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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九○年六月·东京

2025-03-30 06:29:52

11990年6月25日,星期一那天,江南孝明先和客户在单位外面商议了一些事情,下午1点多才去上班。

他在一个叫稀谭社的出版社工作,其总部大楼位于东京文京区音羽。

江南今年25岁。

去年春天,他研究生毕业后,就直接进入稀谭社工作。

刚开始,他被分配在CHAOS月刊编辑部,但不久,在杂志组织的一次特别节目的采访中,他被卷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中。

就是去年夏天,发生在镰仓钟表馆的令世间哗然的凶杀案。

当时,江南他们九人采访组中,有八人命丧黄泉,他自己也是身处险境,死里逃生。

此后不久,他就被调离了CHAOS编辑部。

出版社领导觉得在那个不幸事件中,江南在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破例为他调换了岗位。

他被分配到文艺书籍部。

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门,没想到那凶杀案竟然帮他提前实现了夙愿,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他决非麻木不仁之人,没有因此而忘掉那可怕的记忆。

至今,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当江南想起那发生在眼前的惨状时,依然是心惊肉跳。

这里暂且不赘述那些往事。

那天,江南先翻检桌子上的邮件。

每天的邮件都先在邮件部分门别类,然后在上午,送递到各个部门,其中还夹杂一些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件。

相关的信件和明信片会适时地送到各个作家手中。

在那天的邮件中,夹带着一封写给江南的私人信件。

虽然这么说,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却不是江南。

稀谭社·书籍编辑部·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收字写得七扭八歪的,像是小孩子写的一样。

鹿谷门实是江南现在负责的一个推理小说家。

他原来是大分县一个寺院住持的孩子【注】,三十过半了,还没有固定工作,也不成家,终日东游西晃。

江南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相识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稀谭社出版了他的处女作。

那已经是前年——1988年9月的事情了。

【注】日本的和尚允许结婚生子——棒槌学堂打那以后,他共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都是真正讲究推理的小说,销售情况也相当不错。

有的编辑给鹿谷打气,说如果能加快创作速度,将篇幅控制在能以此为脚本,制作两小时左右的电视剧的长度,再将小说主人公刻画成一个不苟言笑,乘着火车,全国乱跑的刑警的话,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文坛名人了。

但鹿谷本人对此却毫无兴趣,别说赚钱了,就连作家这个职业,他似乎也并不在乎。

当只有江南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常会说一句话:如果老爷子死了,我干脆不当作家,去继承他的寺院去。

一个寺院住持去写凶杀小说,那可让人笑不起来。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江南也弄不清楚他说的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江南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拆开信封。

里面的内容或许是指正印刷错误的,也可能是阐述自己看法的。

信封背面只有寄信人的姓名,鲇田冬马,没有地址。

这名字蛮奇怪的。

冬马这两个字让人觉得对方是个老男人,但他写的字也太差劲了。

这是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的信封。

说不定写信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那里。

里面的信纸也是该酒店的备用品,用蓝墨水写的字就像蚯蚓爬一般,歪七扭八,让人难以辨认:前日,拜读了鹿谷门实先生的大作——《迷宫馆的诱惑》。

当时鄙人正在东京的一个医院里静养,偶然中在医院茶室的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让我读得津津有味。

今天冒昧打扰,实在抱歉,但我的确有个迫切的请求,便斗胆写了这封信。

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想当面向鹿谷先生请教一些问题。

鄙人也知道这种请求有点强人所难,提得过于仓促,不知贵方能否妥为安排一下?信到后,我还会打电话来的。

具体事宜,到时商榷。

特此拜托!鲇田冬马敬上1990年6月23日(星期六)2当天傍晚,这个叫鲇田冬马的人给编辑部打来了电话。

当时江南正在看校样,邻桌的U君叫了声小南。

U君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编辑,直到去年,他一直担当鹿谷门实的责任编辑,就是他鼓励鹿谷创作处女作——《迷宫馆的诱惑》的。

他很早就听说过江南,所以和鹿谷一样,也叫他小南。

小南,电话。

对方说要找鹿谷先生的责任编辑。

谢谢。

江南扔下笔,接过电话。

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感到这个电话就是那个读者打来的。

其实整个下午,他都想着那封信。

江南觉得那绝不仅仅是个读者求见作者的信件。

信中,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那段话让他思来想去,无法释然。

不知为何,江南觉得心里产生了一股躁动。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是为了引起我们重视而故意那么写的吗?让您久等了,我是责任编辑。

我叫鲇田,给你们写过一封信,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正如江南看到冬马那两个字时,所想像的那样,电话中的声音沙哑无力,对方像是个60岁左右的老头子。

