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小节穿过陆家浜路,沿着车站南路,彭龙华来到与徽宁路交叉的路口,有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物,这就是他返回1966年的第一个目的地:斜桥地段医院。
当时的城市医疗体系,分市级医院、区中心医院、街道地段医院、里弄卫生站四个等级。
和现在人即使患了感冒也要一窝蜂上大医院看病不同,当时的卫生医疗体系分布合理,功能完善,根本不存在医生拿红包、捞回扣的拜金风气,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人。
因此,即使在规模不大的地段医院,也涌现出不少医术精湛的好医生甚至是名医。
沈云锡就是其中之一。
翻开沈云锡的从医史,有着一层非常特殊的亦医亦商的色彩,这与他的祖上是分不开的。
沈云锡的爷爷是药贩子,当时的药贩子,可不是现在的穿着名牌西装,提着考克箱穿梭于各大医院的药厂推销员,他们必须深入深山老林,从当地的农民猎户手里收购中药材,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十分的辛苦。
沈云锡的爷爷专门做西藏红花的生意,这是一味活血祛风、治跌打损伤的名贵药材,和灵芝齐名。
后来在贩药途中,为了躲避土匪的追击,沈云锡的爷爷从马背上摔下来,落下残疾。
眼看这碗饭吃不下去了,便孤注一掷,在太湖边的庙港镇开了一家叫长生堂的中药铺。
虽然只有单开间的门面,但在方圆三四十里地之内却是独一无二的药铺,附近的大沙山、小沙山、笠帽山这些岛上的渔民买药都要到这里来。
沈云锡的童年,就是在狭窄的店堂、排列整齐的药柜、放各种丸散的瓷缸、充满燃烧艾蓬时发出的那种清香中带着辛辣的气味中度过的。
抗日战争爆发前,沈云锡的爷爷在太湖边的第二大集镇——震泽镇上开了一间有五开间门面的分号,由沈云锡的父亲管理,生意兴隆,把镇上另一家大药铺荣春堂的生意抢走了不少,然而好景不长,三年不到,长生堂就毁于日军的炮火,三名伙计全被炸死,沈云锡的父亲因为外出,躲过了一劫。
痛定思痛,沈家父子决定把家业转移到当时最安全的地方——上海的租界里去。
1939年,位于法租界的恺自迩路(现在的黄浦区金陵中路)上,长生堂的总号开张了。
两年后即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最安全的地方名存实亡,好在日本人只想统治支那人,并没有消灭中医药的打算,只是设置了严格的行规,禁止与共产党、国民党做生意,老老实实卖你的药。
在这间祖孙三代人经营的中药铺里,与药贩子出身的爷爷、充满商人头脑的父亲不同,沈云锡更爱钻研中医药理论及治疗,用现代话来说,他有点书呆子气。
要知道,从有文字记载的战国时期的扁鹊治病开始,中医药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远远超过西医。
中医的博大精深,属于灿烂的中华文明,是任何人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的。
在沈云锡的坚持下,长生堂的一隅开设了中医坐堂,沈云锡先后拜了三位老中医为师,在他的虚心学习、潜心钻研下,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日趋精湛。
经络、丹田,从拔火罐、扎经针到治杂病、难症,到后来,师傅借口年迈体弱回乡养老,离开了长生堂,其实是因为徒弟的本事超过了自己,师傅面子上挂不住。
当时的长生堂,虽比不上童涵春、雷允上、蔡同德这些上海滩的百年老字号,但沈家人诚守经营,不仅卖的药真材实料,沈云锡几乎手到病除,而且只收抓药钱,治疗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成本费,良好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病家络绎不绝。
那时候,沈云锡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1945年抗战结束,因为给日本宪兵队沪南分队的大佐太太治愈过妇科病,沈云锡被军统特务以汉奸罪名逮捕,关进了提篮桥监狱。
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花了三十根大条(十两重的金条)疏通关节,才让沈云锡无罪获释。
同年,沈云锡的爷爷心力交瘁,中风死去。
1953年掀起了公私合营潮,表面上是合营,实质是将私有财产公有化。
长生堂与一家国营中药店合并,改名人民中药店,挂了几十年的长生堂金字招牌摘下来,放在床上当铺板还嫌窄,最终只能劈了当柴烧,对此,沈家父子非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还要脸挂笑容,敲锣打鼓,放鞭炮来欢迎,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
沈云锡的父亲当了中药店的挂名顾问,作为股东,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元的股息,足以让全家人吃穿不愁,但心底始终郁积着一口气,中医术语叫毒火攻心,一年不到就吐血身亡。
沈云锡因为声名在外,斜桥地段医院和南市区中心医院都表示欢迎他前去。
沈云锡最终选择了斜桥地段医院,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院里的阑尾炎手术、自行配制的脚气药水,具有相当的知名度。
沈云锡当了中医科的副主任,凭着一贯的妙手仁心,成了院里的第三块金字招牌。
沈云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想找一块宁静的地方,安心行医,潜心钻研,在这期间,他写了三本中医药方面的书,《百冰治百病》是最后一本。
