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小节苏州河是横贯上海市区的一条航运内河,就象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河滨大楼就紧邻着苏州河,这是一幢古典式大楼,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1949年解放军进攻上海,国共两军围绕苏州河进行了一场空前激烈的巷战,苏州河边的每一幢大楼都变成了碉堡,每一扇窗户都伸出了轻重武器,据说现在还能在大楼外墙上找到当年子弹划过的痕迹。
今天,河滨大楼仍然是一幢公寓楼,居住着四十多户居民。
大楼里只有一部电梯,它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七十岁,仍然没有退休,默默地上下着。
它有两道门,内门是一道可以伸缩的铁栅栏,透过铁栅栏,电梯里的乘客可以看到楼层与楼层之间的水泥板。
外门是每层楼面的闭合式铁门,门上镶有一块毛玻璃,当你看到毛玻璃里亮起灯光的时候,就知道电梯来了。
电梯的运行时间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二点半,分早班和夜班,两名电梯管理员轮流,这种老式电梯由专人操控,电梯里摆着一把高脚凳子,这是管理员的专座,徐阿姨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上班的时候她一边结着毛衣,一边娴熟地控制着电梯。
谁会想到,五月会如此闷热,潮湿的空气就象一块吸饱了水的毛巾,轻轻一绞就可以拧出水来。
这天晚上,晚饭以后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没停过。
做夜班的徐阿姨看了看手表,12点35分,可以下班了,她把结了大半的毛衣放进篮子,电梯内的蜂鸣器忽然叫了起来,有人要用电梯,在五楼。
尽管下班时间已过,徐阿姨仍然把电梯开了上去,河滨大楼一共有六层,但电梯只到五层,六层原来是个露台,在住房紧张的上世纪七十年代,露台上搭出一排简易屋,造了公厕,至今仍有居民。
去年,许鞍华导演的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在这里取景,男女主角是周润发与斯琴高娃,大楼热闹了一阵。
徐阿姨把电梯开到五层,外面的铁门先开启了,透过铁栅栏门,徐阿姨看到了这个想下楼的乘客——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灯光,电梯里亮着一盏白色节能灯,从亮处往暗处看,视觉效果有点打折扣,徐阿姨不由楞了一下,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团黄乎乎的影子……徐阿姨拉开铁栅栏门,那团黄黄的影子朝前跨了一步进了电梯,没等徐阿姨把视线调整好,那团影子就转过身去,把背影留给了徐阿姨。
这是一个穿杏黄色雨衣的女孩,雨衣连着雨帽,女孩的脸藏在雨帽里,帽檐往外凸出,把她的脸藏得更深了。
徐阿姨没有多想,关好内外两道门,按下了1。
电梯徐徐往下驶,一个坐着的电梯管理员,一个站着的穿雨衣的女孩,两个人近在咫尺,又毫不相干,电梯里很安静。
身为电梯管理员,徐阿姨对大楼里的情况相当熟悉,这个女孩肯定不是大楼里的住户。
也许是访客吧……主人为什么不送她下楼呢?人还没有下楼,就把湿的雨衣穿在身上,太性急了吧?外面下的是小雨,要是打伞,不是更方便些吗?雨衣滴滴答答地在淌水。
徐阿姨觉得奇怪,因为这女孩不是从户外走进来的,而是从楼内往外走,雨衣怎么会是湿的?难道女孩在六层的露台上淋雨?想着,徐阿姨朝那件雨衣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格登一下……电梯到了底层,徐阿姨拉开铁栅栏门,女孩跨出电梯,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来朝徐阿姨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那一瞬间,徐阿姨看到了雨帽裹着的那张脸……徐阿姨目送女孩离开了大楼,融入了黑沉沉的雨夜。
