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麦可他最后一次见到艾伦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伤害了萝西之后,我们就没有在一起混了。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想。
要是我记得没错,我从1980年左右起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不过我自己也一天到晚在牢里进进出出的,这点八成也有关系。
他摇摇头。
想起来真是差劲。
什么事?那整条路上就只有两家人老是在惹麻烦,波西家和史雷特家。
我们跟其他的人有着相同的机会,但从来没好好把握。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坐牢的时间加起来一定超过20年——德瑞克和我,还有艾伦犯下的不知道什么案子?.积习难改。
我说。
是啊,就像萝西一样。
她怎么了?海洛因吸食过量,死在曼彻斯特一间空屋子里,差不多五年前的事。
他苦涩地说。
那时候有个白痴毒贩把没处理过的货拿出来到处卖,所以那八成是意外,不是故意的。
她那些朋友搬走的那天,查封官在一个床垫底下发现她的尸体。
警方认为她已经死了三天,但那些人什么事都没做……就这么打包溜掉了,把她丢在那里。
真令人难过。
他点头。
蛮悲哀的。
布丽姬一直想让她去接受治疗,但萝西没那玩意儿就没法面对人生。
她老是说她会死于毒品吸食过量,所以我猜如果她当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很介意吧。
她父亲怎么说?啥也没说。
我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死了。
从他跟我妈住到一起之后,她们姊妹就不再跟他说过话。
难道你没有机会告诉他?不可能。
他搬进去之后就把我踢出门了。
所以我才会跟萝西和布丽姬住在一起。
他双手夹在两膝之间,突来的怒气让他拱起肩膀。
他真的很恨我……说服我妈相信我一无是处,他憎恨地说,尽管明明是我在关键时刻罩她的。
那是什么时候?他转开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重要。
我确定那一定重要,但他显然不想告诉我,所以追问也没有用。
你是做了什么,让杰弗瑞这么讨厌你?我告诉萝西和布丽姬他是我妈的恩客之一。
他是个两面人的混蛋……老是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放弃了工作来照顾他垂死的太太……事实上他一天到晚在我家混,照顾病人的责任都落在两姊妹身上。
老杰屁也没做,只会抱怨他的晚饭上得太迟了。
薇薇安是位好心的女士,大部分下午我都坐在那里陪她,听到她说老杰对她有多好,就让人恨到极点。
她有没有发现你母亲的事?我想是没有。
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所以我想他是一直把她骗到底了。
总之我和她们姊妹是从来没告诉过她。
那么做似乎不够厚道。
一段短暂的沉默,我正在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扰人的各种声响马上就包围住我们——头顶上天窗外海鸥嘈杂的叫声——笑声——儿童游戏区传来的婴儿哭声——我突然冒出那个先前我下定决心要避开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麦可?一个好心得不会告诉垂死的女人说她丈夫在打野食的男人,怎么会在邮局里攻击陌生人?这实在没道理。
我需要现金,他简单地说,当时那看起来是个好主意。
现在呢?他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
现在我认为那是我做过最蠢的事。
我本来只打算要吓吓她……举起手枪对着她的头……但是她开始尖叫大喊……我就失控了。
他沉默下来,凝视着某片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黑暗面。
她让我想起艾伦的妈,他突然说,所以我就打扁了她那张丑脸。
我真的很恨那个烂女人。
就是她一天到晚搞得大家不得安宁。
怎么说?就是她做的一些事。
他说完又陷入一段更长的沉默。
我改变话题,问他有封信里提到布丽姬把她的头发塞进我家信箱当作献祭是什么意思。
为了什么而献祭?我问。
谈起布丽姬让他比较自在。
为了所有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坏事。
他说。
你有一次告诉她说你真希望你的头发能像她的一样,所以她觉得要是她把头发给你,坏事就会停止了。
我的表情令他微笑起来。
好吧,那是有点诡异,不过她以前总是有些古怪的念头。
有次她在她母亲房里放了一大堆生洋葱,因为她不晓得从哪里读到说洋葱会吸收疾病,但那味道实在太呛了,臭得薇薇安睡不着。
我想那是用来治疗感冒的。
我心不在焉地说,同时思索着他话中的其他部分。
布丽姬怎么会认为有坏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时候你总是很害怕的样子,他据实以告。
想来一定是你生活里发生了些狗屎烂事。
你们当时知道是什么事吗?他脸上掠过某种情绪。
我们猜他们用对付安妮的手段在对付你。
谁?史雷特家的人。
有一天我看到艾伦他爸想把你撞倒在人行道上……他妈又总是叫你爱黑鬼的……她说要是我们住在美国,你说的那些话会让你受到私刑处置。
那你母亲呢?她也同意莫琳的话吗?他又转开视线,仿佛他母亲是个棘手的话题。
我不知道,他简短地说。
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事。
你们有没有谈过安妮的死?没有。
更冷淡了。
