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啊,大哥。
玄儿大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叫起来。
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从走廊走进红色大厅。
我站在双胞胎的旁边,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你果然在这里。
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演奏’的时间,你说不定也在这里。
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是的。
吃惊吧?玄儿看着美惟的后背。
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旁若无人,面朝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音的曲子。
刚才,她们向你解释过了吧?我看看那对双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吗?是的。
弹奏看不见的风琴。
玄儿板着脸说道,征顺姨父呢?他随后问道,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先生的妻子下楼闹了半天。
她身体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
玄儿还是板着脸,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
她试图朝外打电话,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
她就愈发……外线电话?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真的?是的。
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吧。
那家伙又要……很显然,玄儿想说糟了。
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的意义是很重要的。
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你爸爸了?嗯?——是的。
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玄儿大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大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什么?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美鱼说道,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大哥。
拜托了,大哥。
喂……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冲着我说起来。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去我们房间。
我们要把契夏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的吗?这对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条纹,是所谓的黄八丈,浅紫色腰带,脚上穿着红色木屐——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和她们那犹如西洋木偶的脸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就像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去陪她们吧,中也君。
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2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拖着找,离开红色大厅。
走到走廊上,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朝着建筑物的内里——西侧前进。
那儿就是望和姨+++画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
那个画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
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头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
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让人产生错觉的走廊。
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夹角,那对双胞胎先登到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
她们的动作非常轻快,让人根本想像不出她们两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说不上愉快与否,反正心中产生骚动,觉得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梯。
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
可是——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啊!啊!两人惊叫起来,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惊叫声。
她们止好与门那边的一个人巧遇。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
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
是首藤伊佐夫,那个自称是艺木家的醉汉,美鸟、美鱼……哦,美丽的畸形小姐们。
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所以还是吓了一大跳。
啊呀,对不起……伊佐夫从门里走出来,依然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
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
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在东馆碰见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
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穿上其他衣服;头发也不是很蓬乱;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剃干净了。
银边眼镜的圆镜片被擦拭净,但他的小眼睛还是充着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
他可能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又独自喝了不少。
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惹麻烦了……虽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
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他似乎是冲我说的,刚才野口医生喊我了,我刚刚看完她的情况。
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几乎把整个脸扭过去。
伊佐夫揉揉圆鼻头。
真没办法,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
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明。
而我爸爸也是个愚笨的人,作为儿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残酷:这两个笨蛋合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对于奸计这个词,我当然格外在意。
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听到我的话,伊佐夫点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
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我老爷子的去处?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计出来。
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购买材料了。
一定是这样。
怎么回事?是这样,当他们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了……伊佐夫叹口气,显得有些胆怯,然后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但是,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他们无计可施了。
今年又没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鸟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觉得可惜?啊?——我怎么可能。
就是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是吗?美鱼接着说道。
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
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参加了宴会。
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
