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小节彭龙华登上去松江的专线巴士,上海市少年管教所就位于松江区的泗泾镇。
从1983年进入少年管教所到第二年离开,万冰只在里面呆了半年不到。
是表现优异,提前释放,还是另有原因?因为工作关系,常去看守所提审嫌疑犯,但关押少年犯的地方,彭龙华还是头一回来。
高墙、电网,经过两扇高大的铁门,进入关押区,一队身穿白色短袖、下穿蓝白相间短裤的少年整齐地经过。
二十多年前,有一部轰动全国的电影《少年犯》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车间里,几百名少年犯在机床前劳动,生产拖拉机用的零件。
平时学习半天、劳动半天,他们也有寒暑假。
假期里只劳动不学习。
八十年代的档案全部用电脑归档,查找起来很方便。
这里的少年犯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喊名字,只喊囚号,当年万冰的号码恰好是222——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生日。
来到管教所的第五个月,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万冰被查出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白血病的前兆。
管教所里也有小型医院,但对这样的病还是束手无策,于是把他送到市内的大医院——长征医院接受治疗。
长征医院是解放军后勤部下属的军医院,坐落在黄浦区的凤阳路上。
当年为万冰主治的周医生,现在已经是内科主任,谈起当年这个病人,周医生记忆犹新,并非他的记忆力惊人,而是这个病例太特殊了。
太特殊了……周医生对彭龙华强调。
除了贫血症,病人腹部还有肿胀和异物感,我们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ct扫描技术,竟然在他的腹部内发现了一个胎儿。
见彭龙华的表情仿佛在聆听天书,周医生解释起来:男人是不可能怀孕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这个胎儿属于寄生胎,换句话说,他母亲当初怀的是双胞胎,因为某种原因,两个胎儿没有正常排列在子宫内,而是一个寄生在另一个中,就象双黄蛋。
当然,这种情况相当罕见。
这是基因变异造成的,很可能来自家族遗传,所以我需要了解他父母的病史,但据说他是被收养的,父母在文革中都去世了。
不久,我们拿到了第二份化验报告,他的贫血症发展很快,转为急性白血病,这确实很遗憾,我们准备为他化疗,被他一口拒绝,还说了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周医生,我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把胎儿生下来?’这实在是天方夜谭!胎儿已经死亡,而且严重钙化,从胎儿的头盖骨、脊椎、肋骨和四肢的发育情况来看,至少有三四个月大了。
我当然拒绝了他,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希望他安下心来,配合我们的治疗。
可他不听,还说‘周医生,它肯定不是死胎,我能感觉到它在生长,尤其是最近。
要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会大如怀孕的女人。
’我开始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三天后他就失踪了。
他没有回横沙的老家,因为他还是个少年犯,警方一直在找他。
听护士说,万冰失踪的前一天,病房窗台上趴着一只黑猫,万冰在喊它的名字,叫什么花……万冰失踪的确切日期是1984年3月18日,那年他17岁。
听完周医生的讲述,彭龙华整理了下思路,然后告诉他:万冰的生父没有死在文革中,他前不久刚刚去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他的dna样本……真的吗?太好了!周医生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万冰的dna样本我也保存着,如果加上他父亲的,一定能揭开他们家族基因的奥秘……借助小蒋,彭龙华拿来了藏国富的dna样本。
在长征医院的血液病理实验室,周医生将两份dna样本进行了比对,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彭警官,你一定是搞错了,这两份dna的亲缘性概率极低,仅百分之零点零四,他们不可能是父子。
彭龙华之所以提供dna样本,就是想让周医生做这个亲子鉴定,果然被他猜中了:万冰的生父不是藏国富。
那么,让沈晶莹怀孕的男人究竟是谁呢?彭龙华去过东马街的沈家,沈晶莹身边唯一的男人就是沈云锡。
沈晶莹是被领养的,父女俩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的肉体关系发生在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沈云锡已经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作为成年的沈晶莹来说,她为什么就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来安慰沈云锡呢?彭龙华不打算再重返1966年,用针孔摄像机去窥探当时的情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沈晶莹完全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主动的。
在寒冷的环境下,两个人会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为什么沈云锡和沈晶莹就不能呢?在当时恶劣的环境下,性,也许是他们唯一能够享受的乐趣了。
第9小节不妨推想一下万冰逃离医院后,他的行动及心理轨迹: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得急性白血病的人,所剩时间是以天来计算的,他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他要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在腹中陪伴了他整整十七年的骨肉,它或是他的弟弟,或是他的妹妹,医生说它只是一具严重钙化的死胎,没有任何生命,他决不同意这种说法,它还没有生下来,它的生命尚未开始,又怎么会结束呢?他坚信,只要给他一样东西,他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那就是冰。
是的,冰。
冰。
在南市区的陆家浜路上,万冰发现了这家即将拆迁的酱菜厂,那一口口空空如也的腌雪菜缸,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意兴隆与产销两旺。
厂房已经废弃,露天堆满了垃圾,万冰寻进阴冷的地下室,选中一间员工更衣室作为自己的产房。
他把一口大缸挪到里面,把它清洗干净,在缸底铺上一件杏黄色的雨衣,倒入满满一缸清水,然后脱光衣服,把自己浸泡在缸里。
他把更衣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他甚至打听好了施工队进驻的时间,能算到的,他都算到了,剩下来的就靠运气了。
春暖花开的三月,那满满一缸水还是如愿结成了冰。
十七年前的冬天,生母把万冰丢弃在浴缸里,他本该在水里溺死,却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将水变成了另一种物态——冰。
冰,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亲切,自己从冰里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从冰里离开这个世界,而他的弟弟(或妹妹)也将踏着他的足迹来到这个世界,多么奇妙的轮回!四个月后,当施工队进入更衣室,眼前是一口空空的大缸,缸底有一个女婴躺在一件雨衣上,除了一本书和一封信,什么也不剩了,万冰如同融化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整个躯体:从骨骼到毛发,从皮肤到血液,从肌肉到脂肪,丁点儿不剩,全部化作营养被胎儿吸收了。
哥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代替母亲的乳汁哺育了妹妹,帮助妹妹度过了她生命中的哺乳期。
那封信的落款写着孩子的母亲,无论从哪个角度,万冰都无愧于母亲这个称号,他在牺牲自己的同时创造了另一条生命。
这天晚上,彭龙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海滩上漫步,看见一对夫妇领着两个孩子在玩沙子,丈夫年纪偏大,妻子小鸟依人,俩孩子是一对兄妹。
他们用沙子堆起一座城堡,海水漫上来,把他们辛辛苦苦堆砌的城堡冲垮,他们笑嘻嘻地把半截城堡扒掉,重新再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享受着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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