看到了。

江南回答得很干脆。

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会:从哪说起呢……你在信里说碰到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那件事情。

对方好像在电话那端一个劲地点头,很唐突地写信求见作家,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吧?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该怎么说好呢……这个请求关系到我这个人存在的意义……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江南觉得对方绝不是一个妄想狂或痴呆者。

相反,他语调平稳,倒给人留下一个睿智的印象。

总之,有必要听他把话说完。

你知道今年2月,发生在品川一个酒店里的火灾吗?哎?啊,想起来了。

当然知道。

2月下旬,在JR品川站附近的金色日本酒店里,发生了大火灾。

那是个悲惨事件,酒店被完全烧毁,下榻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员中,有多人丧命。

当时,我就住在那个酒店里。

没来得及跑出去,受了重伤,后来好歹拣了条命。

哎呀……江南看看桌边的信件,所以后来住院了?是的。

由于烧伤和骨折,头部受到重击,我昏迷了很久。

哎呀……江南不知说什么好。

这的确算是个特殊的事件,但和鹿谷门实有什么联系呢?总算活了过来,伤口也痊愈了。

上个礼拜,医生终于让我出院了。

对方又停顿了一会,但是,我丧失记忆了。

当我在医院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丧失记忆?江南大吃一惊,又问了一遍,话筒里传来叹气声。

叫什么全失忆症。

自己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

连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酒店的电脑、书籍都被大火烧掉了,连我的衣服、行李也不例外。

大火是半夜里蔓延开的。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被救出来的时候,只披了件浴衣。

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几乎一件也没剩下。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自己叫鲇田的呢?我手里只有一个算是线索的东西。

线索?一本手记,估计是我写的,那上面写着个名字——鲇田冬马,尽管这样,但怎么说呢?我一点也没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治疗失忆症的医生也给我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原来如此。

江南虽然点着头,但依然没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谷门实有什么关联。

听完江南的质疑,对方在电话里长叹口气,似乎筋疲力尽一般。

我在《迷宫馆的诱惑》中,看到了一个人名。

你接着说。

而在刚才提到的那本手记中,也出现了相同的人名。

那个人就是迷宫馆的设计者——一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

中村青司?江南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手紧握着话筒,真有这么回事?是的。

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个叫‘黑猫馆’老宅的管理员,而那个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正如江南通过信封和信纸所推测的那样,鲇田出院后,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中。

发生火灾的那家酒店的负责人为他提供了那个住处,让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暂且在那里安身。

江南答应设法让他和鹿谷见面后,挂了电话。

此后,他手放在电话机上,久久地沉思起来,当时的心情难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说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时的那股躁动就是一种预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这个建筑师就死了。

他在各地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而在那些建筑中又发生了许多悲惨事件。

例如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丹后的迷宫馆等……对了,还有去年夏天,江南他们采访组惨遭不测的钟表馆,这些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完成的。

说实话,江南真的不愿再和中村设计的建筑发生联系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卷入到某个事件里,绝不会逃避躲闪,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很快就要到晚上7点了,此时,鹿谷恐怕正在为了赶稿件而挑灯夜战吧?这次,他是为其他出版社写一部新长篇小说,内容是发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连环凶杀案。

上周四,江南还问过他的进展情况,据说只剩不到100页了。

不管怎样,都要等到鹿谷完成稿件后,才能安排他和鲇田见面。

鹿谷的写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周末才能完稿。

一时间,江南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先给他打个电话。

其实鹿谷个人对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

当晚,鹿谷写作的页数就打破了以往的记录。

3乍一看,鲇田是个丑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头很大,显得不太协调。

秃顶,左半边脸黑了一大片,估计是火灾留下的创伤。

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计也是火灾造成的伤害。

欢迎二位。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沙哑无力,我是鲇田,请进。

这里是公园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楼林立,东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园。

下午3点半,江南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老人的房间,出来迎接他们的鲇田笑得有点别扭。

初次见面,我是鹿谷门实。

鹿谷与人见面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随后弯下细高的身躯,鞠躬致意。

他丝毫没有被老人的容貌吓着,指指呆立在旁边的江南,这位是稀谭社的江南孝明。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请坐,请坐。

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后,老人放下右手握着的拐杖,将桌上的电话拖了过来。

叫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电话后,鹿谷熬了两个通宵,赶完稿件,昨天下午,顺利地将磁盘交给了编辑,然后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一直睡到今天下午。

昨晚他肯定像个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精力,容光焕发。

我这个样子,一定吓着你们了吧?鲇田冬马坐在他们对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脸颊,医生让我继续治疗,说这样,烧伤留下的疤痕会小一点,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绝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点点头,应和着。

