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着车上到主要道路时已经三点了。
途中我不停地想着麦可的话,那就像用舌头一直去舔一颗隐隐作痛的牙齿一样。
每转过一个U形弯道,威茅斯湾和彻梭尔海滩的景致就在我面前下方豁然开展,但我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关于母职的问题。
有时候我怀疑,我这么急着对莎伦·波西和莫琳·史雷特那类女人作出批判,是不是一种惩罚我自己母亲的方式——连带着也是在惩罚我自己。
因为我身为母亲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模仿她——或者是在跟她作对——而我不知道何者是对、何者是错。
我对莎伦只有轻蔑,杰弗瑞搬去跟她住让她有了一丁点体面之后,她马上就为了面子而抛弃了儿子。
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每次一提到她的名字,麦可就显得那么担心,比较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愤怒才对。
他对莫琳可是够愤怒的。
儿子的暴力行为受到社会谴责让莎伦退缩,这是否真的就表示她不足以犯下谋杀的罪行?而莫琳则乐得将艾伦的暴力行为扫在地毯下,再加上我绝对可以肯定就是她在背后煽动大家仇视安妮和我,这是否就表示她足以犯下谋杀?我累了,而且有点沮丧,那天下午我并没打算见丹尼,但当我开到弗恩康门路的丁字路口时,我突然决定左转朝陶特采石场开去。
15分钟后我转进那条隘谷,看到他还在忙着雕刻甘地。
进行得怎么样?我问。
他两手垂到身侧,锤子和凿子靠在大腿上。
不错,他满意地微笑说道。
你呢?我刚去看过麦可·波西。
他向你问好,说要是你觉得无聊,他很愿意在会客室提供你1小时的娱乐。
丹尼咧嘴一笑。
真是个爱说笑的家伙,嗯?有时候是。
我同意。
丹尼把工具放到地上,拍拍双臂上的灰尘。
我们能谈什么?当年我在他眼中只是个鼻涕未干的小孩而已。
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蹲坐在甘地旁的一块岩石上。
有次他逮到我在教堂后面吸食强力胶,结果训了我一顿。
我坐在他旁边。
有用吗?事实上还真有。
他真他妈的有两下子,说他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然后栩栩如生地对我描述了一番窒息而死是什么样子。
他告诉我说我很有前途,不该吸得满鼻子强力胶死翘翘。
他侧眼瞥了我一下,带着自贬的开心神色。
所以我就改试海洛因。
我的失望一定很明显。
这表示德鲁里先生的恐吓策略比麦可的说教有效?丹尼微笑的嘴咧得更开。
反正我从来就不喜欢吸强力胶……至于海洛因嘛——他突然笑了——我呆坐在那里半个小时,勉强鼓起勇气把那根他妈的针头插进去,然后就让德鲁里先生给逮到了。
我向来很讨厌那该死的玩意儿。
我怜爱地瞄了瞄他。
所以你本来就打算放弃?当然……至少是不再用注射的。
我继续吸它一阵子,然后我想,去死吧。
我才不需要这个。
我比较喜欢大麻,抽大麻比较不会头脑不清。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母亲,反而让她把功劳记在德鲁里头上?因为就算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我。
香烟在他指间转动。
换了是你也不会相信我。
那时候我很野,如果你一天到晚只会让人失望的话,要他们改变想法可不容易。
我点头。
这种事我自己教书的时候就看过太多。
只要给一个人安上恶名,他就永远不得翻身。
我恨的就是这种赶尽杀绝的偏见——伊莱亚斯医生一针见血地提醒我的也是这个。
麦可说他了解你为什么吸胶,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样子。
家里只有我和我妈,我们两人根本不对盘。
大部分时间她都醉得不省人事——他摇摇头——没喝醉的时候,她见了谁就开打——那人通常是我。
那实在蛮令人沮丧的。
她是真的有问题,但她不肯想办法面对……只会关上门喝得醉茫茫。
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什么问题?你是说除了酗酒这一类的生理问题?我点头。
我猜就跟其他酒鬼毒虫一样吧,他耸耸肩说。
害怕活着……害怕痛苦……害怕把自己看得太清楚,免得发现你根本讨厌自己。
我不知他说的对不对。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看来还好。
那只是因为她知道你要去,他不在乎地说,但我敢打赌,你出门不到五分钟她就回去坐在电视机前面抽烟喝酒了。
