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有位怪客来访。
这是除夕夜,本该放轻松,好好过个年,去泡泡温泉也好,无奈时间不允许。
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截稿日迫在眉睫。
当然,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写稿。
我租了一间公寓,做为工作场所,今晚打算休息,看看电视上的除夕特别节目,但是那些节目都很难看,愈看心愈烦。
我已处于精神上超忙的状态,身心俱疲。
就在此时,不速之客到访。
那是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推销员不可能在除夕夜上门吧?我边想边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个肤色白皙的青年,他穿着厚皮衣,身材纤细,有如玉树临风,年纪大约比我小十岁——大概是二十岁吧?绫辻先生晚安!此人面相老实温驯,看来弱不禁风,一头长发,像往昔那些唱民歌的。
此刻他面现红潮,口吐白气。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到底是谁呢?我想不出姓名,也记不起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腋下挟着一顶黄底绿纹的全罩式安全帽,戴着皮手套,背着黑色小背包。
看样子是骑机车来的。
咦,阁下是……呃……我望着地,瞠目结舌。
我还是想不出他是谁。
久违了,我是U,你大概忘了。
啊……哦,原来是U君呀,我想起来了。
我边说边点头,心中却仍是大惑不解。
U 名字,我觉得非常熟悉,却又无法唤回清晰的记忆,犹如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了部分脑袋一般,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你气色不佳,大概是累坏了吧。
U君露出亲切的笑容,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依我的个性,精神上再怎么忙,也不会将访客赶回去,何况他并非陌生人。
虽然仍无法完全想起来,至少可确定不是初次见面。
大概是大学的学弟吧?我边想边请他入内。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看看手表,喃喃念道:时间刚好。
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又说:绫辻先生,我今天来此,是想请你看这个。
他将笔记簿放到桌上。
那不是普通的簿子,而是用一叠稿纸钉成的,封面上以斗大的字写着钝钝吊桥垮下来。
这是……小说吗?是的。
他轻抚长发,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想到好点子,就写了下来。
今夜厚颜来此,便是想请你拨冗过目。
是推理小说吗?我刺探道。
不错。
回答得干净俐落。
看来这个U君的确是我的大学学弟。
我念大学时,参加了校内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拜此所赐,如今竟以推理作家为职业。
我毕业之后,也常受邀出席该社团的聚会。
经常和年轻学子接触,可以刺激头脑,增进脑力。
尽管如此,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近来记忆力虽显着衰退,但也不该想不出来。
这张脸我明明认识,名字U 有印象,以前也确曾见过几次面,可是却……字数不多,可否请你立刻惠予指正?他说。
我拿起那稿子,以专业作家的口吻问道:是什么类型的?U君面露紧张之色,说道:是所谓的正宗解谜推理,有附上向读者挑战……就是猜犯案者吗?差不多,可以算那一类的。
所谓猜犯案者,即猜犯案者是谁的推理小说之简称,也是推理小说迷聚会时,经常玩的游戏之通称。
首先由出题者朗读问题篇,接着念挑战书,亦即:到此为止,线索已齐全,请指出凶手是谁。
各人将自己的答案写下来,交给主持人,然后由出题者出示解答篇,答对者有赏——就是这种游戏。
以前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的星期六会,每逢过年就以此做为馀兴节目,远近驰名。
我的母校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创社已十多年,直到现在都还在举办这种游戏,已成为定期活动的一环。
已经在例行聚会中发表过了吗?我问。
没有。
他摇头道,无论如何,想让你先看看。
是否对此作有信心?我想,你绝对猜不中。
在这点上,我有信心。
哦,勇气可嘉。
我衔着香烟,窥伺他的表情。
他面露微笑,似乎在显示自己胆量不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以前我曾用同样的方式,向大名鼎鼎的推理作家岛田庄司挑战过,企图让岛田庄司承认我是猜凶手的高手,如今这小伙子一定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来。
问题本身十分单纯,如果故意写得很复杂,让读者看得一头雾水,就会猜不中,我绝不使用那种卑鄙的手段。
我督促自己,一定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作,同时必须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即使是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叙述,也绝不可有欺瞒读者的虚伪词句,这在向读者挑战那一页中,也写明了。
此篇并未使用繁杂的机械性诡计,也没有安排毫无理性的中国人登场,因此你大可放心阅读。
他说明完毕后,看看手表,又说,那么,可否请你马上开始?如果猜中,奖品是什么?我这是玩笑话。
U君笑着回答:倘若完全猜对,今后你可以叫我狗奴才。
无论此话是否戏言,都显示他有无比的自信。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退缩。
就这么说定!我奋勇点头,展卷拜读。
人物介绍╭──────────────────────────────╮│ ││ 伴大助:H大学的学生。
伴行人:大助之弟。
││ 阿佐野洋次:大助之友。
阿佐野咲:洋次之妹。
││ 齐户荣:洋次之学弟。
爱伦坡:M村的长老。
││ 艾勒里:年轻的首领。
阿嘉莎:艾勒里之元配。
││ 奥耳姬:艾勒里之侧室。
卡尔:艾勒里与阿嘉莎之子。
││ 鲁陆:卡尔之表弟。
纶太郎:苦恼的自由业者。
││ 武丸:纶太郎之爱犬。
││ │╰──────────────────────────────╯1、钝钝桥地点是日本本州的一处深山林内。
山中有深谷,谷上有吊桥。
谷底有条河,名曰钝钝河,吊桥名为钝钝桥。
看起来是一座古老的破桥。
桥长约近二十公尺,桥面是木板,两旁吊以缆绳,构造极为单纯。
大风一起,就吱吱作响,摇摇欲坠,和电影魔宫传奇中那座桥很像。
桥前有块牌子,上写小心危桥。
即使没有这句警语,只要是稍具想像力的人,必定走不到两、三步,就会退回——看起来就是如此危险。
从桥面至谷底,至少有三十公尺。
峡谷两边是垂直的峭壁悬崖,崖壁岩石呈赤褐色,看来光滑易碎,找不到可踏脚之处,而且寸草不生。
可以断言:若无登山绳,一般人是不可能从崖顶下到谷底的。
不,关于这点,或许不用加上若无工具的条件。
因为,即使是个攀岩的天才,也不可能征服此断崖,除非能像蝴蝶或小鸟那样肋生双翼,展翅高飞。
河水由东流向西,吊桥连接南北路。
南边那条路通往钝钝山的山脊,那里也有一条纵向的山路。
北边则无通路,过了吊桥就须止步。
本来那边是有路的,但一个月前发生了大规模的山崩,路便不见了。
那条沿着峡谷通往西边的路,约有十多公尺因坍方而消失。
由于位在深山林内,修复无望,故一直延若至今,无人理会。
坍方处前面只剩一小块空地,如同阳台般向山谷凸出。
这里也是一样被断崖围住,任何人都休想在此爬上爬下。
请注意——钝钝桥北边这块凸出的空地,已成为孤立地带,本故事中问题的焦点,就在此处。
也就是说,以下所记述的凶杀案中,犯案现场便是此地。
2、纶太郎与武丸钝钝桥南边那条山路,离桥不远处便有岔路。
那些羊肠小径险峻异常,一般的登山地图均未标出。
沿着岔路走是下坡,地势很陡,不久便会碰到钝钝河的支流。
那天——八月一日下午,溪边出现了一名男子和一只小狗。
这条小溪是钝钝河的东侧支流之一。
男子名叫纶太郎,二十六岁。
小狗叫做武丸,是雄性的日本柴犬。
纶太郎的故乡是位于钝钝山山麓的钝钝村。
他早已离乡背井,目前只身住在都市;曾就读于某一流大学,毕业后任职于银行,因适应不良,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了。
现在的职业是自由业,至于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在此就略过不提。
目前纶太郎很烦恼。
至于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在此也按下不表。
要把那些事的前因后果讲清楚,来龙去脉说明白的话,恐怕会花掉太多篇幅,对故事的进展一点帮助也没有。
总归一句话,造成烦恼的原因很复杂就对了。
由于愁肠百结,几近崩溃,他便抛下一切工作,回到家乡。
他已多年未回乡省亲,因此父母大表欢迎,爱犬武丸也飞扑过来撒娇。
武丸是他念高中时开始饲养的。
然而,他的心情并未因归乡而好转。
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于是带着武丸来到钝钝山上。
此地远离尘世喧嚣,不虞受人搅扰,或许能使他忘却一切烦恼,还他清净心灵。
但若徒劳无功,依旧心乱如麻,那他也有所觉悟,最坏的结局是一死了之,自寻绝路。
竟然有这种打算,可见他苦恼到何种程度。
下午一点过几分,他们来到小溪边。
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是阴晴不定,今天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以前纶太郎总是不畏路途遥远,很喜欢来这里玩,念高中时,只要放暑假,差不多每三天就会来一次。
溪边有块细细长长的大石块,形如烟斗,他便命名为烟斗石。
当时他常坐在此石上沉思,那是一种孤独的乐趣。
好久没来了。
他如往昔般,坐在烟斗石的一端,对着蹲在一旁的武丸说话,以前也常带你来呢,你还记得吗?武丸已满十一岁,若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恐怕已过了六十大寿,垂垂老矣。
这条崎岖险峻的山路,让它走得筋疲力尽,此刻它正吐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头都抬不起来。
纶太郎仰望苍穹。
他的内心因苦恼而充满愁云惨雾,黯淡无光,但这片碧空却是蔚蓝如海,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翠绿的草木。
他虽已汗流浃背,但山风阵阵,清凉无比。
横亘在眼前的溪水,远比平时湍急,可能是连日下雨的关系。
雨一直下到前天晚上才停。
河道看来比平常宽了一倍,水位也升高了。
若有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铁定会立刻被滚滚水冲走,而惨遭灭顶。
纶太郎点燃香烟,心想:若跳下去,必死无疑。
武丸频频以前脚拭脸,不断用尾巴拍地,似乎在抗议自己被迫吸入了二手烟。
你真幸福。
纶太郎有感而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武丸露出不解的表情,狗头一歪,汪了一声。
纶太郎一听,愁上加愁。
他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连武丸为何此刻要吠一声这个问题,都深深困扰他。
就这样——过了大约三个钟头。
他们在那里待到下午四点多。
当然啦,到了后来,这个时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3、M村的戒律乍见之下,小岔道似乎在那烟斗石附近就消失不见,再过去就没路了。
其实在那小溪较狭窄之处,还有一独木桥(说穿了,只是一棵大树倒下之后,恰巧连接两岸而已,是自然形成的桥),过桥后,即有一条简直不能称做路的羊肠小径,愈往前愈窄,一直通到山中更深处,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
即使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士,也几乎从未踏入此林一步。
这是有原因的。
相传古代曾有平家的残兵败将,逃入此林。
败军之中有通法术之人(就想成能通阴阳的人或具有超能力的人好了),为阻断追兵,便使出看家本领,催符念咒奇阵,做成一个特异的结界,偏安一隅。
时至今日,此阵仍威力无穷,要是有人无意间闯入阵中,必定立遭横祸,非死即伤——此说一直在附近村落之间流传。
无论此说是真是假,事实上,在这片原始林的深处,如今确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聚落存在。
在此,我们就姑且称之为M村好了。
★孩子们,听着!爱伦坡环视周围那些小小的脸孔,说道:不可胡乱杀生。
吾辈必须保护这座山的自然与调和。
蛇也好,兔子也罢,不能随便杀害。
这是吾等的戒律,懂了吗?爱伦坡可说是M村的长老。
原本是此地的大王,年老后便将王位让给年轻的艾勒里,但仍留居此地,深受大家的爱戴。
本来,此地自古以来的习俗是一旦交出权力,便须离开聚落,因此像爱伦坡这样的,应算是极少见的例外。
还有一条!爱伦坡坐在地上,臀部紧贴地面,边说边环顾四周。
因且一下巴有白色的胡须,故被童稚之辈称为美髯老夫子。
切不可渡河越岭至对岸峡谷。
因为那边是秽地,那是禁谷,住着很多邪恶的人,他们都是从别处来的,尔等万万不可与他们打交道,否则就是违法乱纪,知道吗?为什么呢?爱伦坡。
名叫鲁陆的矮小男童问道。
不为什么。
爱伦坡斩钉截铁答道。
秽者,污秽也;禁者,禁忌也。
那些人只会为吾等带来灾厄,使吾辈走向灭亡。
眼前最佳证据就是卡尔。
昨天晚上,卡尔犯忌前往该地,结果险些丢掉小命!鲁陆呀,想必汝亦知此事。
一干童子哑口无言,卡尔为村中年轻领袖艾勒里之子,年龄与鲁陆同,但应算是鲁陆的表兄。
孩子们,尔等要谨记在心,懂了吗?爱伦坡千叮咛万嘱咐。
一想到那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幼小生命,那双老态龙钟的小眼睛,就浮出万分忧虑的神色。
4、禁谷中的年轻人同样是八月一日的下午,但地点不同。
这里是钝钝山的西侧,也就是M村长老口中的禁谷。
从钝钝桥经山脊路南下,往东的岔路可达烟斗石,更往南则有一条西向的岔路。
这条路的坡度,远比东路岔路平缓,路面也比较好走。
从这条岔路往西下山,即可到达谷底。
昨天傍晚,有人在靠近峡谷的一个角落,搭起了两座红色帐篷。
他们正是爱伦坡所说的邪恶的外来人士。
★喂,洋次,行人到哪儿去了?刚刚提水回来的伴大助,问着坐在树荫下写生的阿佐野洋次。
洋次从写生簿上抬起头来,以漫不经心的表情呃了一声,随即又缩起脖子说道:刚才还在这里呢。
因为他又对小咲乱来,我便责骂他,他居然还朝着我做鬼脸。
唉,这小子!大助叹道。
行人这不可救药的小孩,和往常一样令人头痛。
脑袋既愚蠢,行为又粗暴,个性上毫无讨人喜欢之处,一点也不可爱。
明年就要升国中了,却还如此不懂事。
大助每次想到自己竟有这样一个亲弟弟,就觉得福薄运衰,面上无光……大助今年二十岁,是H大学理学院二年级的学生。
他从国中开始就喜欢爬山,每逢休假便去登山露营。
(这次露营的成员,连大助共五人——棒槌学堂注)阿佐野洋次是大助幼时的玩伴,国中开始就常和他结伴爬山,目前就读于H大学文学院二年级,兴趣是绘画,为校内美术社之成员。
小咲为洋次之妹,是高三学生。
斋户荣为洋次在美术社之学弟,是小咲的男朋友。
还有大助之弟:行人。
露营计划是大助和洋次提出的,目的是要带小咲出来散散心。
小咲因为面临大学入学考试,心情烦躁不安。