女孩说的是谢谢,声音很轻,轻得徐阿姨几乎听不见,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着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两天以后,河滨大楼再次热闹起来,这次不是拍电影,而是大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者叫董有强,住在504室,今年六十六岁,独居。
他儿子在闵行买了一栋联体别墅,家里有车有狗有佣人,孝顺的儿子小董觉得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还住在河滨大楼那间冬冷夏热的老房子里,心里过意不去,想把他们接过来享享清福,结果来的只有母亲,性格孤僻的董有强喜欢独居,老婆住到儿子家去,他求之不得,当然不会跟来。
发现尸体的正是小董,他给父亲打电话,始终没人接,他不放心,驱车过来,看见的是仰面躺在地板上已经僵硬的父亲。
更让小董想不通的是,警方初步判断董有强的死是谋杀。
验尸报告里提到,死者心脏被利器捅破,导致与左、右心室相连的主动脉破裂,但凶器不象是匕首之类的刀具,因为伤口是圆形的,由此推断凶器是圆锥形的,在法医的办案生涯里,还是头一次碰到圆锥形的凶器,是工地用的钢钎?还是一支削尖的擀面杖?天知道。
警员兵分两路,一路留在504室勘查现场,另一路向大楼里一些住户调查情况,当问到楼下404室,户主樊先生苦笑地指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滩明显的水渍,象绘了一幅亚洲地图。
樊先生说,昨天早晨发现天花板有渗水现象,他上楼敲门,504室始终没有人开门,只能悻悻而回。
董家的水龙头都关着,肯定不是损坏性的漏水,樊先生家渗水的区域在客厅,估计有人把盛水的器皿打翻在客厅地板上,水从地板缝隙渗漏下去,不过从现场看,所有可以用来盛水的器皿都放置得井井有条,并保持着干燥,水从哪里来?令人费解。
这是疑点之一。
法医进行验尸的时候,把死者的衣服剥下来就花了二十分钟。
穿得太多了!一套暖棉内衣、两件羊毛衫、一条毛线裤、一件羽绒服,外面还套了一件厚重的呢大衣。
除此之外,还戴了一顶绒线帽、脚上穿了两双厚袜子,好象恨不得把衣橱里所有的御寒衣物都裹在身上。
那股冷空气早就过去了,回到了正常的春天,当日的气温在摄氏14至22度之间,室内温度为18度,是一个比较惬意的温度。
死者为什么要穿这么多的衣服?是感冒畏寒?还是有别的原因?这是疑点之二。
还有一件更怪的事,董有强临死前在一张复印纸上写了一段文字,写得很潦草,显得匆匆忙忙,象记者要赶在截稿前把稿件发出去。
至于内容,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两个报社夺权是全国性的问题,要支持他们造反,我们的报纸要转载红卫兵文章,他们写得很好。
我们的文章死得很,宣传部可以不要,以前那些人坐在那里吃干饭,很多事宣传部、文化部管不了,红卫兵一来就管住了。
上海革命力量起来,全国就有希望。
它会影响整个华东、影响全国各省市。
《急告全市人民书》是少有的好文章,讲的是上海市,问题是全国性的。
要讲抓革命促生产,不能脱离生产搞革命,保守派不抓生产,这是一场阶级斗争。
你们不要相信,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
以为没有他们不行,不要相信那一套……小董拿着这张纸,就象在看一页莫名其妙的天书,如坠五里云雾。
你父亲写这些是什么意思?警员问小董。
小董懵懵懂懂:我……不知道!警员说:从这段文字的口气来看,好象是一位国家领袖在文革时期的讲话。
小董点点头,表示认可。
警员嘀咕了一声,不会是毛主席吧?小董支吾着答不上来。
丧父的满腔悲痛,逐渐变成了满腹疑惑。
第四个疑点是电梯管理员徐阿姨反映的。
一个穿黄雨衣的女孩在晚上十二点半左右离开大楼,验尸报告提供的死亡时间在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一点之间,正好吻合。
如果这个女孩不是大楼里的住户,那么她是几点几分进入大楼的?很可惜,没有找到相关的目击者。
这幢老式大楼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也就无法提供相关的信息了。
外面下小雨,就算她在雨里站上两三个钟头,雨衣也不至于滴那么多的水……我观察过了,其实是雨衣里面在滴水呢!你们说怪不怪?好象她身上有个水龙头没拧紧似的……一说到那件雨衣,徐阿姨的嘴巴更象拧不紧的水龙头。