她只能称职一阵子……她太懒了,不肯永远保持清醒。
这让我觉得恶心。
你还有去看她吗?没有。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昙西的洗礼上。
我偶尔会打个电话给她,让她知道我还活着,不过我们这些小孩里她惟一想听到音讯的是艾伦。
她向来最偏爱他。
他做什么她都会原谅……我或我姊姊们则不然。
我点头。
是什么让你收敛的?他想了想。
16岁时因为撬开车门偷车,被抓去关。
他咧嘴一笑说。
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在牢里待过吧?那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好的事,让我离开了葛兰姆路,让我能静下心想人生中要的是什么。
他烟头朝甘地斜斜一指。
有个美术老师让我知道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他是个好人……帮我进了美术学校……甚至让我跟他和他太太住了一阵子,直到我找到地方住。
也许我跟莫琳说错了,让丹尼改变的不是贝丝,而是一个无名的美术老师影响了他的人生。
那么监狱是管用的哕?只有在你想让它管用的时候。
艾伦也想让它管用吗?他是这样改过自新的吗?他耸耸肩。
他在那里过得很糟……大家都欺负他,因为他不太聪明……让他害怕再回去坐牢。
然后他认识了贝丝,想说这下有了未来,尽管她拖了好久才答应嫁给他。
又耸耸肩——这次更无所谓。
监狱似乎对麦可没有什么好处。
或者你爸。
我慢慢地说,想着艾伦受到的欺负,想着那句老话说得没错,恶人没胆。
麦可告诉我说,五年前他跟你爸在史卡布斯是牢友。
麦可真走运。
丹尼讽刺地说。
他说你爸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所以麦可替他写了几封信。
他说其中一封是写给你的,但你没回。
他说谎,丹尼没好气地说。
那王八蛋才不在乎我是死是活。
我不认为如此。
他把信寄到哪里?你妈那里。
要是有监狱标志的信寄来,她一定会撕掉的。
信上说什么?说他关心你。
丹尼嗤之以鼻。
他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嗯。
我同意。
我想他是因为抛弃我们而感到内疚。
嗯。
我又说。
丹尼皱眉。
麦可还说了什么?说你小时候手臂骨折过。
你记得这事吗?他不由自主地瞥了右手一眼。
算记得吧。
我知道我有上过石膏,但我以为是我的手腕怎么了。
现在有时候还会隐隐作痛。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我从脚踏车上摔下来。
这是你记得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我语调的改变——或许显得太好奇了——让他不解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哪个小孩没骨折过。
我没回答,我的沉默似乎令他烦躁。
八成是别人告诉我的,他简短地说。
我六七岁以前的事记得的很少。
我也是。
我平静地说。
很奇怪。
有些人可以清楚记得孩提时候的事情,但我一点也不记得。
我以前总认为我父母转述的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记忆,但现在我的结论是,如果一件事被复述的次数够多的话就会变成事实。
我停了下,看着一个实习生紧张地刻着一小块岩石,那石头简直不成样子,我不知他干嘛还要这么费事。
麦可说你爸离开之后,他就不记得有见过艾伦。
我接着开口。
他贩毒被抓去关是不是那时候的事?这问题似乎让丹尼觉得比较安全。
没错。
他就坐过那么一次牢。
他有次跟我说过,说那对他的脑袋有长远的影响。
他俯身捡起地上一块石头。
之后他也没回家来。
我想他们认为他会带坏我们,或者是反过来。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石头。
我有天逃课混到特威克纳姆那里去,才知道了他长什么样子。
那时候我大概13岁,路上有个大个子家伙拦住我说,‘嗨,我是艾伦,你好吗?’他那个时候大概已经24岁了——他干笑了一声——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我有个哥哥在什么地方,但发现他离我只有四里倒是让人吓了一跳。
他说他远远看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有没有告诉你母亲说你见到他了?门都没有。
以前只要有人提到他名字她就激动得要命,然后拼命灌酒、砸家具。