鲇田继续说下去:曾经因为脑出血,动过几次手术,这个左眼就是后遗症。

医生说如果不当心,很有可能连话都说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听完鹿谷的话,老人紧锁的眉头上又平添了些许褶子,缓缓地摇摇头。

让我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

这话怎么讲?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火灾现场的情景了。

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因此,怎么说呢?我并没有一种‘失却’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鲇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

刚吸了一口,便被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对不起。

他将痰吐在纸巾上,随后又抽了一口,闭眼片刻。

你们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起来,我身体不好,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现在,我根本就不想长生不老,但同样是死,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总是让人有点遗憾呀。

那是当然。

鹿谷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两肘抵在膝盖上,拱着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的确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

至于语言、文字、生活常识等,还没有忘记。

医生怎么说?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记忆内容受损,也可能是记忆再生方面出了问题;可能是外伤疾病,但也可能属于精神疾病。

总之,不花一定的时间,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继续接受治疗喽。

大致治疗了一下,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完全康复。

那是为什么呀?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不太相信主治医生吧。

老人眯缝着右眼。

警方没有调查一下你的身世吗?算是调查了。

他们查对了离家出走人员以及失踪人员的名单,还比对了我的指纹。

没有任何结果吗?是的,听说他们还在继续查对有关资料……侍应生将咖啡送了过来。

鲇田冬马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

随后,又倒了第二杯。

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翻眼注视着对面两人的表情。

接下来,我就讲一下自己冒昧要求会见鹿谷先生的原因。

这个,我已经听江南君说过了。

鹿谷眯缝着眼睛。

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着,江南君说这件事同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有些关联。

鲇田默默地点头回应。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空沙发上,那里很随意地放着一个本子。

那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手记?鹿谷问道。

鲇田又默默地点点头,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里面讲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

这个对我好像挺重要。

因为我听说当消防队员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自己死死地抱着这个本子,倒在地上。

逃离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包括包和钱,但却没有忘记这玩意。

说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无恙地逃离房间,后来为了取这个本子又冲进去了。

原来如此。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本子,听说你是看见这个手记后才知道自己叫鲇田冬马的……是的。

听说警方也曾比对过指纹,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

里面的笔迹也是你的吗?现在即便他们比对笔迹,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左撇子……那又有什么影响?难道两位没有注意到吗?说着,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现在,我的左手残废了,即便想握笔也握不住了。

是这样——那也是火灾造成的?不是。

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残疾了。

医生说在我的大脑右侧,有因脑溢血而动过手术的痕迹。

估计是因为那个原因,我的左手残疾了。

这么说来,去年,在那本手记完稿后,你就因脑溢血病倒过一次了?应该是这样——前几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时,是不是读起来挺费劲?那是我用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完的。

鲇田合上手记,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着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见鹿谷老师的……对不起,打断一下,请你不要喊我‘老师’,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鲇田则尴尬地笑笑;鹿谷挠挠头。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

老人换了一个叫法,你听说过天羽辰也这个名字吗?天羽?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别急,让我想想。

鹿谷歪着头,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吗?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鲇田叹口气,等你们读完这篇手记,就会明白了。

以前,我是个管理员,负责看护一个老宅子。

而那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吗?你的意思就是说,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了那个老宅。

好像叫黑猫馆吧?手记中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么这个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好像是个学者。

曾经是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

是札幌吗?本来,他是作为别墅修建的,后来转卖给他人后,我才成为那里的管理员……真是的,我觉得与其这样唠叨,还不如你们自己看看这本手记。

说完,鲇田将手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个问题:警方和医生知道这本手记吗?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

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喊我鲇田冬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弄清你的身世吗?是的。

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捂住脸,他们老是缠着我问手记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当时弄得我莫名其妙。

即便后来我读了一遍后,也依然没有缓过神来。

我越读越觉得那里面的内容不是真实的记录,而是自己的创作。

创作?说不定那是我用鲇田冬马这个第一人称,写的一部小说。

听完我的意见后,警方和医生们似乎也认同了。

连我自己也一个劲地希望那就是虚构的创作,因为那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太恐怖了。

我希望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原来是这样。

鹿谷抄着手,靠在沙发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说后——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以事实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了。

因为在我的小说里也出现了‘中村青司’这个人名……我的推测没有错吧?是的。

那么,鲇田先生,那本手记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呀?这个……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将桌子上的手记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样,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后,我想听听高见。

这个手记写得比较长,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记。

那是大学里常见的厚笔记本,B5纸大小,封皮上到处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里面记录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发生在黑猫馆的事件。

鲇田喝着咖啡,说道,你们大致也能猜出个一二吧?难道是凶杀案?鹿谷脱口而出。

鲇田老人无力地垂下眼皮: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