为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去他的,我们当时巴不得她走。
那样妈就可以多接点客人,不会听到隔壁传来的大声咒骂。
她就只对这个感兴趣,他苦涩地总结,赚那些笨蛋的钱。
那是恶性循环,我告诉他。
你们或史雷特家愈张牙舞爪,安妮的状况就愈糟糕。
要是你们不去管她,她或许还能控制住不骂脏话,但你们开始入侵她的空间、让她害怕,她就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耸耸肩。
我妈总是说她应该去住疯人院。
那只是让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罢了,我喃喃说道。
她不喜欢人家叫她‘婊子’……因为她就是婊子。
史雷特家不喜欢人家叫他们‘垃圾’……因为他们就是垃圾。
他惊讶地吹了声口哨,看来原先他对我的恬静印象在瞬间破灭了。
这么说有点狠。
你真这么认为?我温和地问。
我总是在想安妮有多大方。
换成我是她,我会用更难听的字眼来形容以虐待猫为乐的低级人渣。
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是你还是艾伦干的?我问。
我可以想像你们享受那种残暴行为……给比较小、比较弱的生物制造痛苦……然后把不成猫形的可怜东西推到安妮家,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是不是德瑞克杀死那只橘色猫给了你们灵感,或者莫琳在那件事上撒了谎以保护艾伦?老天!他怒气倾泻而出。
这样你还要问我为什么恨那个烂女人?她真是操他妈的变态。
艾伦以前老说她的脑袋让他爸给打坏了,但我看来正好相反。
那个烂女人生来就变态,所以那个可怜的笨蛋才会挑上她。
他挑衅地倾身向前。
杀死那只猫的是莫琳,她这么做是因为那让她觉得很爽。
她叫艾伦把猫按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用球棒打烂它的头,后来艾伦哭了起来,因为他很喜欢动物,结果她就拿球棒揍他,说要是他敢告发她,下一次她就要把猫钉在围篱上,逼他看着它死去。
像是打开了水闸一样,麦可一说起他对莫琳的恨就停不下来。
他谈到她管教子女的差劲方式、她的酗酒,以及她对他和他母亲的无的放矢。
想到她做了那些好事还能逍遥自在,就让我恶心透顶,他愤怒地总结,想到她在外面自由,德瑞克和我却给关进笼子里,就让我更加反胃。
当时能用什么罪名控告她?殴打她的子女……酗酒闹事……多着了。
杀害安妮?.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所知道的,然后他说,都在信上告诉你了。
就是我从游乐场回来,听说那头笨母牛出了什么意外死在街上。
我点头表示相信。
你知不知道后来史雷特家的人到她屋里去偷东西?警方形容老安妮一贫如洗的时候,萝西是怀疑过,他承认。
她认为我们该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到处解释为什么我们会知道她屋里有些什么东西。
艾伦难道没提过吗?我好奇地问。
你们那时候是形影不离。
我想他应该会吹嘘他们有多聪明才对。
没有。
因为那的确很聪明,麦可,我从容地说。
太聪明了,不可能是德瑞克和艾伦自己干的。
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像是关掉水源总开关……还有在地板上大小便,让人以为她不能自理生活、卫生习惯很差等等。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要那么做。
除非人尿的味道超过了猫尿的味道,所以需要有个解释。
他摇头,但我看不出他是否认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他开始找有没有警卫能把他从我身旁救走,看来这整个话题很明显地跟谈他母亲一样令他不自在。
我坚定地继续问下去。
你说德瑞克关在牢里让你觉得恶心,我提醒他。
这意思是说他现在也在牢里吗?他在1998年2月被判了2年。
我这一区有个家伙转来这里之前跟他在潘托维尔关在同一间牢房。
他想德瑞克快死了,喝那么多酒把他的肝脏搞坏了,剩下的脑细胞只够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其他屁也不记得。
他什么时候会放出来?他很快地心算了一下。
他应该已经服满了一半的刑期,所以现在应该已经出狱了……这是说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他的罪名是什么?盗窃。
麦可不带感情地说。
他每次下狱都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这让你觉得恶心?他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需要的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惩罚。
我这一回还押重审的时候,跟他在史卡布斯关在同一层楼。
他完全不识字……他自己的名字他最多只会写个‘克’字。
我帮他写了几封信给他的小孩,但只有莎莉回过信,而且那还只是因为她以为他可能某处还藏着一些钱。
那真的让我很恼。
那可怜的混球只是想告诉他们说他爱他们,但他们根本当没他这个人。
我很惊讶。
你小时候曾经很恨他。
麦可耸耸肩。
这并不表示我就不能替他感到难过。
我明白到如果一个人既不能读又不能写,那他的生活会多受限。
仔细想起来那真的很要命。
我是说,要是你连在表格上签个名都不会,就不能去申请工作……而且别人一定会鄙视你,把你当成无知的蠢蛋。
我想这就是德瑞克变得暴力的原因。
他惟一能让别人尊重他的方式,就是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让他们怕他。
