。
所以她才满身尿味?他用不能理解的眼神盯着我。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我继续问。
是在她昏过去之前还是之后?他不确定地转向他太太,寻求答案。
我们没人碰过她,她生气地厉声说道。
我们偷她东西的时候她早就在停尸间里了。
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你。
她如此公开地承认,又如此毫无悔意,让众人沉默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我记得当时我心想,要不是我压根不相信她,这一切就会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