洋次又把斋户荣也邀来做伴。
当初预定的成员是四名,但行人知道后,就吵着说也要去。
对他而言,你还是小学生,不宜前往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
一旦不顺他的心意,他就整天吵闹不休。
要是骂他,他就放声大哭。
父母方面,因行人是上了年纪之后才生出来的,放对他百般宠爱,有求必应。
结果,大助只好带他同行。
总之,行人是颗灾难之星。
以近来的小学生而言,他长得很矮小,有一张娃娃脸,乍见之下,似乎已很懂事,其实不然。
大概是从小就被溺爱,娇生惯养之故,心理学上所谓的超自我发展得特别慢,已经十二岁了,还是难分善恶,不知好歹,幼稚得很。
从国小二、三年级起,行人就常打架、逃学,是标准的问题儿童。
行人也是个惯窃,经常顺手牵羊偷东西,只不过还没被抓到而已。
有一次,附近邻居养的一只猫,被人丢进火炉中,活活烧死,那也是他干的好事,幸亏没被外人发觉。
每次带他去热闹的地方,他就开始捣蛋。
譬如说,用铁钉刺入路边车子的轮胎,或用美工刀偷偷划破别人的衣服。
恶劣的程度已达犯罪边缘。
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本人并不自觉那是坏的行为,只是觉得很好玩,毫不考虑就做了。
可能是头壳坏掉了吧?大助这么想。
当然啦,行人在功课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国语和社会,成绩特别烂。
关于这点,父母也常喟叹。
其实行人的智商指数算是很高的,但成绩却……哎唷!帐篷内传来尖叫声。
紧接着,小咲从里面冲出来,声泪俱下,向洋次哭诉道,哥哥,你看!我的背包中有这个……她将一包透明塑胶袋丢到地上。
袋中是已被大卸八块的死蛇尸骸。
又是那小鬼干的!对不起,小咲。
大助急忙赔礼谢罪,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实在不该带阿行来。
洋次说的阿行,自然是指行人。
说得对!我真的受够了!小咲激动万分。
大助长叹一声。
方才行人和小咲擦肩而过时,好像又伸手乱摸小咲的胸部。
行人已至思春期,最近开始对异性的身体产生强烈的兴趣。
现在就这样,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是我在说他,那小鬼绝对不正常!一定是变态!昨天也偷摸我屁股,捏住人家的屁股一阵乱搓。
后来我脱下裤子一看,那上面居然有一个血手印!那一定是真的血!不晓得他又干了什么好事!真是抱歉,对不起。
大助除了再三道歉赔罪之外,也别无他法。
此时斋户荣从山脊路那边慢慢走过来。
刚才他好像独自一人去散步的样子。
怎么啦?小咲,看你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斋户荣道。
还会有什么事!又是阿行吗?唉,算了吧,他毕竟是小孩子,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阿荣的语气十万平和。
斋户君,你知道行人上哪儿去了吗?大助问道。
刚才我在山上见到他,他往桥那边走去了。
我还跟他说别走太远,结果他只是朝我扮鬼脸。
你是说那座一过去就没路的吊桥吗?是呀。
太危险了!大助心想。
虽是问题儿童,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看来溺爱行人的,不只是双亲而已,这点大助本身并未察觉。
哼!不知死活的小鬼,坠崖死掉最好!小咲大气连喘,似乎怒火冲天气难平。
5、行人遇难伴行人已一筹莫展。
救命呀!救命!已喊到声嘶力竭,却不见半个人来。
在这荒山野地,任他如何呐喊呼叫,声音也传不到帐篷那边。
他想:这么看来,桥前那块破牌子上面写的,大概是一句警语吧。
小心危桥这几个汉字,行人因为国语程度太差,竟然看不懂。
他只觉得,走过吊桥又刺激又好玩,不走不行。
方才他双手拉在缆绳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桥。
桥面的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刚开始时他走得很慢。
每踏一步,整座桥就摇摇晃晃,吱吱作响。
他雀跃万分,兴奋莫名,于是愈走愈快,剩下五公尺的时候,居然用跑的,结果就出事了。
呼咚一声,吊桥突然崩塌。
原来那支撑整座桥的缆绳已经断裂。
千钧一发之际,行人冲到对岸。
如若延迟一秒,他的小命就休矣。
从崖上俯视谷底,连一向胆大包天、顽劣难驯的行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发抖起来。
离彼岸将近有二十公尺。
吊桥半毁,只剩一条幸免于断的缆绳,以及数块悬在上面的木板,被强风一吹就剧烈摇晃。
他战战兢兢伸出手拉拉那缆绳,结果却使桥面更加弯曲,仅存的那几块板子都掉到谷底去了。
这样的话,绝对无法承受行人的体重。
这边的路已因山崩而堵住,往前走约两公尺,就没路了。
周围全是悬崖峭壁,形势险峻,要攀上或爬下都不可能。
除了高声呼救外,他已无计可施。
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
正值盛暑,火伞高张,热气逼人。
此处又形同天然阳台,全无遮光避阳之所,如此曝晒个两、三小时,势将中暑而倒。
行人如今只恨自己不是电视上那些可以变身的超人。
救人唷……他已喊到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死心绝望了,就在此时……喂——行人呀!呼叫声从山脊路那边传来,那是哥哥大助的声音。
哥哥!行人挥手大叫。
不久,大助的身影出现在对岸,我在这里!哥哥,快救我呀!危险!别乱动呀!大助喊道,你别急,我去找大家来帮忙,听到没有?待在那儿别动,不要做傻事。
我知道了。
不用怕,我马上回来救你,你可别乱跑喔!大助说完,转身往山脊路跑回去。
这时是下午两点半。
6、悄悄贴近的黑影大助的背影消失以后,行人便在原地坐下,双手环抱膝头。
把脸埋在双腿间,以躲避强烈的日光。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是品性恶劣的顽童,也只好乖乖听话了。
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做出那种事……行人保持那个姿势,一边在心里忏悔,一边等待大助回来。
就在此时,对岸出现了一条杀气腾腾的黑影,但行人因一直保持那种姿势,所以浑然不觉。
★下午时分的M村,一如往常宁静祥和。
大家都聚集在森林中的空地,享受悠闲的午后。
童稚之辈精神抖擞,裸露全身四处玩耍;年轻女性在树荫底下清理毛发……空地旁边有露天温泉,美髯老夫子爱伦坡正在泡温泉,只露出头部,眺望着村中的光景。
忽然间——远处传来奇怪的惨叫声,音量并不大。
大家一齐转头朝那个方向里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爱伦坡莫名其妙,心惊肉跳,皱起灰眉喃喃自语道,好像是从吊桥那边传来的……这时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大助抵达帐篷所在地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分。
方才他从山脊路跑到岔路C,再跑下来。
树荫下铺着一块防水布,小咲正躺在上面。
没见到另两人。
有个帐篷传出收音机的声音。
小咲,小咲!嗯?小咲揉着惺忪睡眼,慢慢起身,见大助气喘吁吁,便问道,伴大哥,什么事这么慌张?出事了,洋次和阿荣呢?出了什么事?洋次从帐篷内钻出头来问道。
大助连忙说了详情。
洋次一听,愕然咬唇,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小咲却明显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唔,这样的话,咱们这几个恐怕无能为力。
洋次说,我看,我还是赶去钝钝村求救好了。
好,有劳你了。
我先回吊桥那边……对了,阿荣跑到哪里去了?小咲答道:他说要去钓鱼,就往谷底去了。
哦,那么,小咲,你就在这里等,阿荣一回来,你就和他一同赶去吊桥那边。
大助说完便转身离去。
7、行人的末日大助于下午三点半回到钝钝桥边。
路径相同,但这次是上坡,所以花费的时间比较多。
他屡次告诫自己不可惊慌失措。
从吊桥的毁损程度看来,在救难队赶到之前,是无计可施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抚行人,然后静待救援。
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希望能来得及。
幸好天气不错,尚无下雨之徵兆……终于来到桥边。
大助伸手扶在那块写着小心危桥的牌子上,以支撑身体。
一面调整紊乱的呼吸,一面朝对岸望去,看看弟弟是否平安无事。
就在此时……大助当场目瞪口呆,僵在原地,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行人不见了。
那里应该没有藏身之所。
虽说距离有二十公尺,但视野良好,无障碍物,而且大助视力颇佳,绝无问题。
吊桥的样子和先前相同,只剩一条缆绳未断,其馀均已损毁。
到底怎么回事……★斋户荣离开帐篷后,沿着小溪(支流B——棒槌学堂注)下山。
这条山路比想像中难走得多,好不容易才到达小溪和钝钝河的交会处。
他站在岸边仰望右上方。
那里原本有一座吊桥,也就是钝钝桥,哪知……桥竟然垮了。
断掉的缆绳全都垂在两侧的山崖边。
河岸上散落着许多木板碎片,那大概是此桥的残骸吧?他朝着吊桥的方向缓缓走去。
没走多久,就瞧见对岸河边倒卧着一个人。
阿行,是你吗?他大喊,喂!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呀?然而那人毫无反应,动也不动。
河川水位已然升高,水流湍急。
阿荣四下张望,寻找适合渡河之处。
往上游走了几公尺,就见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他想:沿着这块岩石,或许能走到对岸。
打定主意后,他便将装着钓具的登山背包丢在岸上,开始渡河。
脚下很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到河里,千惊万险总算到达彼岸。
跑上前一看,倒卧者果然是行人。
喂,你还好吧?——地上的少年只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振作一点!喂!……哎唷……阿荣抬头望向断崖,暗忖:大概是从那上面摔下来的,这样居然没死,真是奇迹。
喂,阿行,喂!他伸手按在行人背上,频频叫唤。
行人动都不动。
从侧面望去,才发现行人的头部已经破裂,血流满面。
……唔……唔……似乎尚有微弱的意识,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什么?你在说什么?……中了暗算……咦?什么?……被推……推落……话语断断续续的,只有中了暗算及被推落说得比较清楚。
这也就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泼……泼……说到这里,顽童行人就气绝身亡了。
9、神所提供的线索本章中,再度有劳那位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登场。
话说纶太郎带着爱犬武丸,来到烟斗石附近,开始和他那复杂而深刻的烦恼搏斗。
这个时刻已如前所述,是在下午一点多。
他在此地待了大约三小时,也就是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多,这在前面也已提过。
其间他一刻也没离开过烟斗石。
亦即,很凑巧的,他恰好一直都在监视着那座独木桥。
从M村要走到山脊路的话,非经过那独木桥不可。
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
这是作者以神的观点,用旁白直接告诉读者的,所以绝对不会错。
作者直接问纶太郎,他的回答如下:在这两个半小时当中,那座独木桥都在我的视野之内。
我敢断言,其间没有任河一个人走过那座桥。
——会不会因一时疏忽,看漏了?不可能。
虽说我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但若有人度过那座桥,我不可能没看到。
不过——他接着说,其间他脚边的武丸曾两度狂吠。
武丸是一只胆小如鼠的狗,所以可能是发现了草丛中有蛇,才吓得狂吠的吧?这话是纶太郎说的。
★为了要凸显问题的所在,在此附加几点说明。
读者不妨认定:从M村至钝钝桥,或从禁谷中的营地至钝钝桥,路径都是有限的。
除所提之路径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像只有爱伦坡一族才知道的秘道之类,是绝对不存在的。
另外,如图所示,东侧支流由于溪水暴涨,尤其是比烟斗石更下游的部分,若不经那独木桥,是绝对无法渡过小溪的。
反之,若绕到比较上游之处,则有可能踩着岩石渡过小溪。
整理一下:假如爱伦坡所说的X,是来自M村。
这个X若要从M村前往钝钝桥,则基本上仅有如下两条路可走。
⑴过独木桥,经岔路B,上山脊路,至钝钝桥。
⑵绕到支流A的上游,渡河后上山脊路,再到钝钝桥。
这两条路线所需时间分别是:⑴去要三十五分钟,回程是二十分钟。
⑵去需一小时半,回程要五十分钟。
读者可将之当成能够想得到的最短时间。
若光考虑可能性,当然不只这两条路线。
例如,也可从岔路D上山脊路,下了岔路C,再沿着支流B走到岔路A,然后再上山脊路。
这是一条极端迂回曲折的路径。
若不经附图所示的正规道路,而自行从山腰爬上山脊,当然亦非不可能做到,怛无论是哪一种,其所花费的体力与时间,都远比前述的⑴⑵两条路线还要多。
这是显而易见的。
再补充一点。
关于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的不在场证明,其中艾勒里在下午三点零五分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是可以完全成立的。
阿嘉莎和奥耳姬则是在三点四十分以前,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
阿嘉莎虽然声称自己一直守候在卡尔身边,但因卡尔处于重伤昏迷的状态,放并无证实阿嘉莎供词之能力。
另一方面,前来露营的那四个人,在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也就是惨叫声传到M村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处于单独行动的状态。
根据他们的证言,当时是——☆大助……为了要通知大家行人遇险之事,正在山脊路上奔驰。
☆小咲……正在营区的树荫下打盹。
☆洋次……正在帐篷内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
☆阿荣……为了去钓苗,正沿着支流B下山。
另外还有一点,这点会触及事件的核心,那就是:爱伦坡一族于下午两点四十分所听见的那声惨叫,确实是行人在钝钝桥北恻,被凶手推落山崖时,所喊出的声音没错。
再强调一遍:以上这些,是身为神的作者,以旁白的方式写出的词句,所以绝对不会有误。
【向读者挑战】☆问题1请问,杀死伴行人之凶手X叫什么名字?X是单独做案的,绝无任何同谋共犯存在。
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
☆问题2杀人手法为何?也就是说,X是如何杀死行人的?必须声明:凡是故事中末提及的特殊道具,例如风筝、滑翔翼、降落伞、气球、怪盗二十面相最爱用的小型直升机等,凶手绝未使用。
同时,像超能力、宇宙人、次空间通路等超现实的概念,也不需列入考虑。
☆在此必须言明: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音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的文句,不得有虚伪的记述。
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在这问题篇当中,对故事中所有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
