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10点半我踏进水手休息处的入口,德鲁里正在等着我。
由于这是夏天的星期五晚上,酒馆里挤满了度假客和停放在小艇码头那些游艇的船主。
我走近时看见他眼里闪过担忧的神色,这让我小小地自我满足了一下子。
我还没走到吧台旁,他就从后面绕了出来。
我们到后面去。
他简短冷淡地说,头撇向角落的一扇门。
我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事。
为什么?我问。
你怕有人会看见?他愤怒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把我硬扯到后面去,但其他顾客好奇的眼光让他改变了主意。
我不想场面难看,他低声说,不要在这里,尤其今天是星期五晚上。
你说你想要公平……那就公平一点。
要记得,我是靠这个过活的。
我浅浅一笑。
你可以当我是个骚扰分子报警抓我,然后告诉你的客人说我疯了。
我提议。
上次你就是这么做的。
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朝门走去,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跟。
我尾随其后。
后面是一间破旧的办公室,满屋子都是积着尘埃的档案柜,一张灰色的金属书桌上堆着用过的保丽龙咖啡杯和一叠叠纸。
这就像是贾克办公室的缩小版,德鲁里比个手势要我坐在书桌前打字员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角落的一堆箱子上。
为什么男人总是要在与工作有关的环境中才会显得比较自在?他仔细看着我,等我开口。
你要什么?他突兀地质问。
要我道歉?我把背包放到地板上,用指尖把一杯已经凝固的半满咖啡推开。
为了什么道歉?随便,看你喜欢,他冷淡扼要地说,只要能让你不再来烦我就好。
那样没有用。
我不会接受的。
那你要什么?正义,我说。
从头到尾我就只对这个感兴趣。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
你是说安妮还是说我自己?我好奇地问。
他一手按在书桌上那个已打开的棕色信封上。
都是。
他自信地说。
我纳闷他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的话中已表示他知道有正义待伸张,包括安妮和我。
那个信封里装着21年耐心研究的结果,可以证明有人杀了安妮。
我轻蔑地说。
全是一堆屁话。
他侵略性地俯身向前。
你每找到一个说那些淤血是在安妮死前造成的病理学家,皇家检察总署(CPS)就能找出五个同意原来验尸结果的病理学家。
这是预算运用问题——向来都是——起诉是很花钱的,纳税人对于经费短缺一向是锱铢必较。
光凭这个就想要重开案子,还早的很他的距离近得令我不适,我往后坐离他远点,他身上涌出的一波波能量令我反胃。
这跟20年前截然不同,当时同样的能量——代表权威、有能力,可以安抚人心——让我重拾信心,否则也不会那样畅所欲言。
犯一次错学一次乖,这句老生常谈一点也没错,而我跟安妮一样,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身穿制服的男人。
自从史蒂芬·劳伦斯的案子之后,整个风气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愠不火地说。
我想你将会发现,CPS对于黑人女性遭到杀害的案子会是如何重视,不管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尤其是又有证据显示,当时负责这案子的警佐是个种族歧视者。
他一拳捶在另一手掌中紧紧握捏,指节像迷你鞭炮一样劈啪作响。
就凭一个女警写了封宣称性骚扰、种族歧视的信,而且当时又没得到证实?他嗤之以鼻。
那是站不住脚的。
安德鲁·昆廷的记录也一样。
看在老天的分上,那家伙都已经死了,而且他是怀恨在心,他把没办法升迁都怪在我头上。
事出必有因,我说。
你从来没说过他半句好话。
他是个怪胎。
是啊,呃,他看你也不怎么对头。
我打开信封拿出安德鲁的那份记录,列出德鲁里在1987到1989年间拦路搜身逮捕的非裔加勒比海和亚裔人士,详细描述了德鲁里惯常使用的问候语。
就算他真的怀恨在心又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这份记录清楚明了,要是其中有错误,你完全有权利质疑。
他没有记下我拦下来搜身的那些白人的名字。
他列出了数据,你的黑白比例远高过当时里士满警局的任何人。
如果安德鲁的数据是错的,那么你会重获清白。
否则他做的结论就不容忽视,那就是你利用拦路搜身的职权来遂行种族歧视的消遣。
错,他立刻反驳。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就跟别人一样。
你大可扭曲数据,用来支持你想要的随便什么结论。
我也同样可以轻轻松松证明,他列出那张单子的动机是出于恶意报复。
大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不对盘。
那么那个让你打断颧骨的17岁亚裔男孩呢?他愤怒地咬紧下巴。
那是个意外。
警方付了数目不详的赔偿费。
那是标准程序。
太标准了,我讽刺地喃喃说道,所以在内部调查期间你请了病假,之后又马上提早退休。
我拉开背包前袋的拉链,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这个我没装进信封里。
这是安德鲁寄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你上司对你做的机密评估。
他说了很多,其中包括‘暴力,有极端种族歧视的观点,不适合任职于都会警局’。
他抢过我手中的纸撕成碎片,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动着。
他的脾气跟萨姆正好相反。
这是个怀恨在心、积怨难消的男人,也是个将丢脸视为弱点的男人。
我伸脚拨拨碎片,想着我去捅毒蛇窝可能还比较安全。
你都是这样处理你不喜欢的证据吗?撕成碎片?这是于法不容的。
我退休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光是手上有这分东西就足够让你吃上官司。