警员停下笔望着徐阿姨,心里忍不住抱怨,雨衣滴水——这么小的一个细节,这样唠唠叨叨,害我把手都写酸了,真是小题大做。
技术科的警员画了一张女孩的肖像,问徐阿姨:象不象?嗯,很象!徐阿姨使劲点着头。
第2小节刑警队内部通常把案发日期作为案件的名称,董有强的被害日期是五月十三号,因此就是五一三谋杀案。
五一三谋杀案发生在黄浦区,身在卢湾区刑警队的彭龙华跟这件案子的卷入,纯属偶然。
说起彭龙华的名字,倒有一番渊源。
在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千年古刹叫龙华寺,旁边矗立着一座龙华塔,相传是东吴的孙权在赤乌五年(公元242年)为孝敬其母而建,并按佛经中弥勒菩萨于龙华树下圆寂成佛的记载而拟名。
彭妈妈婚后迟迟未孕,经算命先生指点,到龙华寺烧香许愿,不管生儿生女,一概叫龙华,二百八十天后,儿子果然呱呱坠地。
人家都说彭家会起名字,因为龙华也寓意着荣华富贵啊。
刚生下来时,婴儿的小嘴巴好象被缝起来一样,就是不哭,护士使劲拍,还是不哭,护士慌了,再拍,再拍,我拍,我拍,我拍拍拍……一定是上辈子欠揍,一出世就被护士连拍十八记铁砂掌,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脑子没被拍坏,财运和官运却被拍掉了。
他先后做过交警、巡警,现在当了刑警,好不容易进了重案组却栽了跟头,那是一次缉毒行动。
警员们埋伏在酒吧里,彭龙华穿上酒保的衣服,调着鸡尾酒,有点心不在焉,接下去的事情真是邪门,插得好端端的枪竟然从枪套里滑落,铿锵坠地,又响又脆,那位买家就坐在吧凳上,脸朝吧台内,看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的脸好象展开了美白大赛,一个比一个惨白。
彭龙华不敢捡枪,把它踢到角落里,买家匆匆起身离开了酒吧,第二天彭龙华也调离了重案组,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案,什么少女失踪、便利店被抢、宠物狗上吊,等等。
这天,彭龙华去看守所提审一名嫌疑犯,顺路去黄浦区刑警队逛了一圈,找警校里的学弟小蒋(就是询问徐阿姨的那名警员)闲聊了一通,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幅肖像。
那是谁?哦,五一三谋杀案的嫌疑人。
还没有找到?废话,画像就是画像,拿着画像上街找人,能找出一大堆呢!彭龙华知道他的话有道理,画像很难画出照片上的那种神韵。
警方通过媒体公开寻找嫌疑犯,提供的大都是照片,哪怕是在atm机前拍摄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很少提供画像。
彭龙华问小蒋要来了卷宗,研究了一个晚上,他对小蒋说,我现在是刑警队里的闲人,我来当你们的替补吧。
第二天彭龙华就告诉小蒋,死者写的那页天书的确是毛主席的讲话。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八日,针对上海两大报社《文汇报》与《解放日报》被造反派夺权,局势陷入混乱,毛泽东在中南海政治局会议上发表的讲话。
哇塞,超级替补!感激之余,小蒋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谁都有自己感兴趣的某段历史,本人就对文革感兴趣。
彭龙华笑着说。
对了,这份卷宗有遗漏,还有第五个疑点,刚发现的。
小蒋所说的第五个疑点是董有强的手机,在现场找到的。
有人给他发来几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短信?彭龙华心里格登一下,忙问,什么内容?自己看吧!小蒋把手机扔过来。
那几条短信依次为:你做过亏心事吗?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
2,不孝。
3,淫乱。
4,偷盗。
5,杀戮。
6,贪食。
7,欺骗。
8,凌弱。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8:凌弱。
晚上我来找你。
董有强没有回复。