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的谎话。
☆请读者在上列条件之下,提出解答。
祝马到成功,一猜就中作者敬上读完这篇《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后,我勉强压抑内心的愤怒,抬头望向U君。
他正以专注的神情,在看楳图数雄的漫画(《大蟒蛇》一套四集)。
那些漫画原本放在我的书架上,是他自行拿下来的。
啊,读完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便阖上书本,拨拨额前的头发,嘿,楳图数雄的作品真是百看不厌,我将之视为我的人生导师呢!他笑容满面,说道。
楳图漫画百看不厌这句话,我完全同意,但也没有必要将之捧为人生导师吧?可见此人真是轻浮(用刖的形容词也可以,反正就是这类的人)。
不知何故,此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十分厌恶。
U君以恭敬的态度,将他的人生导师放在旁边,然后挺直腰杆,说道:好了,绫十先生,怎么样?猜出来了吗?我正在想。
有没有限时?这个……他看看手表,给你三十分钟,可以吧?我默默颔首,然后拿出今天的第三包七星牌香烟,拆了封,边点火边想:为何方才会冒起三丈无名火?是否因为他将故事中的被害者,命名为行人?这应该脱不了关系吧?但这是不可以的,我怎能因这种事而生气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学生罢了。
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就当做是个低级的玩笑,宽大为怀,一笑置之算了。
比较值得挑剔的,应该是其他登场人物的名字。
像纶太郎和武丸之类,还能勉强忍耐,但是M村那些家伙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什么爱伦坡、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真是的!至于露营队成员的姓名,也是非常过分。
伴大助是否在影射推理作家班达因?阿佐野洋次和斋户荣,难道是佐野洋和斋藤荣?一点也不好笑,我完全笑不出来。
这能叫推理迷的稚气吗?说得好听,写起来也不怕脸红!人物姓名取得如此恶心肉麻,真是令人不敢领教。
而且,在阅读的时候,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物的脸。
还好这些名字一看就懂,容易区分,不致混淆。
虽然如此,既已采用小说的体裁,就算是号称猜凶手的短篇作品,对于人物外表的描写,也应该要多一些。
像这样的话,倒不如用A、B、C……之类的记号来表示,还比较简洁一些。
——愈想愈火大,总归一句话:我要批判他!没有描写人性!对了,就是这句话。
话(人性!你没有描写人性!)到嘴边,又勉强咽下去。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喝杯咖啡来转换心情。
对方只不过是个学生,比我小十岁,只是业馀作家。
我身为学长,忝为前辈,在这方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总之,先把那问题篇解出来再说。
来吧,开始!我把两杯咖啡摆到桌上,再度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大略翻一翻。
U君伸手去端咖啡,边说谢谢,边窥伺我的表情。
既然你说对此作有信心,这问题想必相当难解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此案是所谓准密室的状态,有一个敞开的密室,被二十公尺的空间所隔开,凶手在此做案,此乃不可能的犯罪。
在设定故事及叙述词句方面,似乎内藏玄机,相当可疑,有陷阱的味道,但我想,重点应该还是要摆在如何化不可能为可能这件事上。
要如何才能突破那二十公尺的障碍呢?若能识破诡计,则凶手是谁,自然水落石出。
这是此类小说的通则,那么?…….我边喝咖啡边思考。
片刻后,我决定先从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
行人临死时所说的‘中了暗算’、‘被推落’、‘泼……泼……’这几句话,可否当做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可以。
我想,最后那个泼可能是要指出凶手是谁。
哦,是吗?U君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像要逃避似的。
那种嘴脸,我看就讨厌。
也许他是要说泼辣的女人小咲吧?不过我想,答案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其实所谓的死前留言,大都只是做为补充性的线索而已,并非关键。
绫十先生,你的作品不也都是如此吗?说得也是。
那么,这点就暂且按下,待会儿再检……此时我决定用所谓的消去法,这招百试不爽。
我现在从不在场证明,及其他线索开始抽丝剥茧。
首先是M村那些人……谋杀案在下午两点四十分发生,此时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和卡尔等,均无不在场证明。
其中卡尔因重伤昏迷,理所当然要排除在外。
就体力而言,临盆待产的奥耳姬,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往返钝钝桥与M村,故应不是凶手。
至于艾勒里,假定地使用某种诡计,在桥的北岸杀死了彼岸的行人,那么他就必须在犯案后二十五分钟内——亦即在三点零五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他之前——赶回村子里。
如此一来,他就非走第二条路线不可,亦即一定要经岔路B,过独木桥。
但是当时守候在烟斗石的纶太郎,已做证说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独木桥,因此可以说,艾勒里也不可能是凶手。
现在就剩下阿嘉莎一人,她和艾勒里不同,在三点四十分之前,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即使她走第⑵条路线回来,在时间上也不会矛盾。
问题是她只剩一只手,能否犯案呢?这点和奥耳姬相同,从常识上看,结论也是不可能。
因为被害者是在二十公尺远的山崖上,无论她用什么诡计,也是鞭长莫及。
结论是:这四人都要消去。
爱伦坡所说的X并不在其中。
我停下来,看看U君的反应。
他又在假笑,装模作样一番之后,目光落在手表上,说道:时间约剩十分钟。
真是面目可憎!我暗暗咒骂。
接下来是营区那四人。
我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继续使用消去法。
洋次和小咲在下午两点四十分虽无不在场证明,但当大助回来时,也就是两点五十分时,他们确实在营区。
其间只有十分钟,绝对没有人能够从吊桥那边赶回来。
再看看大助跑回来的路线吧,他也要花二十分钟。
倘若经过岔路A,花的时间更多。
因此,这两人可以排除。
至于大助,也是相同。
若他在两点四十分犯案,则再怎么跑,也不可能于两点五十分到达营区。
最后只剩阿荣。
故事中提到他发现了奄奄息的行人——但此段对于时间只字未提。
这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
当大助走山脊路,回去讨救兵时,阿荣也许正好从【岔路A】来到山脊,然后走到吊桥边,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杀了人之后,便下山走到河边,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话虽如此,故事中却有阿荣在钝钝河边发现行人的场面,其中所用的文字词句,会让人想不到他就是凶手。
假如阿荣即为真凶,那么这个U君最初所发的豪语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不就破了?显然他对公平游戏没什么概念嘛!那么,问题就来了。
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因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急着说下去,就不在场证明而言,凶手只可能是阿荣,那他是如何将行人推落断崖的呢?为了解除痛苦,我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傻计。
哼,其实,要杀行人,根本不用亲自跑到对岸去。
我说。
怎么说?阿荣的背包内不是有钓具吗?钓具里面有扣竿,只消在钓竿上系一条坚韧的长绳,再把一块像棒球那么大的石头绑在绳上……然后用力一挥,石头正好击中行人,是吗?正是。
不对吗?U君一扭脖子,以复杂的表情说是。
看样子,我好像猜错了。
那么,也许是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已经骑虎难下,干脆……我心念电转,又生一计,于是说道:那吊桥不是还剩一根缆绳没断吗?抓一条蛇,使之沿着缆绳爬过去,于是行人吓得……不行,此计不通,因为行人应该一点也不怕蛇。
那么,此计如何?抓一只野鼠,在鼠脖子上绑一条长绳,使之循着缆绳爬过去,然后骗行人说要救他,叫他紧紧握住那条长绳。
愚蠢的行人照做之后,这边就用力一拉,于是行人失去平衡,掉落……愈说愈荒唐了。
老实讲,我对这类物理性诡计,是既不喜欢又不擅长。
说不下去了,我只好耸耸肩。
你可真是智计高超,花样百出啊!U君眯起双眼,状似愉快已极。
可惜全猜错了。
你所出的这些鬼主意,现实上是否可行呢?这且先摆一边,容后再说。
但是,光推落这一关,你就通不过了。
行人确确实实是被X的手给推落的。
他在临终之际所讲的台词,绝非谎言,也无误导,这一点在旁白的文章中,已写得清清楚楚。
哼哼!行人乃被X亲手推下断崖,这也就是说,X在两点四十分那一刻,确实身在钝钝桥北侧山崖的凸出部分,并亲自用手将行人推落悬崖。
但那样就……时间到!无情的宣告一出,我只好闭嘴。
U君抬起左手,再度确认时间,然后将解答篇的原稿递给我,并说:请过目。
10、解答☆无论在时间上或物理上,伴大助、阿佐野洋次、阿佐野小咲、斋户荣等四人,都绝不可能犯下此案。
又,在作者直接告诉读者的旁白文章中,已明白表示纶太郎和武丸不是凶手X。
☆因此,X必为M村的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其中之一。
☆重伤命危的卡尔没有能力犯案。
仅剩一臂的阿嘉莎无能力犯案。
临盆在即的奥耳姬无能力犯案。
☆根据以上所述,X只可能是艾勒里。
☆艾勒里在大助离开后,渡过钝钝桥,将行人推落绝谷,再过桥回到山脊路,经[岔路B],再渡过[支流A]的独木桥,亦即走第⑴条路线,于下午三点零五分回到村内广场。
☆动机是报仇。
前一天其子卡尔入禁谷,而受重伤,乃是狠心少年行人所干的好事。
小咲裤子上的血手印,便是将当时卡尔所流的鲜血沾在手上印成的。
——完这样就没了。
在瞬间的哑口无言之后,我问道。
U君眉开眼笑,答道:是的,结束了。
慢着!还没完吧?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U君以无动于衷的神情反问道:何出此言?这样怎能算全部解决?怎样?说明方面还不够体贴吗?体贴不体贴,是另一回事。
我探身向前,几乎趴到桌上去,最重要的是,这篇解答漏洞百出。
旁白的文章明明写着桥已半毁,仅剩一条缆绳,连矮小的学童行人的体重,都无法承受,既然如此,艾勒里是成人,又怎能渡过此桥?两岸距离长远二十公尺,而且山谷之间风势很强,那条缆绳处于极不安定的状态,就算艾勒里是个侏儒,而且轻功绝顶,擅走钢索,要渡此桥也是难上加难吧?不错,正是如此,但……还有,杀人之后,若走第⑴条路线回到村中,那一定会被纶太郎看见吧?但文中不是表明纶太郎并未看见艾勒里吗?莫非你那些文字都是胡说八道鬼扯淡?绫辻先生,你误会了。
U君断然说道,事实上,纶太郎的确看见了艾勒里。
而且文中也写了其间武丸两度狂吠,这就是说,武丸发觉有可疑的身影通过前面的独木桥,故而吠叫起来。
这不就表示除凶手之外,其他登场人物中,也有人说谎了吗?没这回事。
文中纶太郎的供词是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那座桥,并未写没看见艾勒里。
哦?他到底在胡扯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
我开始怀疑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我是真的怀疑。
首先来讨论‘艾勒里如何渡过已垮的吊桥’这个问题。
U君以严肃的表情说道,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却能靠着一条仅存的缆绳到达彼岸,而且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荒唐……我的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正在吸取氧气的鱼,难道M村竟是忍者的大本营?当然不是,我在文中又没那么写,你大可放心。
但就算是忍者,或者是美军的特种部队,想要横越此山谷,就必须要有一些特殊道具,否则也无能为力。
可是,我在那挑战书中也已注明凶手绝未使用那些特殊道具,因此这点可以不用列入考虑。
那么……我不晓得接下去该说什么,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再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
U君像在模仿我似的,也叼了一根烟(也是七星牌),动作一模一样。
还不明白吗?他说,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更不是忍者,那么就是……对了,从行人的死前留言中也可以猜出一点端倪吧?唔?……我正要点燃香烟,一闻此言,倏然停手,朝着桌上那问题篇的原稿望去。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形之下,欲亲手将行人推落绝谷,是任何人都办不到的,因此在逻辑上,自然而然会得到一个结论…………不会吧?难道……我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浮出一句话(自己也不相信)便以颤抖的声调说道,难道说——那个泼……是要说泼猴吗?答对了。
U君以满意的神情点头道,所以武丸才会狂吠不停。
自古以来,要说到狗的死对头,那就非猴子莫属啦。
有道是:猴狗势如水火,武丸和艾勒里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目瞪口呆,像在说梦话般喃喃念着:泼猴,泼猴……U君露出天一真烂漫的笑容,望着找说道:一开始我就说了,说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这篇作品,还记得吗?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自然指的是艾德嘉·爱伦坡所写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对不对?——你这是在骗人嘛!强词夺理!不公平!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提出抗议,U君却不动如山。
我在这篇小说中,从未将这些住在M村的日本猿猴称作人。
你注意看,一个字也没有。
文中绝不用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描述这些猴子,连者这个汉字也未曾使用。
还有,绫辻先生,你读到那些名字时,不会觉得奇怪吗?日本本州的深山林内,怎会住着一些名叫爱伦坡或艾勒里的人呢?顺便告诉你好了,M村就是在暗示MONKEY村;H大学的H,指的就是HUMAN。
胡说,你在描述猴子时,明明用了男、女两字。