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心里更加慌乱。
不,那个,事实上……中也先生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你又吃惊了吧?不,所以,那个……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也可以有这样的破例。
是吧?伊佐夫的口吻让我感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但要是让我老爷子和那个女人知道,可不得了。
真的会不得了。
啊,不要紧,我不会说的。
哦。
作为条件,之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还有你本人今后的变化。
好,啊,不……我本人今后的变化?怎么回事?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艺术家,我从事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没有神灵和恶魔: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
总之,所以……不行。
中也先生。
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等一下。
你,你是叫美鸟吧?不行就是不行。
美鱼劈头盖脸地说了起来,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对他乱讲。
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伊佐夫又叹口气,显得有点心虚,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
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扭过身,对了,对了,我听说了那件事情。
他说道,听说那个驼背的蛭山被杀死了,对吧?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什么?蛭山?被杀死了?为什么?谁干的?哎呀,哎呀,你们两位小姐还不知道吗?请问你是听谁说的?听到我的问话,他冲着二楼那扇敞开着门扬扬下颌: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女士也知道了?不,我们避开她,大致说了一下——看来事情严重了。
因为台风,宅子陷入绝地,也没有小船。
对吧?是的。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一个地方,真是胆子大呀。
总之,大家都要当心。
对了,伊佐夫。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么?有暗门?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着看我们,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
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
照这种样子,再过几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为了证明没有神灵存在的艺术,该选择什么作为表现手法。
真讨厌。
当伊佐夫从视线中消失,美鱼冷冰冰地说道。
真的,真讨厌。
美鸟也附和着。
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呢?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树獭?不,不对。
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獭。
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首藤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妈是水母。
那么伊佐夫是……是什么呢?两人考虑了一会,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或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
3这边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端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半中央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
等我赶上去,美鸟用右手把门拉开。
请,中也先生,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
她为何说我的房间?——之前,她们两个人总是用我们的这个词。
请,中也先生。
美鱼接着说起来,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这里是美鸟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隔壁。
房间中央是相连的。
两个合成一个,和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请进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西式房间,大小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
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头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房间内侧,就没有墙壁了。
那里与美鱼的房间相连。
没有墙壁的地方很宽,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而且还没有门。
我一下就想到——对面的房间肯定和这间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中也先生。
我便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这是铺着黑布的交椅。
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铺着黑布、可容两人坐的椅子。
那对双胞胎在那里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美鸟缓缓地说道,我们跟宏户学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吗?啊,算了。
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美鱼歪着脑袋,显得有点失望。
那么中也先生,你喝红茶吗?美鱼问道,鹤子教我们如何泡制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你不喜欢喝红茶?不,不是的。
我赶紧解释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后,一直觉得不舒服,酒还没醒。
能明白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了。
顿时,两个显得有点吃惊,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那可不行,你吃药了吗?野口医生给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还是躺着休息好。
啊,不用了。
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已经舒服多了。
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这么无聊地说着,我不禁觉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紧张。
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将目光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其他家具——小桌子、装饰架、衣橱等。
没肴见衣架和床,这些家具或许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
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显得很朴素。
因为缺少女孩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
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里墙面上的窗户也依然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
这也可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
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发出暗暗的光线,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地毯是红色,而月那红色比这个宅子里其他房间的地毯要鲜艳,而且,绒毛要长。
——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是这样说的。
——那是人鱼血的颜色。
我记得美鱼这样附和。
中也先生。
美鸟开口说,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吗?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们还不知道?不知道。
难怪那时,玄儿大哥的神情很恐怖……蛭山为何被害呢?是谁干的?中也先生,你知道吗?我怎么会……我使劲地摇摇头,现在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凶手和原因。
是吗?是吗?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显得非常吃惊。
但她们并没有说或者表现出对死者的同情、对凶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样被杀死的?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