沈云锡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干自己喜欢的活,但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远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想象和承受的。
如同狂风暴雨下,一只卡在枝杈上的鸟窝想不从树上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风雨之大,风雨之猛,百年老树都有可能拦腰折断,何况地段医院这样一棵小树?医院比想象得要安静,挂号处的窗口已经关闭,走廊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与街上的不同,这里是指名道姓,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是绘声绘色。
撕开反动学术权威沈云锡的伪善面目!听!沈云锡的医药箱里传来发报机的滴滴声……原来他是台湾潜伏特务,代号114张鲁丰公然说《海瑞罢官》是部好戏!火烧张鲁丰!油炸张鲁丰!张鲁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汤国年借行医之名散布大毒草,公然支持三家村!革命群众们!火速行动起来,砸烂汤国年的狗头!(注:三家村是指文革初期,全国批判北京市长吴晗、市委书记邓拓、统战部长廖沫沙等三人,三家村事件被认为是文革的导火索)彭龙华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看出了门道:小小的斜桥地段医院冒出来两支不同的造反派,一支叫红镰刀,另一支叫疾风暴雨,它们旗鼓相当,都自诩是最红最红的革命派,怒斥对方是保皇党,斗来斗去。
但写在墙上的沈云锡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红镰刀斗完了,疾风暴雨拉过去接着斗。
走廊拐弯处,彭龙华不慎撞上一个人,出于习惯,说了声对不起!对方没有反应,楞楞地看着他,彭龙华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步履蹒跚,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估计刚刚挨过一顿拳脚。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打着两片补丁,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戴着袖套,拿着扫把,正在低头扫地。
彭龙华刚想跟他说话,忽然想起来,那个年代两个人对话前,必须象特务接头一样对暗号,于是掏出红宝书喊了句: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对方赶紧掏出毛主席语录挥了两下,一边用脚跺地面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对暗号结束,彭龙华才问道:师傅,才下午三点不到,就停止看病了?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有最高指示下达,革命职工都集中到三友实业社的大礼堂开欢迎大会去了。
三友实业社,解放前是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后来改为上海毛巾十厂,是附近一带规模最大的工厂。
你是谁?彭龙华问。
我叫张鲁丰,以前是院长兼党支部书记。
当然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篡权者、阴谋家。
现在我是黑五类、臭老九、牛鬼蛇神,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分子。
所以同志,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话,因为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一被他们看见,不光我有麻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自我嘲讽的话语里,透着苦涩的幽默。
彭龙华拍拍胸脯说:阿拉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不怕那些造反派!不瞒你说,我是慕名而来找沈云锡看病的,他人呢?张院长苦笑了一下,指着墙上的大字报说,沈云锡是本院的头号反动学术权威,又是资本家、反革命分子,院革委会担心他利用手中的经络针、拔火罐、煎药罐——别小看这些治病救人的小玩意儿,被坏人拿着也可以当作凶器——向革命群众疯狂报复,所以早就被剥削了行医资格。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就继续说,象他这样的三反分子(注: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简称),本院还有十多个,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都属于严控对象,参加了学习班,每周一三五汇报思想,深刻反省自我批判。
今天是礼拜二,他应该在家里闭门思过,但必须随叫随到,对我们的批斗是不定时的,造反派的时间表就跟他们的面孔一样,说变就变……说到这儿,张院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担心祸从口出,赶紧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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