猴子岂可称男道女?男,指人类中拥有雄性生殖器官及雄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雄性动物。
女,指人类中拥有雌性生殖器官及雌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雌性动物。
以上定义,出处为三省堂的《新明解国语辞典》。
你要查《广辞苑》或《大辞林》,也是一样。
可是你写年轻女性在清理毛发,猴子会做这种事吗?那当然。
众所周知,猴子会理毛。
——卑鄙下流!无耻小人!才不是呢!文章里面里有不少伏笔,你自己没仔细看。
像年老的爱伦坡爱啃柯树果实、童稚之辈裸露全身四处玩耍等。
我怒火难抑,提高声调道:鬼扯淡!猴子会说话吗?通篇什么戒律、X、报仇……U君闲言,面露讶色,细眉高挑,说道:唉,你不懂吗?那是猴子的世界呀!那些对话都仅限在猴类彼此之间进行,你仔细看,猴子有跟人类交谈吗?为了要跟人类区别,猴子说的话全都用单引号括住呢。
很多小说都曾描写动物会思考,动物也有自己的文化,从小猫到鲵鱼都有,例子多得是,古今皆然。
有些动物甚至能够了解人类的语言,用人类的感性来行动。
近来有些推理小说也是这样写的,像宫部美雪的《完美的蓝》,就是用一只退休警犬做为第一人称写的。
那要另当别论,岂可混为一谈?为什么?我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以凶暴的声音说:照你所说,那此篇就不该叫做猜犯人!不错!U君以颇为干脆的态度点头道,这不该叫猜犯人,而应称作猜犯猴。
我就是因为太重视这种语义的严密性,所以无论是在作品中,或是在和你谈话时,都未曾使用犯人一词。
我用的都是X这个未知数的记号,不信的话,你可以翻到前面的问题篇去检证。
……这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呢。
绫辻先生,我想,你一定能够体会我的这片苦心吧?我没有回答,只是愤然噘起嘴唇,往沙发椅背上一靠。
真是穷极无聊,一点也不好玩,毕竟还是个学生,是业馀的,真令人头疼……我蹙额闭目,心中暗暗咒骂。
双方都陷入沉默。
片刻后,U君以客气的口吻说:请问,可以开电视吗?我闭着眼睛,用粗鲁的口气答了一句:可以。
首先是按下开关的声音,接着,播报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麦克风中飘出来:恭喜发财新年好。
我一闻此言,便蓦然睁眼。
恭喜发财新年好。
U君照念一遍。
原来此刻时钟的指针刚好过了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已然降临。
萤光幕上,影歌星同聚一堂,满脸堆笑齐声互道:恭贺新喜发大财!画面一角似有一只动物在来回乱窜。
当我认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是、是猴子!为什么U君要特地选在今夜上门造访呢?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要在除夕夜来?而且还故意在这么晚的时间,在刺骨寒风中骑着摩托车赶来。
因为这也是其巧计(他大概会说是伏笔)的一环。
他就是想要让我在读完那猜犯猴小说之时,恰好来到新的一年。
他频频看表,便是在确认时间。
一九九二年正是猴年——心头重担瞬间冰消瓦解。
方才为何怒气冲天呢?真是不值得。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面子尽扫落地……我往U君所在的位置望去,然而他已消失无踪了。
黑背包、皮手套、黄底线纹安全帽等,也全都不见了。
桌上只剩下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
那张脸,我似曾相识。
那名字,我分明熟知。
那天真无邪的神情,看来既讨厌又怀念,但有时又令我心急如焚……对了,那是——我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何方神圣呢?他就是……算了,不提也罢。
我悄悄把手伸向桌上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心想:不知他下次何时会来?本卷名称:茫茫树海烧起来人物介绍╭──────────────────────────────╮│ 主要登场生物 ││ [D集团] [H村] ││ 罗斯:狗大王。
伴大助:大学生。
││ 艾勒里:罗斯之双胞胎弟弟。
伴行人:大助之弟。
││ 阿嘉莎:艾勒里之妹。
纶太郎:苦恼的自由业者。
││ 鲁陆:阿嘉莎之弟。
咪多罗:纶太郎之爱猫。
││ 卡尔:本为流浪狗。
││ 武丸:罗斯的养子。
││ 麻耶:武丸之妹。
││ 爱丽丝:艾勒里与阿嘉莎之女。
││ 雷特:新来的狗。
││ │╰──────────────────────────────╯茫茫林地点是日本本州的一处深山林内。
不过,该处离钝钝桥、钝钝河、钝钝山极远,因此,就算故事中的人物或动物之姓名和《钝钝吊桥垮下来》中的有所雷同,也不应将之视为同一个体。
读者不妨将两者视为毫无关系的人物或动物。
山中有一小村,名曰H村。
必须声明:这是人类住的。
小村西北方数公里处,有个池塘,其北侧是一大片密林,中央隆起为山脊,唯坡度平缓,并不险峻。
这池塘形如葫芦,故名曰葫芦池。
那片密林名为茫茫林,因此葫芦池又名茫茫池。
不用说,这茫茫林正是本问题篇中命案发生的舞台。
为何取名茫茫呢?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其中最可信者,是说往昔曾发生数次大规模的火烧山,烧得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故名之。
另一说为:茫茫即无边无际之意,因放眼望去,一片树海似无边际,故名之。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可以。
茫茫林中动物多,又鹿也有猪,有狸亦有狐,有兔子也有松树,还有各种野鸟飞禽……但没有熊,也没有猴类。
没有熊不稀奇,没有猴子倒是罕见。
这点也许很重要。
茫茫林中无猿猴,像钝钝山上的M村那种聚落当然也不存在,但却有一野狗集团。
为方便起见,在此将之称为D集团。
D自然是代表DOG。
茫茫林中有D集团。
那是十多年前形成的团体,当时的首领是一只叫做爱伦坡的公狗。
爱伦坡于八年前死亡后,便由其子之一的罗斯继承王位,直到现在。
D集团的现任狗王罗斯,便是本故事中命案的被害犬。
纶太郎与咪多罗这天——八月一日下午,葫芦池(即茫茫池——棒槌学堂注)南方,像葫芦腰眼凹进去那一部分的岸边,出现了一人一猫。
那人名叫纶太郎,今年二十六岁。
那猫叫做咪多罗,还不满一岁,是只母花猫。
纶太郎是H村人,现已离乡背井,只身住在都市中。
他从某一流大学毕业后,便至银行就职,但因适应不良,不到一年便辞职不干了……总之,其履历和《钝钝吊桥垮下来》中那位同名的青年一模一样就对了。
当然啦,他目前的职业亦为自由业,他心中的苦恼也是同等深刻。
他这次返乡,乃是为祭拜六年前逝世的祖母。
从小,最疼他的就是祖母。
因此,再忙再愁,也要赶回来参加祖母的第七次法事。
只是有个问题:他若返乡,那只爱猫要怎么办?难道要把它关在单身宿舍里?咪多罗是今年年初被纶太郎拾获收养的,纶太郎对它宠爱有加,决不愿把它单独关在屋子里,又连续关好几天,而且也不愿托朋友养或送去宠物旅馆寄养。
左思右想,苦恼不已,最后只好把它带在身边,一起回H村。
在漫长的旅途中,关在笼子里的咪多罗显得很暴躁,一路吵个不停,纶太郎大感困惑。
幸好抵达H村后,就安静下来,显得很乖。
乡野田庄空气清新,一片宁静,或许连小猫也会感到心旷神怡吧?昨天以祭拜过祖母,了却一桩心事。
由于小咪(咪多罗)十分乖顺,纶太郎就决定留下来多呆几天,以便到处走走散散心。
——情况就是这样。
今天纶太郎吃完午餐后,便带着小咪外出散步,一直走到葫芦池。
此地他已很久没来了。
纶太郎的老家位于村子西侧的边缘,步行至葫芦池约需一小时。
若骑脚踏车,不到三十分钟即可抵达。
小咪你看,这就是葫芦池!纶太郎以温柔的口气,对着小咪说话。
小咪睁大猫眼,游目四顾,然后喵了一声。
纶太郎展颜一笑,又说:怎样?你以前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风景吧?此处风景委实秀美绝伦,山幽水静,宛如世外桃源。
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此刻的表情十分安详,大异平常,如若老友旧识此时见到他,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不相信他就是纶太郎。
事实上,他自从拾获小咪之后,苦恼的程度就日益减轻。
本来他的精神状态已濒临崩溃,如今已渐次好转,只不过——纶太郎毕竟是纶太郎,他内心的愁苦,绝不会消逝无踪,否则就不是纶太郎了。
他在岸边的树荫下落座,然后将小咪抱在腿上。
他从小就常来此地独坐沉思。
正值盛夏,艳阳高照,日光炽热,但山风阵阵,反觉清凉无比。
葫芦池畔景况依旧,茫茫书海横亘眼前。
纶太郎一边看风景,一边又陷入复杂而深刻的苦恼之中,逃也逃不掉……已故祖母的慈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中,纶太郎不由得长叹一声。
年近八十的祖母,原本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却突然病倒在床,药石无效,拖了一年左右,便撒手人寰。
其实那是因精神上蒙受重大打击,连带影响身体健康,才一病不起,含恨九泉的。
到底是何事使她精神大受打击呢?其中原委,纶太郎自然知晓——那是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
……健太郎!不知不觉中,纶太郎自言自语起来。
健太郎是纶太郎的亲弟弟,年纪比纶太郎小很多。
他出生时,家人和亲戚都欢天喜地,祖母更是如获至宝,然而——健太郎诞生数月之后,事情就发生了。
那时纶太郎刚放暑假。
当天天气晴朗,傍晚时分,母亲因急事外出,临行时交待纶太郎照顾婴儿。
谁知纶太郎竟因和朋友讲电话讲太久,一时疏忽,没看好婴儿,结果……(都是我不好!)纶太郎自责不已,连小咪趴在自己腿上这件事,也忘了。
(一切都怪我……)他带着小咪抵达葫芦池,实在下午将近两点的时候。
他一直呆在同一地点,和心中的烦恼搏斗,其间虽曾数度被小咪的可爱动作打断,但大致上可以说:他从那时开始,就在此地连续烦恼了将近两个钟头。
大助的忧虑伴大助是H村人,目前念大学二年级。
因久未返乡,今年放暑假时,便回乡探亲。
回到老家才发现,小他八岁的弟弟行人行为举止都很不对劲。
或许是双亲溺爱过度的关系,行人从小就极任性。
不仅任性,而且很不好惹。
七年前的夏天,幺弟龙人诞生,集家人的三千宠爱于一身,从那时开始,行人就变得更加顽劣。
做坏事挨骂之后,不仅不悔改,还恼羞成怒,变本加厉。
对别人的好心规劝,他充耳不闻。
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他都是一幅我行我素的样子。
才十二岁,念过小六年级,就这副模样,将来会如何,可想而知。
对龙人而言,也是一个坏榜样。
父母亲倒不在乎,认为长大后自然就会比较懂事。
大助却不这么想。
他很担心,认为若不好好管教,长大后就完了。
要是以前,行人的恶行还不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顶多只是在别人家的围墙上乱涂鸦,或将别人的脚踏车轮胎放气,要不然就是和玩伴吵嘴打架,或是顺手牵羊偷东西。
这些行为还可以解释为每个人小时候都会犯的错误,但是——最近一年来,行人的恶劣指数直线上升,已到了无法坐视的程度,大助甚至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据说,行人经常手持剪刀,在教室内追赶女生,说要剪掉她们的秀发,吓得那些女孩花容失色,到处躲避。
跟别的男生打架时,他也会突然亮出刀子,表示要送对方上西天。
如此脱轨的暴行,显然已远远超出了儿童恶作剧的范围。
当老师找上门来抱怨时,双亲也曾将行人狠狠训了一顿。
表面上,行人好像收敛了一些,实际上却只是把问题转移到别处而已。
那就是:虐待动物。
很多小孩会扯下蝗虫的腿,割掉蜥蜴的尾巴、虐杀青蛙,或者拿石子扔小鸟。
这些行为很常见,但行人已越过这个阶段,开始虐待更大的动物。
从猫、狗开始,直到鸡、猪、羊、牛……凡是行人见得到的动物,都无法幸免。
他自己大概是当成游戏,但把野猫抓来挖眼并焚烧,还能叫做正常儿童的行为吗?虽然尚未到残杀邻居家畜的地步,但大助已经认定:今年春天国小校内饲养的兔子,有好几只残遭分尸,必定是行人所为。
最近,行人的胃口又变大了,村子里的动物已不能满足他,连茫茫林中的野生动物,也遭到他的魔手摧残。
大助早闻此风声后,便要求父母申斥行人,谁知他们竟嗤之以鼻,说:哎呀,男生嘛!或许他们是认为:若行人虐待动物可以满足欲望,则在学校的表现,就会乖一点吧?唉,怎么办——大助忧心忡忡。
有这种父母,又有这样的弟弟,真是……他想:可以坐视不管吗?他认为:自己身为长兄,应该好好教训,并开导这个弟弟。
他不但想,而且实行过好几次,但却没有一次成功。
到底要如何是好?这天——八月一日,上午将近十点的时候。
大助下定决心,走进行人的房间,打算跟他好好谈谈。
房间杂乱不堪,行人坐在房间中央,正把一些东西塞入登山背包内。
要出去玩是吗?大助问道。
行人也不停手,只随便应了一声嗯。
你在装什么?大助指着那背包,说道。
咦?哦,这是漆弹。
行人微笑道。
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何恶意。
大助每次看见弟弟露出这种笑容,就觉得无所适从。
那叫奸诈邪恶吗?还是天真无邪?他无从判断。
是我自制的,里面装了油漆,射中就会破掉。
那些气担是用包装玩具的透明塑胶套做成的。
有些玩具电会在门口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后转动摇杆,底下就会掉出这种椭圆形胶囊,里面有机器人之类的小玩具。
把玩具拿出来后,即可装入别的东西。
这种胶囊直径约四、五公分,行人的背包中收了好几十个,有红的、蓝的、黄的……多种颜色,里面大概是装了油漆或颜料。
你做这个要干什么?大助一问,行人就从旁边拿起一件物品,说:你看。
那是一把大姓弹弓,可能也是自制的。
是我自己做的,很辛苦才做好的,因为这种又粗又长的橡皮筋,很难找。
你要用这种弹弓发射漆弹吗?嗯。
要射什么?行人只是嘿嘿一笑,并未回答。
看样子,显然是要用来虐待森林中的动物。
行人,哥哥有话要……大助正要切入正题,不料行人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以后再说好吗?我现在很忙。
行人又露出那种不知是天真还是邪恶的笑容。
哦,是吗?那就下次好了。
咦,为什么不强硬一点呢?大助垂头丧气,边反省边走开。
这种弟弟竟有这样的哥哥……想到这里,大助就愁肠百结,苦闷万分。
D集团的族谱再次简单说明一下茫茫林中那D集团的发展历史。
一下会提到一些开头那主要登场生物中未记载的名字,但读者不妨设定:凡是该表中未记载者,皆与本篇中的问题无关。
第一代狗王名为爱伦坡,身上混有纪州犬、萨摩耶犬、阿拉斯加犬等三种血统(即杂种狗——棒槌学堂注),故体形高大,外貌精悍,连其野狼祖先都要逊色三分。
本为人类所饲养,后因故迁居于此林中,此为十多年前之往事,同一时期,尤以母狗奥尔姬(有支那狗血统——棒槌学堂注),以因故迁于此地。
两狗结合后,生四小狗,就是D集团的开始。
四小狗中有一只为雌,夭折。
一只叫道尔的公狗于一年后离林而去。
余两只皆为雄,容貌酷似,显然是同卵双胞胎。
两只毛色均为雪白,体形巨大,比其父爱伦坡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像野狼。
其中兄名罗斯,弟名艾勒里。
奥尔姬于翌年再度产下爱伦坡之后代,这次一举生下六只,但平安长大且未离去者仅其二,雌雄各一只,雄者名鲁陆,雌者名阿嘉莎。
二狗外貌皆似其母,毛色褐色。
第二年,奥尔姬病故。
爱伦坡心碎肠断,不到一年,就一病不起,追随爱妻而去了。
D集团的狗王爱伦坡驾崩后,由其子罗斯继位登基。
此时有两只外来狗迁入此林。
其一为雄,名唤卡尔,本是只浪迹天涯独来独往的独行狗,有英格兰塞特猎犬的血统。
另一位雌,名叫玛格丽特,是只黄毛猎狗。