我一直以为她怪艾尔把我爸赶走了,直到艾尔一年后突然冒出来,她抱着他哭,说她有多想他。
他为什么回来?我猜是想见她吧。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是那时候?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似乎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那时德鲁里先生已经退休了,他说。
我记得妈说现在没有人认得出他来了——他突然中断。
她的意思大概是说,现在不会再有人要抓他了。
艾伦喜欢她吗?我问,想起贝丝说艾伦每次去看莫琳都会很沮丧。
也许吧。
他是唯一一个还肯费事去看她的。
但是?他没继续说下去,我问道。
他伸直右手臂把石头丢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伸一缩的手指看。
他很怕她。
他突兀地说。
这是他去的惟一原因……让她不会跟他翻脸。
我们散步穿越雕塑公园,钻进崎岖石墙之间的狭窄小路,再挤过一道裂缝进入一个山洞,里面有条粉红色的毯子和一堆空酒罐,显示有人曾住在这里或者是某对情侣的藏身之处。
也许我应该占下这里,丹尼说,然后晚上溜出来,在月光下刻石头。
你那么喜欢雕刻?他双手左右摇摆。
不尽然——不顺利的时候真他妈的令人挫折——但这是我想做的事。
萨姆愿意让出我们花园尽头的那间谷仓,让你在那里工作。
我说着带头走出洞口。
那样一来你就得凑合着住在马具间,工作时也得开着门才有光线——我耸耸肩——但你不用付一毛钱。
如果你能弄到一些石头,也不介意偶尔睡得不舒服一点……随时可以来用。
他不怎么领情。
冬天我会冻死。
也对,我同意,而且要是萨姆逮到你抽大麻,他会剥了你的皮。
那你呢?我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下跟我丈夫争执,所以如果你来了……而他逮到你抽大麻……那你就得自求多福了。
我转身看着他。
总之你考虑一下。
今天不会有更好的提议了。
我们走近车旁,他变得很安静。
你为什么会想帮我?他问着,从我手中拿过钥匙去开车门。
当作是未来的投资吧。
他拉开门。
你一毛钱也赚不到的,他抑郁地说。
我没那么有才华。
我很快地抱抱他。
走着瞧吧。
我坐进车里。
但这不是财务投资,丹尼,更像是借给你一笔善意,以后你可以连本带利还给另一个也需要类似机会的人。
他不肯直视我的眼睛。
你要我做什么来交换?什么都不要,我真心诚意地说,伸手去关车门。
什么附带条件都没有。
如果你想到我们这里来,那谷仓就随你用。
如果你不来,也不会伤了和气。
他双脚在砂石地上磨蹭。
艾伦打过几次电话来,想知道你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他突然说。
他真的很紧张,尽管我一直告诉他说你只关心那个黑人女士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回答。
他对你做过什么?他问我。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做过什么?每次一提到他的名字,你的脸就毫无表情。
他把手按在车门上不让我关门。
我永远也不会跟他为敌的,他痛苦地说。
他是我哥哥。
我也不会指望你这么做。
我说着发动引擎。
但谷仓的事跟艾伦一点关系都没有,丹尼。
如果你乐意来,我们很欢迎。
我希望你会记住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事……那天我最后一个拜访的对象是事先约好的,到希拉·阿诺德的办公室去见她。
前一个星期她和赖瑞蜻蜒点水地到佛罗里达的那间公寓去了一趟——她在电话里的描述是好让赖瑞高兴——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把贝丝和艾伦家的照片拿给她看。
她跟我约好在下午看诊时间结束之后见面,当我坐在她书桌旁那张椅子上时,她正在计算机上更新一些病人的信息。
她很快地对我笑了笑,把键盘推开转过来面对我。
怎么样?在德鲁里大发脾气把我的背包丢进水里之后,我又洗了更多张照片,此刻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在她桌上。
我的天!她惊呼。
你说你挖到宝了,我还以为你是夸大其词呢。
我用手点点她手腕上的镯子,然后指向一张贝丝·史雷特手臂的特写。
一样吧?我说出看法。
她有四个,我想她总是戴着,因为只要她靠近水槽就会习惯把它们往手臂上方推。
我想她不知道它们的价值,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如假包换的玉镯子。