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2点到4点之间。
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是的。
我们己经睡觉了。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莫非是以前诸居静的房间?美鸟同道。
以前诸居静的房间。
——对,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着诸居字样。
过去住在那间屋子里的佣人的名字,就是诸居。
——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关在那座塔的最上层的屋子里,就是那个格子门的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我不禁想起玄儿昨晚说的话。
——那时,我的奶妈是一个叫诸居静的佣人,当时她好像就住在宅子里……那个叫诸居的人,现在……我情不自禁地反问起来,突然对玄儿的奶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也不太知道。
美鸟答道,听鬼丸老说,在我们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有孩子吗?鬼丸老是那么说的——对吧?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后者附和着:是的。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不知道。
不知道。
那对双胞胎一起摇着头。
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着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从前诸居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刚才你不是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哪样的问题?你不是问暗门的事情吗?啊,对,对。
南馆里有暗门,而且在从前诸居的房间里。
因此肯定……对。
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缝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
征顺说得没错,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
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
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羽取忍似乎讨厌蛭山。
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听征顺姨父说的。
昨天,蛭山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哎,是的。
蛭山是因为小艇事故而身负重伤,但这个……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是呀,因为蛭山虚弱,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难道她没有考虑弃置不管,蛭山也会因为受伤严重而死的?要是死不了,岂不槽糕,所以……从美鸟的口吻中,感觉不到悲伤、恐惧、不安等感情。
在她的头脑中,凶杀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从判断。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鱼发表起自己的意见,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阿清好像讨厌蛭山。
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有病,没有气力,所以他会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想蛭山已经很虚弱,可以趁机动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
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带着一个四扇叶风车,仔细一看,其中央嵌着一个直径数厘米、怀表大小的圆表盘。
站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找到了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
现在是下午3点过几分。
4中也先生,美鱼说,接下来。
去我的房间。
走吧,中也先生。
美鸟也说着,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对,对。
是契夏吗?我问道。
双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浅浅地露出一丝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契夏。
过会!于是,我被带到邻屋——美鱼的房间。
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和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分布。
这种配置俨然她们的身体特征,两个就是一个。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诗集。
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夹在其中,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的装饰架的同样位耸上,放着同一作者所著的《镜中之国的爱丽丝》——我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放着一个和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时刻也完全相同。
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突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响起来。
讨厌打雷。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着窗户方向。
所以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上下开关的窗户。
传入室内的雨声一下子变大了。
两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雨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
她们当中的一个说道。
真的,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
另一个附和着。
本来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吗?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会怎么办呢?是呀,如果暴风雨不过去,我似乎也无法离开。
我如实回答,必须要找到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外线电话也要能通……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恐怕无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离开宅子。
除了没有小船,天气恶劣之外,蛭山又被杀害,这些都给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听见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显得非常满足,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她们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推迟离开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为什么她们如此喜欢我?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刚才她们说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让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
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
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个鬼丸老——这是玄儿的话。
美鸟和美鱼当然应该知道那个建筑物,当然应该知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应该知道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中间院子里有个小建筑,对吗?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着黑布的交椅上,问双胞胎,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美鱼歪着脑袋。
美鸟马上说:就是墓场呀。
美鱼也点头:是墓场。
中也先生。
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
是吗?地下有……昨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睛深处。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制建筑。
刻着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上面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其上缠绕着两条蛇。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有扇带着小窗的铁门,让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