卡尔原本想打倒罗斯当狗王,无奈败北,只好臣服当子民。
后来,年轻貌美的玛格丽特,被精装强悍的罗斯追到手,不久后就生下三只小狗。
三只小狗是一公二母,但很不幸,都极为虚弱,不数日即告全部夭折。
玛格丽特哀伤欲绝,几近崩溃,某日,不知是否为填补空虚,竟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喂以母乳,欲加抚养。
罗斯能够体会爱妻之心境,于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
若照人类社会的讲法,大概可以叫收他人之子为养子吧?两年后,玛格丽特又生产,这次的孩子都很健康,但能够平安长大且未离群而去者仅一只,是母的,名唤麻耶。
算起来,麻耶今年已五岁了,和年长两岁的哥哥武丸感情特别好,但两者并未发生肉体关系。
去年冬天,玛格丽特遭逢意外事故,命丧黄泉。
当时罗斯、武丸、麻耶等悲恸到何种程度,就交给各位读者自己想象好了。
另一方面,罗斯之弟艾勒里在D集团中,坐的是第二把交椅。
他和小自己一岁的妹妹阿嘉莎进了洞房。
在狗的世界里,这种程度的近亲相奸算不上禁忌。
阿嘉莎因此而产下五只小狗(三兄二雌),均平安长大。
大致上而言,三只公的长得像母亲阿嘉莎,女儿反倒酷似其父艾勒里。
这三只公狗中,有一只名为钱德勒,才刚长大,就想当狗王,跑去向伯父罗斯挑战,不料大败而归,愤然离群而去。
另两只分别叫席梦侬和艾西莫夫,他们在不久之后,也判断此地不适合自己发展,于是相继迁往别的丛林去了。
阿嘉莎的两位女儿,一名桃乐丝,一名爱丽丝(棒槌学堂注:与推理作家有栖川有栖之日语发音相同。
)。
其中桃乐丝于兄弟离开后不久,也被一只路过此林的雄性流浪狗诱拐,双宿双飞离群而去了。
因此,艾勒里与阿嘉莎所生的五名子女当中,目前还留在此集团内的,就只剩爱丽丝了。
爱丽丝今年六岁,毛色虽非雪白,但体型高大,外贸威武,不让须眉,有乃父乃至乃祖之风。
以上便是现在这D集团大致上的发展史。
再次补充说明一事:有一只叫雷特(棒槌学堂注:与推理作家二阶堂黎人之日语发音相同。
)的公狗,今年刚加入此团体。
雷特年方三岁,是只纯种的日本柴犬,虽已算成年,但体型比其他成员小得多,尽管如此,个性却极强悍,凡事都不服输。
因此,集团中有个绘声绘影的传闻,说下一步要向罗斯挑战的就是他。
行人的残虐行为那天正午,顽童行人背着装满自制漆弹的背包离家,前往葫芦池北侧的茫茫林。
大助猜得没错,那些漆弹正是要用来攻击林中动物的武器。
近来行人经常入林虐待动物。
他先广设陷阱,捕捉猎物,加以虐待一番之后,再杀害分尸。
这样做,他觉得快乐似神仙。
此处与村中或校内不同,没有大人会跑来这里管教责骂,他可以大开杀戒,为所欲为。
这次的武器是自制漆弹,其重点并非破坏力,而是视觉效果。
击中目标后,胶囊破裂,油漆四溅,那情景绚烂华丽,赏心悦目。
油漆是他从家中仓库里偷来的,原本他想全部都灌入红色油漆,因为很像鲜血,能让他产生最大的快感,无奈能够弄到手的红色油漆数量有限,剩下的胶囊,只好装入别种颜色的油漆。
不管怎样,对着那些动物发射这种漆弹,无论有没有命中,一定都很好玩。
那些动物铁定会吓得半死,就算没中弹,说不定也会被油漆味薰得晕过去——哈哈,真刺激,太好玩了。
行人将脚步放轻,走入茫茫林中。
他沿着东侧山谷的小径,迅速走向森林深处。
目的地早已决定,就是上次来时偶然发现的一个小山洞。
下午两点左右,终于来到目的地。
休息片刻后,便从背包中拿出大型弹弓和漆弹。
他站在离洞穴约六、七公尺之远,摆出发射的姿态,瞄准目标,然后——射出第一发漆弹。
那山洞的入口约有一个小孩那般高。
行人的目标本是洞口右方的岩石,但射歪了,射到左边的树干上。
啵的一声,漆弹一分为二,油漆四下飞溅,那灰褐色的树皮立遭染红,看来就像那棵树正在流血。
果然如所愿,精彩刺激。
这种鲜血四溢的场面,令行人乐不可支。
于是他又射出第二发,这次命中目标,岩石染成一片血红,油漆味都飘到行人这边来了。
这个好!行人暗忖。
要是有什么动物出现,就用这个射它,应该很容易就能射中吧?接着,行人又射了好几样不同色彩的漆弹。
原本阴暗静谧的密林,立刻被染上了红、蓝、黄等各种颜色的污点,变得有些怪异。
光是这样,行人就觉得飘飘欲仙,无限喜悦。
真是不可救药的小孩。
就在此时,洞穴之内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
行人侧耳倾听,凝目而视。
须臾,一只巨型灰狗从山洞中出来,停在洞口。
行人立刻射出一弹,不料太偏右方,没射中目标,黄色油漆在那附近四下飞溅。
那灰狗看来像犹豫了一下,但并未逃跑,反而慢慢走出洞穴。
由于洞口附近的地面已溅到红色油漆,那灰狗前脚一踏,刚好踩在红色油漆上。
它马上低吼一声,往旁跳开。
那叫声就像人类在说哎哟!这是什么?似的。
行人嘿嘿怪笑,再拿出一弹发射出去。
他是随手拿的,因没时间选颜色。
结果射出去的是蓝色漆弹。
可惜又太偏右,没中。
行人啧了一声。
此时灰狗已跳过那摊红油漆,来到洞外。
行人急忙将手伸到地上的背包中摸索。
里面还有不少漆弹,他拿出一粒,是蓝色的。
灰狗歪着脖子,边看行人边慢慢靠近。
不知何故,竟摇起尾巴来,似乎在表示友善的样子。
行人暗忖:好机会,吃我一弹!于是拉弓欲射,但就在此时——汪!狂吠声响起——来自山洞中。
汪汪!不是眼前这只灰狗,是另一只。
蓦地,那灰狗转身奔逃而去,动作快如闪电,行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又啧了一声,将目光移至洞口,心想:洞内至少还有一只。
他张弓待机。
洞口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至少比刚才那灰狗大一倍。
他一见此狗,立刻——是它!行人在心中大叫。
看那体型大小,那种野狼般的身形,那欺霜赛雪的毛色……不错,一定是上次那只狗!大约两个月以前,行人在这密林中遇见一只野狗。
那只狗高大如狼,毛色洁白似雪。
当时那白狗直盯着行人,似乎毫无敌意。
行人招手道:来,过来。
白狗就慢慢走过来,好象完全没有戒心的样子。
好机会,看我的!行人自然是这么想。
他那时裤袋中暗藏了一把小型弹簧刀。
为了满足那嗜血的欲望,为了观赏那血花四溅的美景,他将那白狗诱至身边,然后抽刀一挥!正中那白狗的右眼,鲜血喷出,雪白的狗毛染成一片血红。
白狗惨叫哀号,逃之夭夭——这是当时的情景。
现在行人的直觉是:这只白狗必定是上次那只。
哼!上次算你好狗命,这次一定要你的狗命!今天也是身中藏刀。
首先用漆弹射你,让你斗志全失,然后……白狗出洞,缓步行来。
行人屏气凝神,张弓待机。
看弹!他低吼一声,射出一弹——这是下午两点三十几分。
爱丽丝与艾勒里洞外异味飘进来,闻起来极不舒服。
是何物?爱丽丝鼻头抽动,问道。
何物如此臭?艾勒里也抽动鼻头,说道。
如前所述,它们是一对狗父女,属于茫茫林中的D集团。
父为艾勒里,女为爱丽丝,母亲阿嘉莎此刻不在这里。
我出去瞧瞧。
爱丽丝说着,朝洞口走去。
艾勒里因体倦无力,仍趴在地上,目送女儿离去。
艾勒里近来自觉体力明显衰退,听力也大不如前。
兄长罗斯最近的动作也迟钝多了,艾勒里这阵子每次见到罗斯,总会生出兄弟俩皆垂垂老矣的感觉。
他们俩今年皆已十岁,对狗类而言,已是接近老年了。
想到这点,就感慨万千,真是时光无情,岁月不饶狗啊……艾勒里脑海中浮出罗斯的身影。
它们是双胞胎,外貌极相似,几乎无法辨别。
连体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会弄错。
吠声也很像,若在远处听,整个D集团中大概只有听觉特别灵敏的阿嘉莎,能够分辨那是何者的吠叫声。
多年来,大王罗斯一直统帅群狗。
但从今年年初开始,它的样子就有点奇怪。
去年年底,玛格丽特身遭横祸,魂断九泉,罗斯在精神上受到重大的打击与创伤……可能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艾勒里想:罗斯近来的确不同往日,和以前简直判若两犬,体力也大幅衰退,和它差不多。
看来王位的宝座不久就要拱脚让贤了。
就在此时——噫!此为何物?爱丽丝那深感困惑的叫声传过来。
艾勒里立刻竖耳静听。
刹那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艾勒里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洞口。
异味愈来愈强,那究竟是什么……洞外是爱丽丝的背影,它正摇尾乞怜,缓步前进。
对面站着一个不明生物(那时人类吗?)。
虽然艾勒里不晓得那生物叫什么名称,但各位读者定然知道,那便是拉弓欲射的顽童行人。
爱丽丝,快逃!艾勒里慌忙吠道,此地危险,还不快逃?D集团的开基远祖爱伦坡,曾颁下圣谕,谓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
罗斯及艾勒里对此训示皆恪遵不逾,故能在这茫茫树海中生存至今。
爱丽丝从小就被谆谆告诫,耳濡目染之下,早已谨记在心,成为习惯动作,因此这时面对人类,自然而然便表露善意,摇尾靠近。
然而——不行!那家伙不是普通人!艾勒里的本能告诉它:此人生性邪恶,阴险之极,接近不得。
爱丽丝听见乃父之呼叫后,立即转身逃去。
艾勒里为施展调虎离山计,自己也步出洞口。
咻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朝它飞来。
它想闪避,却躲不开。
强烈的臭味飘散在空气中,鼻子都快受不了了。
侧腹部感到一阵痛楚,同时有一股冰凉的感觉,在痛处周围扩散开来。
他瞪着对方,吠了一声,但对方不仅毫不畏惧,还摆出架势,似乎准备攻击它。
全身无力,无法战斗。
在对方尚未发出下一招之前,艾勒里已落荒而逃。
★不是上次那只!行人忖道。
他大失所望。
大小、颜色、体型都跟两个月前那只狗一模一样,但今天这只右眼并无伤痕。
上次那只右眼应该有刀伤才对……大白狗中弹,腰部被油漆染成一片蓝色,跌跌撞撞逃入森林深处。
这时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卡尔与雷特当艾勒里父女正在被顽童行人凌虐的时候,在茫茫林深处,山脊西侧靠外围的地方。
喂,卡尔。
雷特以郑重其事的语气说道。
他刚才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不知是否感冒了,最近罗斯似有异样,你的看法如何?咦?……哦,我认为罗斯已经老了。
卡尔答道。
其实他自己和罗斯兄弟是同年的。
虽然犬种和个子大小有异,但可确定的是:它也已不再年轻了。
卡尔回忆往事。
很久以前,它为觊觎王座,曾向罗斯挑战,虽然铩羽而归,但它输得心服口服,无怨无悔,因为当时罗斯实在太强了……正因如此,最近罗斯似乎显得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两相比较,令卡尔感慨万千,只恨岁月无情,心焦不已。
我怀疑,罗斯的右眼是被人类弄伤的。
虽然罗斯坚称,是猴子做的。
你记得吗?不错,我也听说过。
那就怪了。
这座森林之中,半只猢狲也没有,怎会……雷特所言不差,茫茫林中并无猴子栖息。
奇怪的是,罗斯自从两个月前右眼受伤之后,便一直说有猴子,是那些泼猴干的。
无论谁来对它说此地无猴,它都充耳不闻。
若对方坚称绝对无猴,它还会勃然大怒,张牙舞爪,高声宣称:为将来族群之繁荣,吾等必须起而奋斗,若不彻底消灭此林中之猴辈,誓不罢休!可是讲完后,第二天又把这些话忘得一干二净。
因此,大家当然会觉得它有点不对劲。
卡尔,尊驾意见为何?嗯哼——依本座看,罗斯之伤确为人类所造成。
——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
开基元祖爱伦坡的这句圣谕,充分显示了人类是非常可怕的。
卡尔如此解释。
人类实在可怕。
他们即使不为捕食,也会无故残杀动物。
人类残酷无比。
他们若判断别的动物对自己有害,立刻杀无赦;若只是为了好玩,也会杀无赦;就算毫无目的,仅是一时心血来潮,照样杀无赦。
因此,吾辈决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不能被人类视为仇敌。
若能做到这点,才可能跟人类形成友好的关系——爱伦坡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爱伦坡归天后,群狗为争统帅权,曾发生过几次内斗。
当时有些狗便倡议要打破禁忌,违反圣谕。
那时候,罗斯就老是将一句话当作口头禅,加以反驳,那便是:向爱伦坡看齐!然而,罗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圣谕的原始精神,更误解了其本来涵意。
它以为:因人类并非吾辈之仇敌,故不可怕。
既然如此,那所有人类就都是吾辈的朋友……假设罗斯的右眼确为人类所伤,那它所受的打击,必定很重。
因它一心相信既然不可显露敌意,那就要亲善一点,结果竟遭如此对待,它的心灵一定受了很大的创伤,比肉体的伤势还要严重。
它的精神状态必已陷入一片混乱,濒临崩溃。
他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绝对不肯……说不定罗斯是为了保持自己精神状态的匀衡,才一口咬定说有猴子的。
它一定是在幻想:伤害它的那个家伙,绝非人类,而是泼猴……既然有猴狗势如水火这句俗语,那就不会错了。
对!是猴子,一定是猴子干的,此林之中定有泼猴……我觉得,现在正是罗斯让出王座的时候。
雷特说。
卡尔哦了一声,点点头,两颗眼珠不住在雷特纳黄褐色的身躯上打转。
柴犬雷特体长还不到卡尔之一半。
你要挑战罗斯吗?卡尔道。
你是否认为我不自量力?唔,并不是没有胜算,但是……咦?怎么了?卡尔抬头望向山脊,不住抽动鼻头。
雷特歪着脖子,以前脚摩擦自己的鼻头。
我有点感冒,香臭难分。
哼,你到变得像武丸了。
——罗斯的养子武丸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早已成为D集团中的笑料。
究竟是什么事?唔,这气味是……卡尔将注意力集中在嗅觉上。
就在此时,从山脊北方刮来一阵强风……不好了!卡尔喃喃念道。
——起火了。
嘎!火烧山。
闻这味道可以知道……离此不远,正烧向这儿来——啊,瞧!那里黑烟冲天。
噫,果真如此。
如此一烧,真是糟了。
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分。
茫茫树海烧起来。
由于北风突然转强,风助火势,火逞风威,赤焰迅速蔓延,灾情急速扩大。
武丸与麻耶当卡尔和雷特察觉火烧山的时候,武丸与麻耶正在山洞西北方不远处。
这山洞亦为D集团的根据地之一。
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的武丸,和继承了亡母玛格丽特黄金猎狗血统的绝代美犬麻耶出双入对——这真是一对世所罕见的搭档。
武丸与麻耶虽无血缘关系,但彼此以兄妹相称,从小感情就很好,经常一齐行动,像刚才就同心协力捉到一只野兔,现正分食完毕。
麻耶,你有什么看法呢?武丸举起一只脚,踩在身旁的树干上,放尿兼做记号。
然后一面将沾在唇边的兔血舔干净,一面问道。
最近罗斯的样子很奇怪,愈想愈不对劲呢。
你想,它到底怎麻啦?这……麻耶神态慵懒,一边以后脚搔耳朵后面,一边说道,小妹认为,罗斯必有沉重心事,万般烦恼。
这话题近来已是老生常谈了。
自从去年玛格丽特死于非命之后,罗斯的言行就大异往常,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胡作非为——但它毕竟是武丸的养父,是麻耶的生父,武丸和麻耶原本都很尊敬它,因此对于它最近的言行失常,感到忧心忡忡,也是很自然的。
说什么这片丛林里面有猴子,怎么可能嘛?那根本是它幻想出来的。
嗯。
但武丸哥亦常言泼猴杰克之事,绘声绘影,此又为何?噢……那只是我作梦梦到的而已啦,现实上根本没有,这点我分得很清楚。
但罗斯却是……武丸和麻耶自幼在这片密林中长大,自然没见过真正的猿猴,顶多只是听一些同伴描述过,得知世上有那种生物存在罢了。
不过,武丸光是听说,就能在梦中瞧见那种生物的模样(而且还替它取了名字),可见其智能之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再说,还有阿嘉莎那件事……武丸继续说道。
其肮脏的肉色身躯,正在不住颤抖。
我知道得很清楚,不久以前,罗斯竟然把阿嘉莎强……噫,此事当真?还会有假吗?我绝不原谅它.阿嘉莎有奥耳姬的支那狗血统呢,罗斯竟敢做出那种事来!奥耳姬是我们的祖母呀!是啊。
如此,小妹身上也有支那犬的……对,而且阿嘉莎体内那种支那狗的血液,比你的更纯更浓。