她大概以为是塑胶或合成树脂什么的。
希拉研究着一张贝丝和孩子们的照片。
她有一张很善良的脸。
是的。
我同意。
你喜欢她。
非常喜欢,我叹口气说,所以很难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不认为她知道这些东西是偷来的。
她告诉我说艾伦在一家旧货店里买下那幅羽蛇神,然后开始收集其他的墨西哥东西,因为他相信外星人创造了阿兹特克的文明。
我照相时她的孩子说个不停——他们觉得爸爸是天才,因为他对外星人比谁知道得都多——如果只是为了要证明他20年前是个贼而让小孩难过,似乎很没有意义。
希拉把照片一张张拿起来仔细看。
这里有些东西我还记得,最后她说,但没办法每样都很确定。
此外,除了手镯和那幅镶嵌画外,似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比方说,那些金的、银的东西到哪里去了?艾伦的母亲把那些东西卖了,用得来的钱买下她的房子,我说,但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
我把齐维克那个珠宝商的供词给她看。
他描述的人符合莫琳——也符合另外50万个有伯明翰口音的女人——但这里只有五样东西,总共不到一千镑。
那房子花了她多少钱?一共15000镑左右。
她宣称那些钱全是赌足球赛赢来的,所以不用报税。
我扬起一边眉毛。
现在那房子价值超过20万镑,而且在房地产景气大好之下每天都还不断增值。
我的天!希拉厌恶地说。
七年前我们那栋四室的屋子也就只卖了差不多那个价钱。
我知道。
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单独抽出一张客厅的广角照片。
这些东西莫琳大部分都塞在她家楼梯下的柜子里,因为她不认为那值什么钱——我带着讥讽的微笑——就在你试着说服德鲁里有人偷了安妮的东西时,这些都还在那里。
事实上,艾伦直到10年后才把它们拿出来,所以要是德鲁里肯费事调查一下,可能早就查找了。
她看来相当懊恼。
那样也就能证明我的清白了?我点头。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彼得·史丹霍普指控我失职没有照顾好安妮。
他说我捏造出她的财富,只是为了让自己脸上好看一点。
我知道。
她对此事显然仍怨恨难消,我决定不将德鲁里早在希拉说那幅羽蛇神失窃之前就已经知道有这幅画的事告诉她。
我要的是客观的意见,不是一时气话。
最糟的是,我说着把照片给她看,这装潢是可怜的贝丝一手完成的,为那些工艺品创造出一个墨西哥式的环境……如果只为了证明一件事就把它们夺走,似乎很残忍。
没有别人会像她和艾伦那样懂得欣赏它们。
希拉双手托着下巴,严肃地看着我。
你是要我忘记我说过安妮的东西被偷,是不是?我不知道。
我叹气。
我一直在想这样到底对不对,为了一桩20年前犯下的罪案毁掉无辜孩子的生活。
但是我似乎记得你告诉过我,要是找到偷安妮东西的人,也就是找到了杀她的人。
你那话说错了吗?我端详着黄铜炮壳的特写,壳中插满色彩鲜艳的缎带花,像是孔雀羽毛。
这重要吗?我问她。
同样的原则不都适用于任何罪行吗?要是我继续把安妮的死当成意外,难道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吗?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这要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
她不客气地说。
那八成也是德鲁里警佐的借口……但你花了20年时间想证明他错了。
关于1999年8月20日一场会面的书信往来多塞特DT2XXY多尔切斯特附近的里芬南农庄艾伦·史雷特萨里郡艾尔沃斯镇匹斯蒙路12号1999年8月17日,星期二亲爱的艾伦:8月20日星期五的中午,我会在你母亲家。
请保证你和她到时候都会在场,否则我将实现我的威胁去报警,尽管这会对你的太太、孩子和弟弟造成伤害。
同时我也写信通知莎伦·波西和杰弗瑞·斯伯丁,坚持他们也要在场。
拉内莱 敬上发信人:温蒂·史丹霍普太太埃克塞特郡圣大卫教堂唱诗巷,牧师公馆8月18日,星期三我会依约于11点半在里士满车站外等你,就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在中午以前到达葛兰姆路。
我想不通你怎么会以为我不愿意支持你对抗史雷特家。
我又不是被吓大的!再说,我一直都觉得很遗憾,安妮在世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所以谢谢你邀请我,亲爱的。
温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