很多老人连拼音字母都分不清楚,编辑短信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彭龙华看了看对方的号码,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属于中国移动的139号段。
彭龙华按下通话键,打算跟对方通话,数遍铃响后,有人接听了。
喂——对方没有声音,但肯定在听,似乎有呼吸声,随着胸膛起伏发出的。
喂,你是谁?在听吗?彭龙华连问两遍,对方始终不出声。
通过电磁信号的转换,彭龙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难以形容,就象一个杯子盛满了冰块,把饮料倒下去,冰块在撞击,冰块在融化,由内而外的爆裂声……第3小节彭龙华独自来到河滨大楼,勘查了案发现场。
从白天一直蹲到晚上,象作家一样苦苦寻找着灵感。
父亲死后,母亲不敢回来住,小董刻意把家里维持原状,未作任何变动。
他把房间钥匙交到彭龙华手里,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了,随便你干吗,只希望你能早日抓到凶手,告慰父亲的亡灵。
拜托了……最后一句话,小董几乎是哭着说的。
傍晚六点钟后,天色越来越暗,肚子饿得咕咕叫,彭龙华打开厨房的冰箱,想找点吃的。
这是一台上海产的双鹿牌131升双门冰箱,很旧的型号。
冷藏室里空空如也,估计被清理过了,饮料架上只有两罐青岛啤酒和一瓶雀巢咖啡伴侣。
彭龙华打开冷冻室,心想哪怕找到一盒速冻汤圆也好,他再次失望,里面只有两块冻得硬梆梆的生猪肉和一包鸡翅膀,还有一个塑料制冰格。
这种制冰格的容量是十四枚,现在格子里是空的,有少许深色残留物。
最后一格放着两片剥下来的白色塑料膜,不知道派什么用。
彭龙华很泄气,打算去附近的四川路找家面馆填饱肚子,临走前他把窗户关上,窗前摆着一张破旧的写字桌,好象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桌上摊得乱哄哄,一滩深色的酱油渍,看得出死者生前是个邋遢的老头,爱干净的妻子搬到儿子家去,一定是难以忍受丈夫的邋遢。
就在彭龙华关窗的时候,风似乎很不甘心地还要挤进来,把桌上的一样东西吹出哗啦啦的声音……是一本书。
一本薄薄的书,或者称为小册子更恰当些,书名《百冰治百病》。
彭龙华年轻力壮,从来不看养生类书。
死者董有强六十多岁,已经步入老年,看这种书正合适。
彭龙华没有多想,关好窗户,离开房间的时候,顺手关掉了日光灯,就在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彭龙华的眼前就象划了一根火柴,嚓的亮了一下,思维象火苗一样被点燃了。
冰箱里的制冰格,还有那本小册子,这两者有一处吻合——冰。
彭龙华没有去吃面,他重新打开日光灯,安静地坐下来,把这本书翻阅了一遍。
《百冰治百病》是黄浦区老龄委向区内六十岁以上老人免费赠阅的,书里提到一种治疗便秘的配方:桑叶、百合、决明子、桑椹、绿茶。
将它们的混合物制成冰块含服。
书里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肠清冰。
电话里,小董告诉彭龙华,父亲确有多年的便秘,根据书里的配方,他自制肠清冰服用,效果不错,服用后很快就会产生排便的念头。
现在人的饮食结构偏向高蛋白,别说父亲,我有时也会便秘。
父亲把这个配方告诉我,让我也试试。
小董这样说。
彭龙华把那两片白色塑料膜用手指捏起来,仔细闻了闻,一股中药气味。
这东西我好象在哪儿见过……岂止见过,还用过。
彭龙华是一名痔疮患者。
医生告诉他,直肠里的痔疮尚在初期阶段,可以用强生rph治疗一次性搞定。
现在不做,将来就痛苦了。
医生告诫他。
俗话说,十男九痔,十女十痔。
这样算下来,十三亿中国人,至少有十一点八亿是痔疮患者,难怪那位医生忙得不可开交,频繁地治疗、手术、换药、诊断,累得直不起腰来。
彭龙华随口问起他的收入,这似乎触动了医生的疼痛神经,愤愤地嚷:药物和器械的回扣当然有的,要不我脑子有病,天天去抠别人的肛门?可我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被科室主任和院长拿走了,这充分体现了‘多劳少得、少劳多得、不劳也得’的分配原则!牢骚归牢骚,手术还是要做的。
术后,这位医生给彭龙华开了一种叫太宁栓的外用药,是强生公司的产品,外形就象一枚鱼雷,用手指塞入肛门,它在直肠里慢慢溶解,形成一层药性保护膜,既减轻直肠黏膜的充血,又能产生润滑作用使大便容易排出。