照道理,雌性支那狗,一生只会和一只公狗交配,会从一而终,不事二夫。
阿嘉莎已是艾勒里的妻,怎能被……和同伴比起来,武丸的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但像这种时候,却总是滔滔不绝,辩才无碍,伶牙俐齿,也不管对方有何回应,就这样一直说下去。
像这样口沫横飞,天花乱坠的情形,经常发生。
……总而言之,罗斯已经不行了。
我一定要设法对付它!武丸说到这里,长啸数声,然后伸出舌头,哈哈喘气。
麻耶低低呜了一声,说道:对付它?但……我知道,养育之恩,没齿难亡,但这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啦!但……但……我绝不原谅它!绝不放过它!兄妹之间的对谈持续片刻之后,南方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麻耶竖起耳朵,抽动鼻子。
空气中飘来异味,那种气味很强烈,但它从未闻过……啊,此究为何味?不久,一只大狗出现在麻耶及武丸面前——那是侥幸逃过行人魔掌的艾勒里。
它原本通体雪白,毛色与罗斯完全相同,但现在却已沾了满身污秽,那异味便是发自它身上所沾的那些秽物。
怎么回事呀?艾勒里,怎么了?武丸和麻耶吃了一惊,相继问道。
艾勒里气空力尽,趴到地上答道:适才吾遇袭了。
武丸,麻耶……你们千万不要接近山洞,有恶徒在那里徘徊。
恶徒?麻耶歪着脖子问道。
武丸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艾勒里踌躇了一下,方才说道:是人类。
什么……那人意图攻击吾等,见狗即出手。
于是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唉,此物何其臭也,此鼻将近报废矣。
艾勒里说完,便躺在地上打滚,并将身于扭来扭去,想要弄掉身上的秽物,但徒劳无功。
唔,有异味……此时麻耶忽然说道,并非艾勒里身上之臭味,而是……来自那边,闻到否?麻耶望着北方,又道,此乃……烧焦味,极似林木燃烧之味道。
林木燃烧?艾勒里的声音像在呻吟,莫非……此时是下午三点整。
风势增强,火势加烈,受灾范围迅速扩大。
艾勒里等发觉森林大火之后,立刻望风而窜,在树海之中四散奔逃。
阿嘉莎与鲁陆当武丸及麻耶遇见艾勒里之时,阿嘉莎与鲁陆正在山脊西侧离中央有一段距离之处。
如前所述,它们是罗斯与艾勒里的妹妹和弟弟,年纪比罗斯兄弟小一岁。
鲁陆,伤势如何?阿嘉莎愁容满面问道。
鲁陆侧躺在它身边,已经半死不活。
鲁陆,振作些。
呜、呜呜……鲁陆声音微弱。
刚才它几度想爬起来,却总是力不从心,呻吟一声又再倒地。
它那身褐毛的光泽,原本不逊于母亲奥耳姬,仍现在已沾满了污泥,显得脏兮兮。
阿嘉莎,我受伤了,脚已……鲁陆的左前脚伤势严重,不但皮开肉绽,骨折筋断,而且断骨还穿过皮肉,凸出在外,加以失血过多,现已无法站立。
阿嘉莎以恨恨的眼神瞪着前面的地洞,鲁陆即是因此洞而受重伤。
这地洞直径约一公尺半,深度似也差不多。
上覆杂草树枝,看来与周围地面没有两样。
不知情的鲁陆跑过来时,前脚踩空便跌落地洞,脚骨应声而断。
鲁陆在洞内痛苦挣扎,阿嘉莎发现后,使出浑身解数才把它拖上来,但它显然已无法行走了。
何方缺德鬼,挖洞害我们?此地洞绝非自然形成,定是故意设下的陷阱,莫非……是人类?它们当然不晓得内中缘由,但各位看倌定然知情。
此陷阱正是横行H村的顽童行人所设。
一放暑假,他就特地从家里带来铁锹赶赴此地,费了好几个小时挖洞。
他还打算去找铁丝网来铺在下面,只不过尚未实行。
鲁陆,请在此稍候。
阿嘉莎道,姊姊孤掌难鸣,还是去找艾勒里来助一臂之力。
虽已束手无策,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至少也应设法将它移至有水之处,然后……阿嘉莎原本打算奔往谷底求救,但跑了没几步,便先停下来发出求救的嗥叫声,然后竖耳倾听。
须臾,远处也传来一阵嗥叫声。
那是……在D集团中,听觉最敏锐的就是阿嘉莎,因此它立刻明白那是谁的吠声。
其他的狗绝对分辨不出来,因为那吠声和艾勒里的实在太像了,但阿嘉莎听得出两者有微妙的差异。
那吠声是…………罗斯之吠声。
阿嘉莎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因为她最近已不敢再相信罗斯了,而且这种不信任感是与日俱增的。
罗斯的嗥叫声来自山脊北方,听起来像是在通知大家说有危险,但……阿嘉莎睁大眼睛,东张西望,然后全神贯注在嗅觉上——于是它闻到一股不甚稳定的怪味,那是由北风送来的。
……莫非是火灾?正思忖间,异味已更浓烈,果真是火烧密林?若真是森林大火,那就糟了。
如果火势迅速扩大,那要找同伴救鲁陆之事……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艾勒里如今何往?女儿爱丽丝呢?它们是否已发觉树海正在燃烧?阿嘉莎再度长啸悲嗥。
这次的回应来自南方葫芦池那边。
啊!这是爱丽丝的……鲁陆,请谅解。
阿嘉莎并未发誓说定会回来救鲁陆。
它闻那烟味,就明白此处也即将遭火舌吞噬,如若自己逃到爱丽丝那边,就决不可能再……原谅姊姊!阿嘉莎黯然神伤,泫然欲泣,喃喃念道。
说完后,使拔腿朝着葫芦池的方向奔去。
三十分钟后,也就最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阿嘉莎在葫芦地北岸,找到了女儿爱丽丝。
爱丽丝正泡在池水中,拚命扭动前脚,想要将沾在脚上的油漆洗掉。
茫茫树海燃烧中火舌在极短的时间内吞没了一大片树林。
无情狂风阵阵吹,满天火星乱乱飞。
黑烟卷地千树倒,赤焰腾空万丈高。
爆音震耳心恐慌,焦味扑鼻意惶惶,林木遭劫成灰烬,百兽千禽逃命忙……接着,下午刚过四点的时候,在山脊南侧两侧,离山脊不远处,分别发生了一件事。
巧的是,这两件事极为类似。
★当时艾勒里和武丸、麻耶发觉火烧山之后,被迅速逼近的冲天烈焰与蔽空浓烟逼得四处奔逃,如今已然失散。
被行人的漆弹射中后,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这使它的行动力大打折扣。
嗅觉也因那种强烈气味的刺激,变得大不如前。
因火灾而产生的阵阵异味,更是对它的鼻子落井下石。
它已晕头转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居何处,可以往何方。
另外,它的腰部也因中弹受伤,阵阵痛楚从伤处蔓延到头颈部。
跑快一点,痛楚就加剧。
一痛,脚步就停下来。
好不容易又能跑了,却又痛起来,只好又停步……如此重复循环,于是体力消耗殆尽,如同被抽水机抽光一般。
自从它与武丸和麻耶失散之后,就没有再碰见D集团中的其他任何成员。
艾勒里暗忖:糟了,已无法动弹了,连长啸哀嗥的力气也没有,无法把自己的位置传达给其他成员知道……最后,它终于四腿一软,在D地点倒地不起。
★那时罗斯独自在密林北部徘徊时,发现森林已经起火。
为通知大家有危险,它长啸了好几声,但不知那些同伴是否已听见。
此处离大家平常的活动范围很远,因此它很担心同伴听不见。
风越强,火愈盛。
烈焰腾空,满地红光,火蛇上于飞窜,炭屑四处飞舞。
罗斯从漫天火星中逃出来,爬上山脊。
它本想沿着山脊逃生,怛身体却不听使唤,不知是因无意中吸入了过多黑烟,还是因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火灾,而过度恐惧所致。
它不得不频频停步喘息,藉以振作精神。
山脊南端附近有一块大岩石,形如乌帽子(译注:日本古式礼帽——棒槌学堂注),故名乌帽子岩。
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乌帽子岩附近。
现在它面临抉择,要往东侧?还是西侧下山?从地形上看,已无其他退路。
它没有馀暇多考虑,便选了往西的道路,结果竟使它步上悲惨的结局。
山路极陡,罗斯在飞奔下山的途中,不慎失足摔倒。
是因为筋疲力尽、反应迟钝所致。
两个月前它的一眼受伤失明,仅剩一眼,也造成它行动上极大的不便。
它跌倒后就滚落山坡,一直滚下去。
然后,山坡下有一块大石头,尖锐如刀,罗斯跌在上面,尖石刺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白毛染成一片血红。
……泼猴。
罗斯全身剧痛,意识朦胧,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放火的,定是那些泼猢狲……它倒地不起,动弹不得。
罗斯的末日X在此时也来到乌帽子岩附近。
这全是鬼使神差,偶然巧合。
X也和别的生物一样,见火势蔓延迅速,心慌意乱之下,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东逃西窜,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中已上了山脊。
北风狂吠,烟火南移。
山脊上风势最强,火舌前进的速度,自然也最快。
X奔至乌帽子岩附近时,烈焰已追到数十公尺远的后方。
此刻整片森林已充满焦味,嗅觉完全派不上用场。
而且浓烟密布,视野不良。
X来到此地时,也面临和先前的罗斯一样的抉择:要往东或往西?二选一。
X强忍内心的焦急,东张西望,观察一下,哪里知道——两侧山路前方竟然各有一只狗倒地不起,而且恰好离这边一样远。
距离尚远,小地方看不清楚,只知道这两只狗毛色一样,体型相同……(……那是谁呢?)X顿时忘了赤焰逼近的恐怖,忖道,(那家伙……究竟在哪一边?)已经无暇犹豫,刻不容缓。
东或西,只能择其一,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火焰转眼就要烧到这里,一旦下山,就不可能再退回到另一边。
结果,X选了西侧。
那时是下午四点十分。
★……定是泼猴。
必有猢狲……在此,作者再强调一次:此森林中并无猴子。
D集团中其他成员在交谈时也说过,那只不过是老迈昏庸的罗斯因身心受创,而产生的妄想罢了。
……定是猴辈所为。
此时罗斯蓦然惊觉似有生物逼近:是谁?罗斯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谁?莫非……不用说,来者自然是从乌帽子岩下来的X。
X双眼紧盯着腰部淌血、倒地不起的罗斯,同时踩着谨慎的步伐,朝它走过来。
X的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难道……饶命呀!罗斯已察知对方的意图,便以微弱的声音说道,本王……遭劫遇难,已成此模样,绝不反抗,故此……但求饶命,勿再靠近!浑身浴血的罗斯忍痛转身,成为仰卧,四脚朝天,下巴高抬,露出喉部要害。
这是一种表示完全屈服的姿势。
X以悲愤的眼神俯视罗斯,内心的犹豫此刻已荡然无存。
‘纳命来吧!’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此时是下午四点二十分。
D集团的狗王罗斯末日来临,就这样惨死当场。
由神提供的线索后来发生的事,值得记载的并不多。
茫茫林有将近一半的面积焚毁。
当天晚上的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烈火红焰。
当然啦,在那之前,H村的消防队获报后,也曾赶至现场救火,无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火熄后,村民在火场找到许多动物的尸体。
其中曾在本故事内登场的,只有艾勒里、鲁陆、罗斯等三只狗。
艾勒里倒地无法动弹,被烈焰活活烧死。
鲁陆因跌落陷阱,左前脚骨折,自己无力逃生,也是活活烧死。
只有罗斯不一样。
罗斯的尸体虽至焦黑状态,但死因并非烧死。
此事,各位看倌想必早已知情。
在遭火舌吞噬之前,它已被X杀死了。
假定有人仔细检查罗斯的尸体,那验尸报告大概会这么写:死因为流血过多。
腹部与颈部并外伤,伤口很大。
致命伤应存颈部。
据推测,颈部之伤并非由于意外事故或自己所为,而是被其他生物个体故意施加的。
这也就是说,极可能为他杀。
——还是不要用这种啰里啰唆的写法吧。
罗斯被X杀害。
死因是颈动脉断裂引起的大量出血。
犯案时刻是八月一日下午四点二十分。
——总之就是这样。
除此三狗外,D集团中其他成员均已死里逃生,安然无事。
彼等失去领袖及大部分的栖息地之后,究竟有何打算?如何生活?D集团其后是存是灭?这些问题的解答让读者自行想像即可,在此就不提了。
不过有件事——为解决本篇中的问题,有一些必要的资料必须在此公开。
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因此,接下来作者就要行使自己的特权。
亦即,以神的视点对所有和罗斯命案有关的生物,进行必要范围内最低限度的质问。
彼等之答覆如下:◎质问罗斯于下午四点十分左右遇害,那时阁下身居何处?做了何事?◎回答阿嘉莎:下午三点左右离开鲁陆,前往葫芦他,途中未遇其他任何成员。
三点四十分左右和爱丽丝会合,母女俩一直在葫芦池北岸逗留到四点半。
卡尔:下午两点五十分,和雷特交谈,后因火势迅速扩大而逃离该地,和雷特在途中走散,此后未碰见其他任何成员。
好不容易逃出树海时,已是五点多了。
雷特:和卡尔大致相同。
武丸:下午三点左右,和麻耶及艾勒里一齐逃入林中,与二狗失散。
五点左右才从森林中逃出来。
其间并未遇到其他任何成员。
麻耶:大致上,和武丸相同。
爱丽丝:下午两点半左右从山洞逃走后,直接奔往葫芦地。
约三点整时抵达该池北岸。
约三点四十分的时候,阿嘉莎也来了。
两只狗在池畔逗留到四点半左右。
行人:到处乱射漆弹,直到弹尽为止,然后在林中信步闲逛,不久发觉火烧山,便从一条通往森林东边的小路逃出去。
算起来,下午四点二十分的时候,人尚在森林之内。
大助:独自在村中操心忧虑,疑神疑鬼。
其实狗应该是不知道几点几分的,但本故事就是这一类的小说,因此——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了解这点。
最后还要劳烦一个人登场,那便是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
此人在本篇中负担的任务,不像在《纯钝吊桥垮下来》中那般重要,因为他并未把守茫茫林的唯一逃生之路。
但是,在此不向他问话也不行。
作者首先问他:何时发觉火烧山?他答道:我想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
我一直都往烦恼苦闷,心乱如麻。
那时候,我只觉得风中带有怪味……因为愁肠百结,心不在焉,警觉性也不高。
——下午三点整,有一只灰狗(即爱丽丝)出现在葫芦池北岸,你可曾发觉?这……因我心事重重,没注意看。
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听到附近有狗吠声。
——是否有一只褐毛狗(即阿嘉莎)在三点四十分出现?啊,有,这我还记得。
池塘对岸那边有两只狗,一灰一褐……那时小咪差点吓死。
还好是在对岸,而且我知道茫茫林中的野狗,是绝不咬人的,所以并不在意。
——发觉火灾后,仍一直留在池畔吗?对,直到五点多才走,因那景象难得一见。
我在池塘这边,大概不会有危险。
何况,就算我不赶回去通报,村民大概也会立刻发现那弥天黑烟……——可曾见到林中禽兽穿林逃出?有,很多。
百兽逃窜,那景象真是恐怖壮观。
有的动物一冲出来就往池里跳呢。
——逃出密林的生物之中,是否有狗类?有,我看到好几只,但怎样的狗在几点几分出来,我却没注意……纶太郎回答时一直保持微笑,偶尔还会对蜷曲在其腿上的爱猫说:小咪,对不对?但到了最后,他突然脸色一正,皱眉补充道,当我正要离开葫芦池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别见了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东西满脸血迹,浑身血污……唉,那也许是我的幻觉吧?真头痛。
在此再度强调:纶太郎和小咪在下午两点至五点多之间,一直都逗留在葫芦地南岸,这是事实没错(棒槌学堂按:与前面所记矛盾。
第—章文未说将近两个钟头,不知是否作者一时疏忽,造成读者无法参与推理)。
纶太郎的所有证词中绝未包含故意说的谎言,这是身为神的作者可以完全保证的。
(棒槌学堂按:证词中说直到五点多,亦与前面矛盾,理由同前。
)【向读者挑战】问题请问,杀死罗斯的凶手X叫什么名字?X是单独下手的,绝无任何同谋帮手存在。
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