这是他的借口吗?不是,他没有给自己找借口。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为他感到难过。
他曾提及他小时候的一些事……他妈不要他,就把他丢到孤儿院,然后他逃出来在街上讨生活,直到他在店里顺手牵羊被抓到,给送到少年感化院去。
所以他目不识丁,待在学校里的时间不够让他学会点基本技能。
这让人明白爱对小孩有多重要。
要是他妈没有不要他——他一副悲哀的表情——也许他会是好人一个。
我猜他这话讲的既是德瑞克也是他自己。
每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有被拒绝的时候。
我说。
但如果那发生在你小时候,就更糟糕。
他苍凉地说。
要是连你妈都不喜欢你,那你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沉默下来,像德鲁里一样紧握着拳头。
德瑞克认为他娶莫琳只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他妈。
他突然说。
他有一张她的黑白照片,跟莫琳像透了……瘦巴巴的,眼睛细细的……德瑞克说她是只斜行蛇。
角响尾蛇?他点头。
为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他……只是在背后捅他一刀。
这听来好像有点道理,直到我发现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看法。
他说,她们全都是蛇,而每条蛇各有形状。
要是你认不出来毒蛇,那你就死定了。
莫琳怎么在背后捅他?怂恿艾伦对付他。
他们家就像是战场一样,持续了好几个月。
如果我们开着窗,就可以听见他们打架的声音穿过安妮的空房子直传过来……尖叫、喊叫声……身体撞在墙上的声音。
好像安妮一死,就彻底天下大乱了。
为什么?有什么改变了?麦可摇头。
我妈认为他们只是原形毕露。
他们是流氓世家,得有欺负的对象……所以安妮活着的时候他们欺负她,等到她死了以后,他们就自相残杀。
有道理,我想。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
莫琳因为挨揍住了几次院?两三次吧。
但打她的不是德瑞克,是艾伦。
他完全失控了。
他强暴小萝西也是在那段期间。
德瑞克尽量管住他,但艾伦15岁时已经比他爸高出两寸且重了一倍,德瑞克根本拿他没辙。
他们知道艾伦强暴萝西的事吗?他摇头。
除非艾伦告诉他们。
萝西非常怕她妈知道这件事——怕这会比癌症害她死得更快一所以我们都没说。
我试着弄清楚时间。
这些都发生在1979年?他点头。
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攻击莫琳的也是艾伦吗?我回想。
差不多是1979年2月?他又点头。
有天她喝醉了,艾伦跟她顶嘴,她就动手赏了他一巴掌。
结果他像疯子一样反扑上去。
是谁叫救护车的?德瑞克。
他差不多一小时之后进门,发现她躺在地板上,小丹尼正在试着把血迹清干净。
艾伦则在花园里大哭,因为他以为他杀死了她。
德瑞克赶快跑到最近的公用电话亭去。
我好奇地瞄了瞄他。
这些事是你当时就知道,还是德瑞克后来告诉你的?德瑞克告诉我的,他承认,但是想到艾伦对萝西做的事,我觉得听来合理。
只不过莫琳说打她的是德瑞克。
我喃喃说道。
是呀,呃,她是个骗子。
有次她把小丹尼的手臂顶着她膝盖给折断了,然后对医生发誓说他是从脚踏车上摔下来的。
我们小孩都知道她说谎,因为她是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手给折断的。
他的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
她是个恐怖的女人,要是当时我们没那么他妈的胆小——他话声中断,盯着桌子。
我把这事告诉德瑞克时,他气炸了。
所以他才想写信给他小孩,他真的很关系他们他抬起眼睛迎视我。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麦可没有我认为的聪明。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跟一个他鄙视的男人谈话,最后让他给唬弄了。
那个,也许是吧——我不会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但我确实知道的一点是,德瑞克实在太笨了,就连蠢材都可以使唤他。
他是个恶霸没错,他爱动拳头也没错,但得有人叫他去做。
他就像个导弹一样。
把他指向正确的方向,然后下指令,最后——轰隆!——他就把事情办好了。
来自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病医生乔瑟夫·伊莱亚斯医生的电子邮件寄件人:莎拉·潘日期:1999年8月15日14点19分收件人:拉内莱太太现代科技可真神奇啊!我的秘书告诉我说她昨天(星期六)收到你的电子邮件,说你希望我回信。
嗯,我很乐意,不过我不知道匆促之间做出的答复是否明智。
你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谁更应受到谴责:筹划罪行还是实际犯下罪行的人?是否应该为了一个害群之马就抹黑整个警方?正义可不可以是选择性的?母亲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可以弥补吗?强奸犯是否可以治愈?小孩可能是邪恶的吗?有没有任何罪行是情有可原的?父亲的罪恶是否该报应在他家人身上?母亲的罪恶呢?要我说,若你真的是要为你的朋友伸张正义,那么你光是想这些事情就已经僭越地给了自己太多权力。
亲爱的,这些不是你能作的决定。
正义是不偏不倚的。
只有报复才存有偏见。
但你这么多年来对抗的不就是偏见吗?一切如意乔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