别小看这枚小小的药栓,售价四元,一天两次,这样算下来,每月要把三百多块人民币塞到肛门里去。
这两片白色的塑料膜,就是太宁栓的包装纸。
彭龙华第二次拨通了小董的手机,劈头就问:你父亲有没有痔疮?有啊!小董脱口而出,不光他有,我也有,你没听说过‘十男九痔’这句话吗?彭龙华的猜测有一半得到了证实。
他再次打开那本《百冰治百病》,仔细数了一遍。
一百种常见病,一百种治疗方案,都与冰有关。
书的最后一页添加了一种常见病,就是痔疮,但没有注明是第一百零一种,提供的配方是:忍冬藤、苦参、黄柏、五倍子、地瓜藤、蛇床子。
药名痔宁冰栓。
前一百种冰都是口服的,唯有这种是外用的。
这两片白色塑料膜,被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外面用透明胶带包了一层,于是形成一个简易的模具,注入药液后,立在冰格里,送进冷冻室……以后拿出来的,就是一枚形状象鱼雷的药物冰栓。
董有强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肛门。
临死前,在摄氏18度的室温里,董有强几乎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他那么怕冷,会不会跟这块塞进自己身体的冰有关呢?彭龙华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超过十点了,这一番忙碌下来,饥饿感顿消。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出奇,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彭龙华这才意识到,他独自身在一个凶杀现场。
他想放松一下,看本书。
彭龙华喜欢九把刀的书,尤其是《杀手》系列。
这个台湾人对文字的驾驭堪称出神入化,寥寥几笔就能抓牢读者的眼球。
彭龙华翻开《杀手,夙兴夜寐的犯罪》,映入眼球的却是一张当作书签的纸——五一三谋杀案嫌疑人的画像。
这是他第十三次端详画像上的面孔,量变会带来质变,他猛地想起一个人来——真的很象她。
那是一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生,他和她相识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第4小节元宵节的晚上,稀稀拉拉的鞭炮和零星的焰火终于平歇下去了,城市复归宁静。
现在的天气预报真是绝得没话说,一股来自北方的不怎么强也不怎么弱的冷空气将于今天夜里降临申城……彭龙华走在清冷的街头,感受着这股不怎么强也不怎么弱的冷空气。
他沿着鲁班路走到瞿溪路,面前出现一堵简易的围墙,一道灰色的铁门,围墙内是地铁四号线的鲁班路站。
四号线在建造时曾发生意外,南浦大桥车站的地基发生大面积坍塌,导致周围建筑物出现沉降。
2006年初,四号线建成通车,出于安全考虑,南浦大桥及周边的塘桥、西藏路、鲁班路共四个车站暂缓投入运营,于是,设计成o字形的四号线变成了c字形。
灰色的铁门半开半闭,透过一片空地,可以看见玻璃幕墙内灯光通明,听说鲸鱼的身体会在夜茫茫的大海里发光,因此车站的地面结构看上去就象一条巨鲸张开的嘴巴。
如果彭龙华是一名普通的过路人,是没心思多管闲事的,但作为一名警员,就不同了。
城市的快速发展,外来人口的涌入,造成了诸多问题。
比如公共设施的部件经常不翼而飞,架空的电线、埋在地下的电缆、人行道的栏杆、路面的窨井盖,甚至是废物桶的不锈钢内胆,都被无所不偷的窃贼卖到废品回收站去了。
如果碎玻璃也能卖钱,估计一夜之间,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商店橱窗玻璃就会被砸得粉碎。
已经建成但未投入运营的地铁车站,对窃贼来说,算得上是阿里巴巴的山洞了。
现在不是值勤,彭龙华没有带枪,腰里只佩着一副手铐,他决定进去看看。
当然,他也不打算硬充好汉,如果对方是一伙人,个个手持家伙,他会拔腿就跑,逃出来用手机报警。
彭龙华走了过去,来到巨鲸的嘴边,沿着台阶往下走。
他朝墙上看了看,嵌在墙内的消防通讯机箱完好无损,里面有崭新的通讯器材,如果窃贼光顾,这些应是首选。
穿过阒寂无人的大厅,彭龙华心里陡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在穿越一个荒僻的墓场,那一台台默默立着的自动售票机就是一块块墓碑,稍大的人工售票亭则是无名氏的坟冢。