说明白些:X之名就写在开头那主要登场生物的表中。
另外,希望能将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也写出来,一并答覆,切勿随便乱猜。
☆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者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之文句,不得有虚伪之记述。
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这次对故事中所有生物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
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之谎言。
(棒槌学堂按:照一般规则,真凶绝不可对神说谎或隐瞒,但作者显然已如此安排,造成矛盾,无法推理。
不知是否为作者之疏忽。
)祝 大显神通 每猜必中作者敬上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读完这《茫茫树海烧起来》的问题篇之后,因心中疑惑,无法使然,便抬头望着U君。
和两年前一样,他又未经同意,擅自从书架上拿出漫画书,正在阅读。
啊,看完了吗?他发觉我在瞪他,便阖起书本,置于桌上。
那是美内铃惠的《千面女郎》(棒槌学堂注:日文原意玻璃面具)第二十九集。
为何在此时此地阅读《千面女郎》呢?我感到很可疑。
U君笑道:这套漫画还没画完呢,实在了不起,不知要到何时才会结束。
啊,别误会,我可没把美内铃惠也当成我的人生导师。
他顿了一下,又挺直背脊,望着我说,绫辻先生,怎样?已看出凶手是谁了吗?台词和两年前差不多嘛——我正在想。
有没有限时?给你三十分钟,这句台词也相同。
U君看看手表,又说,不行,只给你二十分钟。
怎么又变成少十分钟?因为这算是续集。
像《钝钝桥》那种诡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的话,读者就有防备,要写得好就难了。
用完全不同的型式来向你挑战,对我才是最有利的,但我却胆大包天,打死不退,依旧用这种类似的型式来写这篇小说……哦,因为这样我比较占优势,所以才要减少十分钟,是吗?不错。
U君用力点头。
我知道你写了馆系列那些作品,心力交瘁,所以让你占点便宜。
那可真要多谢你了。
我冷冷答道,然后开始抽烟。
两年前我读完《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后,勃然大怒。
如今自然而然又想起那种感觉。
现在的心情虽和当年不太一样,却有一种类似的感觉。
那是负面的、不愉快的。
U君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和口气,更加深了这种负面的情感。
两年前他特地造访的目的,我当然心知肚明。
两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出现——是何用意,我也猜得出一部分。
我想,他八成是打算用这篇稿子来触怒我。
这点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心浮气躁……。
和那《纯钝桥》一样,行人又扮演不可救药的顽童角色。
当然啦,我不会因此就被激怒的。
纶太郎依旧在烦恼,武丸还是当狗。
这个,我想也不必过于挑剔。
我自己正在写光文社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面就安排了一只名叫武丸的狗。
其他还有什么艾勒里、阿嘉莎、鲁陆等,但既然是续集,也无可厚非,就不跟他计较了,只是——D集团中那只被害犬,竟然叫罗斯,真是令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是艾勒里的双胞胎兄弟,我想应该是在影射巴纳比·罗斯吧?(译注:为美国推理作家艾勒里·昆恩之另一笔名。
艾勒里·昆恩为表兄弟二人合作之笔名——棒槌学堂注)另外,母狗玛格丽特若解释为玛格丽特·米勒,则罗斯就是在暗指罗斯·麦唐纳了。
(棒槌学堂注:两人为夫妻,均为美国著名推理作家。
)这大概是作者故意在卖弄双关语吧?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
总之,愈想愈生气,又急又气忍不下去。
我绝不是想骂他没有描写人性!也不是想说开玩笑也要有限度!但是,明明不想说,却又……怎么啦?U君脖子一歪,问道,何故皱眉?啊,没什么。
又要骂没有描写人性了吗?可是这里面大部分是狗哩!我知道呀……要不要喝杯咖啡?好,多谢。
他满脸堆笑,那笑容依旧天真无邪。
我轻叹一声,希望他没听见。
然后我将那问题篇的原稿搁在一旁,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把两人份的咖啡摆在桌子上,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
我喝的是不加糖的。
咖啡下肚后,我总算勉强镇静下来,便开口道:从此稿可看出你真是费了一番心血写的,文章的用字遣词好像也比上一篇好了一点。
哇!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只可惜这猜犯人……不对,这猜犯狗的谜题,和那《钝钝桥》比起来,显然是算小儿科……因为上次有不可能的状况,这次没有。
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不过这次我是打算和读者拼谁是凶手方面的问题。
哼,看起来确是如此没错。
我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板着脸孔随便翻了几下。
老实讲,我当时早已决定要从何处进行推理了,只是在正式开始之前,有一事尚待确认。
你可曾读过劳伦兹博士写的《所罗门王的戒指》一书?啊,有。
因为要写狗,所以参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呢?那本书上说,支那犬的母狗是从一而终的,我印象很深。
你的记性可真是不减当年。
过奖了。
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是昆拉特·劳伦兹博士的大作。
此人是位动物行为学家,曾提出印记论,轰动一时。
我是在很久以前看那本书的,但内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劳伦兹博士在那本书中,以及在另一本《人狗会》中,都提出一个理论,认为狗可依其祖先之不同,分为两大系统,叫做野狼系与胡狼系。
若血源来自不同系,则即使外表相似,其行为和气质也会大不相同。
就是所谓的双重起源论。
不错——因此我要确认一下,对于这《茫茫林》中的狗,是否需要考虑这点?这话的意思是?此狗这样,故算野狼系;彼狗那样,故为胡狼系……像这样的区别,是否跟解答有关?原来你是指这个。
U君含笑颔首道,完全不必考虑此点,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
何况,那什么双重起源论,后来劳伦兹博士自己都已撤回,说那是错的,狗的祖先只有野狼一种。
啊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呵呵,不知道是作者说的,还是译者说的——棒槌学堂)哼哼。
唉,真是讨厌的家伙。
我故意眉透狰狞,目射恶毒,狠狠瞪着他。
他那无邪的笑容,却依旧不动如山。
我只好干咳一声,正式迎战:那么,这猜犯人……不对,猜犯狗……U君立刻插嘴道:没有必要老是提这个名词吧?那怎么行?我蹙额道,在这种时候,岂可不讲究语义的严密性?好吧,算我多嘴。
他摸摸头发,似乎有点尴尬。
我打开一包香烟( 是今天的第三包,一样是七星牌),拿出一根,点了火,抽了一口之后才说:这篇猜犯狗小说的关键,显然是在第十一节罗斯的末日那里——我边说边翻到那一页——X到达乌帽子岩时,看见了东侧的艾勒里,以及西侧的罗斯。
那时情况危急,不容回头,于是决定到西侧去。
亦即,X已打算乘机杀死罗斯。
当X靠近罗斯后,当然会看到其右眼的伤痕,确定那就是自己要杀的对象。
也就是说,X并不是随便杀一只狗就好了,而是早已锁定罗斯。
因此,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X如何判断在地点E的那只狗,便是罗斯。
我认为这就是解谜关键。
其实我还未猜出答案。
我用的是边说话边推理的方式,因为有限制时间,所以我想用此法较为妥当。
站在乌帽子岩旁边的X,要如何辨别哪边才是罗斯呢?我想用五官的感觉来加以检讨,可以吗?请便。
首先是嗅觉。
据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好数百万倍,只要气味有些微的不同,即使距离很远也能分辨出来。
罗斯和艾勒里‘连体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会弄错,’换句话说,就是‘只要小心,应该分得出来’。
除了鼻子原本就很不灵的武丸,以及因感冒而鼻子失灵的雷特之外,任何一只狗都有可能——不过,那时另有一些不利的条件。
由于火烧山的关系,那一带充满了强烈的异味。
包括X在内,任何一只狗应该都无法分辨罗斯和艾勒里的体味。
艾勒里身上虽有油漆味,但因当时黑烟漠漠,红焰腾腾,即使X已知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在那种状况下,也应该无法靠嗅觉分辨出来……我说到这里,一面窥探他的表情,一面又问:怎样?我的推理是否恰当?U君可能是紧张的关系,以恭敬的神情点头道:很好,你要那样解释,我想并无不当。
好,那接下来就是听觉。
我继续说道。
假定当X站在乌帽子岩旁边时,罗斯或艾勒里吠了几声,那么X能否以那吠声为线索,判断出在地点E的就是罗斯呢?罗斯和艾勒里的吠声十分雷同,难以辨认。
文中说,唯一能分辨的是阿嘉莎。
这也就是说,若X是阿嘉莎,那么它就能根据吠声,判别罗斯的所在地。
但是,命案是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发生的,那时阿嘉莎和爱丽丝正在葫芦池北岸。
纶太郎在池塘对岸,他也看到了。
既然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那X当然不能是阿嘉莎。
如此一来——我停下来,再次偷窥U君的表情。
他保持温和老实的样子,眼光凝注在我手上的稿子,感官知觉中只剩下视觉值得讨论了。
另外的味觉和触觉,因距离太远,无法用来辨别谁是谁。
时间还剩五分钟。
U君目光往上移,说道。
哼,少了十分钟,果然是一大考验。
虽然尚未得到明确结论,但思考的方向应该没错,因此我决定照此方向继续推论。
X在乌帽子岩那边看见了艾勒里和罗斯,并判断在西侧的才是罗斯——那能用视觉来判断吗?艾勒里和罗斯长相极为相似,毛色和体型也都雷同,要靠眼睛分辨是非常困难的。
罗斯右眼虽于两个月前受伤,但必须很靠近,才能看见伤痕。
但是除了这点之外,当时二狗之外表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差异,那便是:艾勒里中了漆弹,腰部全是油漆,罗斯则因跌落尖石上,腰部血流如注。
因此,X应该只能根据此差异,来分辨二狗。
但是,要完成此事,必须先有一预备知识。
亦即,X必须事先就已得知艾勒里身沾油漆或者罗斯体染鲜血。
否则的话,即使差别再大,也无从分辨谁是谁。
罗斯才刚刚摔倒受伤,X就来到乌帽子岩附近,因此X不可能事先得知血染腰部者即为罗斯。
X有可能知道的,只有艾勒里身沾油漆这件事。
也就是说.X事先就已知晓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所以才能做出未沾油漆者即是罗斯的判断。
噢,不愧是绫辻先生,神机妙算。
U君插嘴道,逻辑完美,合情入理。
接下来才是关键。
我将那叠原稿摆在桌上,望着开头所附的那份主要登场生物表。
那么,有谁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这件事呢?关键就在这里。
现在先将艾勒里本身和遇害的罗斯剔除掉——艾勒里自从和武丸及麻耶碰面后,就未再见过其他任何成员。
武丸和麻耶也是一样,失散之后就没有再碰见别的狗,直到逃出森林。
它们没有机会把艾勒里身沾油漆之事告诉任何成员,所以,另外那四只狗——阿嘉莎、鲁陆、卡尔、雷特等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可以将之排除在嫌犯之外。
比较微妙的是爱丽丝。
虽然她在艾勒里中弹之前就已逃离该地,基本上应该不知道,但也不能否定她有推测自己逃走后,艾勒里遭漆弹击中的可能性。
但就算如此,因爱丽丝有明确之不在场证明,故绝不可能是X。
所以,嫌犯就只剩下武丸和麻耶了。
也就是说,X必为其中之一……那么,到底是谁呢?搁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已燃到只剩烟蒂,于是我又拿出一根,叼在嘴上,抱着胳膊苦着脸沉思。
是武丸吗?抑或麻耶?这两只狗都知道艾勒里身上沾了蓝色油漆,而且都不晓得罗斯腰部受伤流血。
蓝漆和红血……同样都玷污了腰部的白毛。
油漆和鲜血……蓝与红……蓝与……就在此时(虽稍嫌迟了些),我猛然发觉一事。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回事。
U君方才已明言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若真如我所获的那样,那的确可称之为用普通常识即可。
抱歉,时间到。
他看着手表,说道,可以说出你的结论了吗?别急,我马上说。
我点燃嘴上的烟,不过,在我解谜破案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何事?他歪着脖子说道。
我望着他,问道:有人说狗皆为色盲,是否适用于此篇?这……他的脖子更歪了。
你的意思是?一般人都说,狗完全无法分辨颜色。
但根据最近的科学研究,好像不见得是那样。
啊,真的吗?U君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
能够感知色彩的,是一种叫做锥状体的视细胞,狗的视网膜中也有这东西,只不过数量远比人类少,辨色能力低得多,但却并非完全的色肓,据说至少还能看出红色。
你可有此知识?哎呀呀,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风。
他搔搔头,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我暗忖:这下你惨了,于是吐了一口烟,以得意的口吻说:所以我要先确定一下。
现在我就将狗皆为色盲当做普通常识,假设此说成立,然后进行推理。
这样可以吗?——可以。
U君的语气似乎很佩服的样子。
这倒罕见。
我这问题篇,原本就是要用普通常识来看……我知道。
那么,现在我就说出结论。
我自信满满,展开论述。
假定狗无法分辨颜色,那么问题就来了,因为艾勒里与罗斯外表上的差异就在于染到的颜色。
艾勒里腰沾蓝漆,罗斯则腹染红血,部位皆相同。
若不能辨色,则从远处看来就会都一样。
就算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也无助于辨别。
因此,刚才虽将范围缩小到只剩武丸和麻耶,但这两只狗均不可能是X。
U君垂头望地,轻咬下唇。
我看在眼里,心满意足,暗忖:总算打败你了吧?我口干舌燥,便一口喝光剩馀的咖啡,然后继续说:总而言之,X不是狗!换一句话来说,这问题并非猜犯狗,而是猜犯人……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刚才我数度使用猜犯狗这个词,结果U君就提醒我没有必要老是提这名词。
哼,他这种态度倒还真算公平,值得赞赏褒扬。
X既然不是狗——那就是人啦!X不在D集团内,但又在这主要登场生物表中,那么就…定是【H村】里面的人。
纶太郎和小猫咪多罗,已由作者以旁白文字直接告诉读者,说他们有不在场证明。
大助应该不晓得艾勒里遭漆弹击中之事,所以无论他有无不在场证明,都不可能是X。
