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小节沈云锡的案子早已定案,但迟迟没有判决,并非因为藏国富去说情,而是因为武放年死后,二兵团的继任者野心勃勃,秘密成立一个叫新上海人民公社的组织,与顶头的工总司叫板,想当上海滩的新霸主,山雨欲来风满楼,沈云锡这个小人物的死活就微不足道了。
关押期间,沈云锡在毛巾十厂劳动,身边有三名造反派轮流监视他。
彭龙华用一本伪造的记者证,说自己是《工人造反报》的记者,打算写一篇文章揭露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要跟沈云锡谈一谈。
你是记者?造反派接过记者证看了看,面露疑惑,当接过彭龙华塞过来的几包硬壳子红牡丹香烟,立刻笑容可掬。
就在这儿谈吧,别凑得太近,注意安全,阶级敌人是很疯狂的。
仓库里,成捆的毛巾堆得象小山一样高,沈云锡和另几个黑五类分子在一起搬运毛巾。
沈云锡!你过来,老实点!造反派喝道。
沈云锡走了过来,与初次见面比,他几乎瘦得皮包骨头,眼窝塌陷,颧骨凸出,满脸乱茬茬的胡子,额头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彭龙华把他领到一边的角落里,给他看了记者证,沈云锡早就把他认出来了,一声不响。
沈先生,我的时间很紧迫,下面每一句话,务必请你听仔细……彭龙华声音低低地。
沈云锡点了点头。
我不是属于你们这个年代的,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从2006年返回这里的……你能听懂吗?沈云锡盯住彭龙华看了片刻,迟疑地问:2006年?就是四十年以后了?没错!那你告诉我,2006年的政府是谁当家?当然还是共产党。
哦……沈云锡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又问了一句,那国民党呢?国民党还在台湾,不过走下坡路,从执政党变成在野党了。
共产党和国民党这对几十年的老冤家倒是握手言和了,因为执政的民进党搞台独……见沈云锡一脸费解,彭龙华赶紧切回正题,后来的共产党十分开明,承认文化大革命是历史错误,很多案子都被平反了,现在几个最红的人,象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后来都被判无期徒刑,死在监狱里了。
沈云锡眼里闪着莫名的兴奋,问彭龙华:那你来这儿干什么?不瞒你说,我的身份是警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它的背景非常复杂,牵涉到文革中的一些人和事,所以我通过时空隧道回来了……彭龙华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着那几个造反派,他们围在仓库门口抽着红牡丹聊天,在这里犯人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仓库只有一扇门,除非犯人能从仓库的天窗飞出去。
那你告诉我,我的案子也平反了吗?沈云锡问。
很遗憾,没有,彭龙华不得不告诉他,武放年是被害者,他已经死了;你是作案者,后来你也死了,当然就无从查起了。
喔,我死了……沈云锡若有所思地盯住彭龙华,问了一句常人难以启齿的话,我什么时候死的?我查过档案,你的死亡日期是1967年2月4日……稍顿片刻,彭龙华接着说,就是今天。
沈云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地笑起来,抬起头朝仓库天花板上挂着的一排吊扇望了一眼,吊扇正在运转,呼呼刮着冷风。
春寒料峭的2月份仍然开电扇,是为了吹干堆积如山的毛巾。
从西医学来说,人体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加上点蛋白质。
人死后埋进土里,随着细胞分解,躯体腐烂,重归大地,产生的气体溶解于空气,如此便与天地融合了。
所以死并不可怕。
年轻人,你要记住,生死不是独立而是循环的,死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开始。
最后这句话似曾相识,彭龙华蓦然想起了茅爱思的那句名言:自杀,就是重新启动。
那么,趁我还在,能帮你什么吗?沈云锡问。
你还有两件事没有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
彭龙华急切地说。
你说吧。
《百冰治百病》里的痔宁冰栓,到底是谁的杰作?沈云锡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研究的都是口服冰,从来没有弄过外用冰。
那你有没有在书的尾页用铅笔写字的习惯?沈云锡还是摇头,我对书籍一向爱护,决不会乱涂乱写。
你女儿沈晶莹,会不会是她写的?你应该去问她。
那好,还有一件事……彭龙华回头朝那几名造反派看了看,第一支烟已经抽完,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红牡丹的烟盒,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目光望向彭龙华。
彭龙华顾不得这些,再问沈云锡:你认为往冰里投毒的人是谁?沈云锡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可我不能无端怀疑别人……你有怀疑对象?那天中午我把装冰块的保温桶送到指挥部,在武放年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女人!彭龙华追问,她是谁?我不认识,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还有那些造反派对她的尊敬,估计是武放年的妻子。
我听见武放年叫她的名字,姓岳,名是两个字,叫什么红……岳湘红!彭龙华的脑海里马上冒出这个名字,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商界女强人。
岳湘红是武放年的老婆?!茅爱思和岳湘红合作,真是找对了人,一块浮冰靠上一座移动的冰山,最终连为一体。
她俩之间,谁是浮冰谁是冰山呢?沈云锡继续说着,保温桶打开之前,武放年曾去隔壁房间跟人说话,我寸步不离跟着他……彭龙华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说岳湘红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那个保温桶,她是唯一有机会投毒的人。
沈云锡轻轻地点了下头。
喂!你——门口的造反派指着彭龙华叫道,那个记者,你过来!彭龙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走过去,乐呵呵地问:什么事啊?你这烟是红牡丹?是啊。
上面怎么有这么多外国字?糟糕!彭龙华马上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
他只知道上海卷烟厂的红牡丹香烟是老牌子,却忽略了香烟的外包装——首先当时的香烟大都是软壳子,几乎没有翻盖硬壳的,其次现在的香烟是中英文包装,有条形码,还注明吸烟有害健康和一氧化碳含量,这在当时都是没有的。
更要命的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拿出一盒印有英文的香烟,轻则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重则就是台湾间谍、美蒋特务,抓你没商量。
就在彭龙华满头大汗寻思脱身之计的时候,一个造反派忽然大叫起来:沈云锡!你要干什么?彭龙华回头一看,沈云锡正沿着一捆捆堆放的毛巾,一步步往上爬,离地面越来越高。
沈云锡!快下来!听见没有?几个造反派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预感不妙,吆五喝六地喊起来,有的还解开腰里的皮带,做出一副抽打的样子吓唬他。
众目睽睽下,沈云锡充耳不闻,他没有停,继续往上爬,一直到高高在上,天花板触手可及,在他面前挂着一台56英寸的大吊扇,三片风叶开足马力旋转着,就象飞机的螺旋桨。
沈云锡低头俯瞰着大家,朝彭龙华投来最后一瞥,那种眼神相当奇怪,难以形容,彭龙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高高在上的沈云锡不是人,而是神,是上帝……沈云锡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直起身子,把头伸进风叶的旋转半径内……咔嚓一声,他的头被齐刷刷斩断,象一只搪瓷罐那样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目瞪口呆的造反派面前,失去头颅的躯体软绵绵地瘫在毛巾堆上,鲜血从颈部狂喷而出,把一捆捆雪白的毛巾溅得斑斑点点……在一片尖叫惊呼声中,彭龙华趁机溜脱。
1967年2月4日,沈云锡在毛巾十厂的成品仓库自杀身亡,这是历史,沈云锡用自己的死掩护了彭龙华,帮他溜之大吉,这也是事实。
沈云锡的尸体被就近送到斜桥地段医院,不用送抢救室,直接就进了太平间,等待家属来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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