彭龙华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动静,警员的耳朵是训练有素的,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钻过验票闸机,继续往下走,来到站台,这里已经是地下第二层了,更加静谧。
一切设施都安装到位了,屏蔽门,隧道墙上的广告灯箱,就连显示列车时间的液晶显示屏也挂好了。
如此设施完善的现代化车站,居然没有安排值班人员,简直不可思议!有人吗?彭龙华喊,声音在站台前后回响着。
喂!这儿有人吗?彭龙华提高了声音,现在他倒是希望撞上人了,哪怕是一个睡眼惺松的值班老头也好。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中国移动在每个车站都设有地下基站,估计现在尚未开通。
忽然,从他头顶上传来一缕光亮……彭龙华机警地跳起来,就见那面悬挂的液晶屏自动打开了,显示下趟列车的到达时间为0:10,是从大木桥路站驶来的。
四个封闭的车站里,鲁班路位于朝西方向的首个,它的前面就是大木桥路站。
而大木桥路站恰恰位于c字形的尾端,列车到了那儿必须掉头。
因此这列行驶在尚未开通的线路上的地铁,颇有点诡怪。
灯光从幽暗的隧道深处射来,夹杂着隆隆声。
由于安装了屏蔽门,列车行驶的噪声大大降低,但在寂静的站台上,仍然格外清楚。
列车停站了,车门与屏蔽门同步打开,彭龙华站的位置恰好在第一节车厢,他注意观察了一下,按理说,列车停站后,司机会从驾驶室里走出来,注视呈一条直线的站台,等到乘客全部上下完毕,才回到驾驶室启动。
但是现在,驾驶室里安安静静的,迟迟不见有人走出来。
列车就象一条白色的大虫卧在站台上,车门大开,早就过了规定的二十五秒,却迟迟没有关闭,似乎在等待,你不进来我就不走。
彭龙华稍作犹豫,踏进了车厢,呼啪一声,车门在身后自动关闭,列车徐徐启动。
这辆来路不明的地铁,载着满腹狐疑的彭龙华在没有开通的线路上飞驰着,驶向叵测的前方。
彭龙华坐过北京的旧地铁,象火车车厢,每节独立,两头有门。
而上海的地铁车厢与车厢相连,彭龙华站在第一节车厢,朝后面望去,可以一眼望到最末的第六节车厢,一根根垂直的不锈钢拉手从远处整齐地排列过来,煞是壮观。
莫非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说不定后面还有……刚想到这儿,车厢里的灯光倏地熄灭了,陷入一团漆黑,这种熄灭也有些奇怪,从第一节车厢开始,逐节逐节地熄灭,彭龙华眼睁睁地看着车厢一段一段被黑暗吞噬,当吞到最后一节时,又倏地停顿了,第六节车厢也就成了唯一明亮的一节车厢,就象夜茫茫的大海上一座浮动的灯塔,似乎要为彭龙华引路,指引他从黑暗走向光明。
彭龙华毫不犹豫地朝后走去。
列车在稳稳地行驶中,他不需要拽拉手,穿过一节节车厢,当他走进第六节车厢,蹭!一团黑影子一闪而过,警员的反应比常人要快,虽然眼睛还没有看清楚,但是第六感觉已经捕捉到了——是一只猫。
一只黑猫趴在紫色的长椅上,慵懒的蜷缩着身子,毫不介意陌生人的靠近。
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耷拉着头,似乎在打瞌睡,手无力地垂着,手腕的伤口在滴滴答答淌血,地板上有一大滩暗红的鲜血正在蔓延,一把瑞士军刀浸泡在血泊中。
彭龙华冲上去把女孩搀扶住,女孩一头倒在他怀里,由于大量失血,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显出一种白里泛青的异色。
彭龙华学过急救,赶快掐住伤口止血,对面的黑猫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喵啊呜!这声猫叫居然让彭龙华打了个寒噤,这种叫声难以形容,不象家猫,不象野猫,它钻进你耳朵,带着一股冰冷的邪气,硬生生地把耳道扭曲了。
黑猫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盯着彭龙华,彭龙华觉得,它在为谁站岗。
彭龙华一脚踩在那滩血水里,哧溜一滑,险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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