因此,综上所述——我信心十足,说出结论:X的本尊,就是行人!这便是答案。
……行人知晓艾勒里身沾蓝漆,这无庸赘言。
他在远处望见罗斯和艾勒里,判断身沾蓝漆者即为艾勒里,又见罗斯浑身浴血,似已身受重伤,心想趁此良机,要它狗命,于是朝它走去……凶器就是他这天也带往身上的弹簧刀。
他以那把刀割断罗斯的喉管。
两个月前让这只猎物逃遁,心有不甘,所以这次就杀个痛快。
这便是动机。
因为他是个虐待狂,冥顽不灵而且残忍至极——差不多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我暂时闭嘴,静观U君的反应。
他原本低着头,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才缓缓抬头问道:说完了吗?不错。
我颔首,证明完毕,答案出炉。
就在此时——呵呵呵……U君发出细微的笑声,再度低头凝视自己的手,然后眯起双眼,独自嗤笑——在搞什么鬼?看了真不爽。
喂……我正要说话,他却倏然抬头道:要不要看解答篇?他的语气极坚定,我登时矮了一截。
呃,那……我支吾其词。
U君双眼直视着我。
不知何故,他笑逐颜开,似极愉悦。
你高兴什么?为何……因为我赢了。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站起身来,高声说道。
因为不必被你叫成死猴崽子了,所以就放心了。
且慢!何以见得?!行人并非X!何、何解?还搞不清楚吗?我告诉你好了。
在这问题篇中有个基本原则,就是双引号内是人话,单引号中为犬语,目的是明确区分人言与犬语。
这点你定看得分明,因为这和《钝钝桥》是同样的安排。
哦,这我当然懂……咦?哎呀!难道真是……我慌忙拿起那问题篇的稿子,翻到11 罗斯的末日快结束的那一页。
那是X袭击罗斯的场面——X在此好像……纳命来吧!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唔……我闷哼一声。
就是说——行人是H村的人类,所讲的话绝不会用单引号括起来,因此并非X,是吗?对极了!这也是线索,虽然好像太过不明显。
我要是嫌此线索太过不明显,那就显得太小气了。
毕竟人家清清楚楚在那里写着‘纳命来吧!’我自己没注意看,怎能怪人家?那么,解答篇再次,请惠予赐教。
U君从背包中拿出那份稿子,递交给我,只有两张,上以条列的方式写着答案,和《钝钝桥》的时候一样。
解答☆在乌帽子岩附近的X,必须能够区别哪只狗是艾勒里,哪只狗是罗斯。
☆因浓烟烈火铺天盖地而来,靠嗅觉已不能辨识二狗。
若靠听觉,则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场证明。
因此,X只可能依靠视觉分辨二狗。
☆要依靠视觉,就必须事先知道艾勒里身沾蓝漆之事。
合于此条件者,只有艾勒里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里躺在东侧,动弹不得,当然无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类,无法用犬语与狗沟通交谈。
行凶之际亦不可能以犬语说纳命来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无法区分艾勒里身上的蓝漆与罗斯身上的红血,故麻耶亦非X。
☆综上所述,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对罗斯近来的言行大感不满,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见到摔倒重伤奄奄一息的罗斯时,所有郁结在心的愤怒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终于做出了那种半冲动性的弑父行为。
☆纶太郎正要离开葫芦池时,曾见到某种可怕的生物。
那便是亲口咬断罗斯喉管后,浑身浴血逃出丛林的武丸。
——完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哈,可惜呀可惜,差一点点就答对了。
U君笑容满面说道。
我愤然獗嘴,将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么话嘛!跟上次一样,这哪叫小说?简直视读者如粪土……我的意思是,你虽已看出X为人类,却功亏一篑。
有一点是你刚才没提到的,那便是:假设X为狗,则应该不会下手行凶。
因罗斯已摆出完全屈服的姿势,一般的狗是绝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给这样的一只同类致命一击的。
据说这是一种本能,为延续物种的生存,自然会有那种反应。
这些都是劳伦兹博士的书上写的,我是现学现卖。
说得没错,我想起来了,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里面好像有提到这些。
但此时此刻谈这些干什么?我实在弄不懂,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让U君讲清楚,说明白。
为何如此?我盯着他的笑脸,为什么说武丸就是……咦?你还不懂啊?懂也没用,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说狗皆色盲,无法辨色,故不能行凶;一方面又下结论说X就是武丸,但武丸却是D集团里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答案就在这里。
难道说,武丸不是狗?U君神情满足,点头道:文中对于D集团之其他成员,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独对武丸不然,没有任何词句写他是狗。
在描述群体时,若包含他在内,也绝未写几只。
可是……那武丸难道是人类?无庸置疑。
U君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边翻边说:玛格丽特最初丧子之时,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此即武丸。
雄性幼儿便是指人类这种动物之雄性幼儿。
还有,罗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对不对?总而言之,玛格丽特因哀伤欲绝,独自来到森林外面的H村,见屋前有婴儿车,内有生下数月之人类婴儿在睡觉,便将之叼走……你要这样想像也无妨。
从武丸的年龄来推测,那大约是七年前发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说,H村的某个家庭曾发生过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也是跟一个出生才数个月的婴儿有关。
那婴儿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击,一病不起。
哎呀!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莫非那就是纶太郎的——正是其弟:健太郎。
U君眉开眼笑,说道,母亲因急事外出,托纶太郎看顾婴孩,纶太郎却擅离职守,导致健太郎神秘失踪。
后虽找遍附近各处,却始终找不到。
健太郎宛如瞬间蒸发掉一样,委实不可思议。
祖母大受打击,病倒在床。
纶太郎也愁肠百转,抱憾终生……六年之后,纶太郎回乡祭拜祖母。
亦即,其祖母死于六年前的夏天。
婴儿失踪事件则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
也就是说,假如健太郎活着则已七岁,恰与武丸之年龄相同。
D集团的武丸其实就是纶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玛格丽特叼走,七年之后,他已被野狗抚养长大,成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员。
因此,武丸一直认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将他视为同类,不把他当人看待。
武丸无法口吐人言,但却能同野狗沟通。
他所用的便是犬语,也就是这篇小说中以单引号括起来的那些话。
那可以单引号括起来的纳命来吧!,他当然也会讲。
……此文中设有多处伏笔,以暗示武丸并非狗,例如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还有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
和麻耶感情特别好,但并未发生肉体关系,这最理所当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来,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武丸只是个七岁小孩,运动神经自然比野狗迟钝。
光着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处奔驰,自然容易受伤,容易吃坏肚子,容易伤风感冒……U君望着我,似在征求我同意。
我不言不语,颓然靠坐在沙发上。
他见状便继续说道:文中说武丸智能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这也可算伏笔吧?和狗比起来,他本来所具有的智能当然要高得多。
另外又写武丸有肮脏的肉色身躯,我来说明一下,这里用肉色就是现在的肤色之旧称……还有,你注意看,武丸说话时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口吻,是否跟D集团的其他成员不太一样?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说的犬语有些古怪,与众不同……总之,就是有人类的语气。
……纶太郎见到武丸时,必定大吃一惊。
一个人类的孩童一丝不挂,浑身血污,混在禽兽中,以兽类奔跑的方式逃出丛林,这种景象奇异已极,难怪纶太郎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头痛不已。
我仍旧靠在椅背上,愤然噘嘴。
他说的这些,似可算是伏笔,虽然其中有些我还不服气,无奈……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乱,仍继续说道:有一些实例,虽然不是狗,却也差不多,那就是:人类的小孩被野狼抚养长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两名女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们都以为自己也是狼……哼,此话不假,我曾听说过,好像叫什么狼少女珍……啊,不是听说过,应该是在哪里读过……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编成戏剧,好像叫做被遗忘的荒野。
绫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说着,将视线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声。
刚才他看的那本漫画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画,翻到目录页——果然不错,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
此章中,女主角北岛麻亚就饰演了被遗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这套漫画那么多集,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来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
难道这次他又用这种方式来向我提示线索?U君的计策显得十分孩子气,但从结果来看,我又中计了。
我应该认输,但——唉,我实在不服气。
这次我可费尽心血哩!U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钝钝桥》的诀窍在于:让读者以为故事中全是人类,其实里面有一群猴子,因此无法详细描写那个聚落。
这次却反过来,是狗群中混入了一个人,所以必须用比较多的篇幅来描写狗,结果页数增加很多……喂!这种话你怎可自己说出口?想到这里,我又是愤然噘嘴。
咦,怎么啦?U君歪起脖子,突然生气了?——没什么!我想装出若无其事貌,无奈声音明显流露出怒意。
两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气得要命。
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
他来访的目的,我完全了解。
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
写这篇猜犯人小说需要费多少心血与热情,我也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我却克制不了这种……绫辻先生,你怎么啦?U君望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一丝担忧的阴霾。
我闭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我的心情极端复杂,难以言喻。
喂,绫辻先生……我用双手摇住耳朵,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就在此时——有一句话忽然从脑海中的记忆底层浮上来。
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发生的事。
我所属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常举办猜凶手活动。
有一天,我在大会中发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规,和别的作品大异其趣,连游戏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边缘。
结果,没有人猜到答案。
我因骗过了所有高手而满心喜悦,但有一位担任当时会刊主编的人士,却大表不满,对那篇作品还下了一句评语——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路标。
我掩耳闭目,缓缓摇头。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我轻叹一声,微睁双目。
U君姿势不变,仍以担心的眼神望着我,继续说话。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因掩住耳朵,话音听不清楚。
片刻后,U君那瘦弱的身躯似乎摇晃起来,连身上的厚皮衣在内,他的轮廓好像渐渐变模糊了。
或许是他自己也已发觉的关系,他拿起原本摆在旁边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
接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孔浮出万分孤寂的笑容。
在此同时,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渐变淡,终至近乎透明,形如幽灵,状似鬼魅。
我再度闭目,但这次不再掩耳。
我好像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确定。
消失吧!我低声念道,然后睁开双眼。
U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所以我也不晓得他是否已听见。
本卷名称:法拉利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