带着铁棍子的窗户:门上有结实的弹子锁。
地面上有个四方形大洞,能看见有阶梯从那里延伸下去。
而且……我突然想到地下灵寝这个词,在意大利的罗马,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地。
小规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被叫做地下灵寝。
为什么会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呢?我继续问道。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歪着脑袋。
……就是笼子嘛。
很快,美鱼回答起来,美鸟接着说下去。
笼子就是……笼子。
所以……不能靠近。
中也先生。
那里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进去。
对,只有鬼丸老。
我记得当时从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感觉还有细微的声响。
啊,那到底是……我差点要浑身颤抖,但还是接着问: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玄遥——你们的曾外公,还有卓藏——你们的外公都葬在那里?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被杀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杀了。
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和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还有卓藏外公……美鱼嘟哝着,歪着头,看着美鸟,是的,那两个人也在那里面。
美鸟也歪着头,看着美鱼,附和着:是的。
樱子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或许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子外婆肯定一样……玄遥曾外公嘛……玄遥曾外公特殊。
虽然特殊,还是失败了。
还没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也许吧。
只有玄儿大哥特殊。
我们会怎样?是呀。
能和玄儿大哥一样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对吧?是呀。
中也先生也……两人的对话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
什么特殊呀,成功呀,失败呀……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那对双胞胎。
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
美鱼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这个给你……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那好像是个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着黑纸,上面打着红色的丝带。
中也先生,请!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东西吗?还是……我轻轻解开丝带,去掉黑纸,里面是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嘿嘿,请打开看看。
哦。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叫起来,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从箱子里,一个东西发着声响,飞出来。
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吃惊不已……看见我这种反应,美鸟和美鱼开心得笑起来。
吃惊吗?中也先生。
吃惊吗?中也先生。
从箱子里飞出来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一下后,落在红地毯上。
我虽然浑身无力,还是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其拾起来——那是蝴蝶模型。
黄绿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制作的。
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几倍,通过某种装置,使翅膀颤动。
当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启动,从而蝴蝶就飞出来。
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
美鱼大笑后,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
姨父制作了许多东西。
美鸟也擦着眼泪。
像这种带开关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好玩吧?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你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游戏?我哑然,抿着嘴唇,将蝴蝶放回木箱里,一直没有抬头看她们。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恶作剧生气。
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但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5我要向你介绍契夏。
美鸟说道。
是呀,要介绍契夏。
美鱼说道。
她们迈开四条腿,走到门口。
她们转过身,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冲我招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离开美鱼的房间。
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朝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中也先生。
这边。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
她们那个叫做契夏的猫在那里面吗?——但是,那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
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小猫?双胞胎打开房门,先走进屋内。
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传来两人喊我进去的声音。
我走进屋内,心中竟然又产生奇怪的紧张感。
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放着只在电影和书中看到过的带顶盖的床。
床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朝我,坐在床边上。
请,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们虽然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旁边。
我看见前方墙边放着一个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契夏在何处?我想着,环视起房间。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
进入房门的右侧墙壁上,有两扇黑门,可能是化妆室、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内里,有一个椭圆形桌子,我看见那个猫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个猫也是黑色。
那个猫蜷曲着前腿,趴在红色灯翠的台灯旁。
那就是契夏。
中也先生。
美鸟说。
可爱吧?中也先生。
美鱼看着我,问道。
契夏总是那样。
黑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看见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没显出戒备的样子。
它的脾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睡觉呀?契夏这个名字——我看着猫问,是从<爱丽丝>中取的吧?<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不是也有个叫契夏的猫吗?是的。
美鱼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爱丽丝>中那个叫契夏的猫可不是黑色的。
美鸟补充说道,中也先生喜欢<爱丽丝>吗?这个……我暖味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
它依然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奇怪。
啊,看上去,它就像……双胞胎站起来、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鸟把它轻轻抱起,那黑猫似乎还是纹丝不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将爱猫放在膝盖上。
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大小、黑糊糊的脸:很快——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它没睡觉,两眼睁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非常特别,是红色……绯红色。
那不是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在那里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动了。