昆廷也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嗯,也许我觉得就算吃上官司也值得,我喃喃说道,只要把它摊到大众面前就好。
我明天就可以发出去个一千分,把你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大家就会怀疑你将安妮之死列为意外到底有什么动机。
那他们就会看到你的真面目,他警告,一个怀恨在心的女人,因为私人恩怨跟警方过不去。
说一个警察还有可能,我同意,但不会是整个警方。
安德鲁帮了我太多的忙,不会有人认为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无论如何,谁会告诉他们这是私人恩怨呢?你吗?他的表情引我发笑。
你打算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会有私人恩怨?他伸出食指戳着太阳穴。
都写在你的证词里,他说。
你当时神经有问题……有被迫害妄想症……恨母情结……厌食症……广场恐惧症……性幻想……不然我当时该怎么样?在你大哭大叫时坐在你床边握着你的小手?你可以质疑一下自己的判断。
我建议。
那你只能怪你自己。
他尖锐地反驳。
要是你稍微往后退,也许我就会比较认真看待你。
我不喜欢别人一天到晚堵在我面前。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重重往墙上一靠,半闭着眼睛盯着我。
我避开视线。
那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接手?为什么不准我跟安德鲁谈?为什么把他挤出这个案子?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告诉他什么他都信。
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我没继续追问。
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是说像这样。
他下巴朝棕色信封一抬。
里面没有谋杀的证据。
只有不同的看法。
那只是我手上信息的一小部分。
我说。
你总不会以为我会把手上的牌都亮出来吧?我从背包里拿出贝丝和艾伦·史雷特家的照片。
有充分的证据显示安妮的东西失窃了。
我把照片递给他。
莫琳·史雷特承认,安妮死后好几个月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家里……说你看过这些东西,有一次甚至还回去找她,要买那幅羽蛇神的镶嵌画。
这表示就算你只看出史雷特家人偷了她的东西,都应该把安妮的房子当作犯罪现场处理。
他敷衍地瞥了那些照片一眼。
莫琳说那是她从旧货店买来的。
他淡然处之地说。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她连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的钱都没有,哪有钱买画?那不是我的问题。
这些东西都没有失窃记录。
打一开始,阿诺德医生问起安妮的东西到哪去了的时候,你一定有想到那幅羽蛇神镶嵌画。
没有。
他粗鲁地说。
那时候已经过了四年。
你知不知道在这段期间我进过多少间房子?我连一个星期前看过的画都描述不了,更别提那么久以前的事。
你出了20镑要跟莫琳买,我提醒他,所以它显然让你印象深刻。
他耸耸肩。
我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
我短笑一声。
你也不会记得莫琳给过你一尊黄金小雕像,眼睛是翡翠、嘴唇是红宝石。
她说你根本不是要买那幅羽蛇神……只不过是想要点值钱的东西,作为你封口的报酬。
你把那尊雕像怎么了?留着?卖了?熔掉了?当希拉·阿诺德说它是摆在壁炉上的工艺品之一时,你一定吓坏了。
莫琳说谎。
他冲口而出。
她愿意做口供。
他眼中的神色耐人寻味。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她对发生在20年前的事有所看法?而且我对于盘问史雷特家的人倒是乐此不疲,我对他妈的那一整家子都是出了名的不留情。
不只是不留情,我淡淡地说。
据丹尼说,你还很乐意诬陷他们。
他说你在艾伦的口袋里栽赃了一些大麻,让他因为贩毒给关了起来。
德鲁里怜悯地摇摇头。
你当然就信了他的话。
不一定。
好像没人知道艾伦到底做了什么。
丹尼说是贩毒,但艾伦告诉他太太说,他是因为攻击麦可·波西而下狱的。
我怎么不觉得意外?他语带讽刺。
怎么样?他没继续说下去,于是我问道。
要是她知道真相,就不会嫁给他了。
这件事干嘛这么神秘?他伸出手指指向我,仿佛艾伦的罪行是我的责任。
他总是轻轻松松就没事。
当时他15岁,不能公布姓名,他的受害者也是。
在我看来这种规定真是他妈的蠢。
一个小鬼只要混过刑期,满口谎话,撇清自己做过的事情,就可以全身而退。
他又开始弯折指节。
莫琳三缄其口,因为她怕死了别人会怎么说。
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去想。
受害者是个女人。
强暴。
我提议道。
他点头。
他跑到伦敦的另一头去,以为这样就可以没事。
他把那女人拉进几栋房子后面的停车场,然后痛扁了一顿。
但那女人设法尖叫出声,有名住户打电话报了警。
艾伦当场被逮个正着,认了罪,关了四年才放出来。
这谁都预料得到。
我不带情绪地说。
他小时候受到可怕的虐待,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
但德鲁里对惺惺作态的借口不感兴趣。
照这样说来,丹尼应该也会变成强暴犯。
我盯着自己的双手。
丹尼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他父亲离开时他还太小,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而就算他曾听过他母亲在卧房里挨揍,他也不会了解性和暴力之间的关联。
我抬头看着他。
这其中是有差别的。
可怜的艾伦惟一从他父母那里学到的,就是把一个女人打得缩成一团发抖可以带来性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