美鸟说着,眯起眼睛,神色悲伤,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的后背,不能动了,身体冷了……死了。
美鱼接口说道,她也眯缝着眼睛,神色悲伤,用手指抚摸着黑猫的头部。
它是那么讨人喜欢。
它和我们那么好。
如果弃置不管,很快就会腐烂,所以——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契夏虽然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对吗?契夏。
好了,你还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双胞胎将纹丝不动的黑猫从膝盖上举起来,就像孩子们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样,让它冲我低个头: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请多关照啊。
此时两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这恐怕就是制造猫的标本?柳士郎自己不会干那种事,应该是让专业人员做的。
或者是鬼丸老做的?可爱的猫死了,为了防止腐烂,便制成标本,放在身边。
她们竟然还讲给客人听。
我多少有些吃惊和别扭,但冷静一想,觉得也可以理解她们的心理。
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她们如何对待宠物的死。
这并不涉及好坏的问题。
但是……你身体怎么样?中也先生。
也许是我的脸色发生了变化,美鸟将黑猫放在膝盖上,担心地询问起来。
还难受吗?美鱼跟着问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么样?不用了。
我慢慢地摇摇头,重新靠在沙发上。
双胞胎看我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便将猫从膝盖上放到身边,然后欠起身,看着我的脸。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们继续聊。
那我们继续聊。
好呀。
我慢慢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姐妹,她们那妖艳的美丽让我心中再次产生不可思议的躁动。
乍一看,她们似乎很纯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
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无法自拔。
我决定问问她们。
什么?中也先生。
什么呀?就是昨天宴会上的饭菜。
那涂在面包上,酱一般的东西。
那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黑色的汤——我舔舔嘴巴,回想着那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吃的味道,接着问: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究竟吃了什么……两人对视一下,小声地窃笑起来。
刚才伊佐夫不是说到的吗?说什么‘今年必须吃肉’。
昨天吃的就是那个‘肉’吗?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么肉?我一个劲地问着,那对双胞胎又对视一下,小声笑着。
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
美鸟这样说道。
玄儿大哥还没有对你说吗?美鱼这样问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说的东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
你们能告诉我吗?听见我的问话,两人三度对视起来。
我们可以告诉你。
美鸟这样说道,但是显得有点犹豫。
美鱼很快就接过话:但是,还是让玄儿大哥告诉你比较好。
……是呀。
是呀。
玄儿大哥会告诉你的。
玄儿大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
是呀。
是的。
这样一来,中也先生就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美鸟眼睛微闭,默诵起这句话。
这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上馆主柳士郎的讲话。
所以,肯定没关系。
中也先生肯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对,永远。
我根本不明白她们所说的话。
我觉得如果白己继续追问,她们肯定会讲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话。
我决定还是问问玄儿。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美鸟和美鱼顿时就慌了。
哎呀,中也先生,你现在就走?和我们说话,你觉得没意思?不,怎么会呢?那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们诚挚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刚站起来,便又坐到沙发上。
那心中奇怪的躁动此时又涌上心头。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鸟和美鱼同时叫着我,四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认真。
我们有个请求。
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呀?我完全被她们征服,将视线移到她们膝盖下方。
我们觉得要是能成为你的新娘就好了——对吧?美鱼。
是的。
要是能成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
中也先生。
什,什么?她们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狈不堪。
但,但……不行?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不……这个,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动真格的。
但仓促间,我无法仔细琢磨她们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人,这可不行。
如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没事。
美鱼说道,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呀。
对吗?美鸟。
对,对。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不行?中也先生,你讨厌我们吗?你讨厌我们?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家乡那女子的脸和名字。
她是那么可爱,让人恋恋不舍。
如果她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会怎么想呢?我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呀。
美鱼反复说着,眼角渗出眼泪。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
美鸟紧逼过来,眼角也有泪花。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个……这个……就在这时,玄儿敲门,走了进来,终于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不知他看见我们这种状况,心中能猜出几分?哎呀,哎呀,怎么了?他开玩笑似的,张开双臂,美鸟,美鱼,你们可不能任性,让中也君为难哦。
被玄儿一讲,那对双胞胎显得不开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随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已经没有眼泪了。
——啊,她们在想什么?就像让我打开吓人之箱一样,她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吗?——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那对双胞胎的精神上。
昨晚,野口医生在沙龙室里讲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
当时,我没来得及深思。
——这对双胞胎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呢?好了,现在可以了吧?玄儿冲着妹妹们说道,把中也君还给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经把美惟妈妈送回房间了——好了,中也君,我们走吧。
我有事想和你说,到我房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怎么样?6和她们在一起,累吧?当我们从二楼西端的边廊拐上主走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歪着脑袋,态度暖昧:我听她们讲了许多让我纳闷的事情。
纳闷?玄儿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对你而言,纳闷的事情太多了,对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会对你说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现在就问,但我也知道——如果现在问,他肯定会打岔的。
看见我默不作声,玄儿斜着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刚才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了?该不会是那对双胞胎想吃掉你吧?那个……我稍微压低一点声音回答,她们要和我结婚。
结婚?就连玄儿也显得很吃惊,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原来如此。
你觉得束手无策,也正常。
是的。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摇摇头,有点生气,就算我想和她们结婚……也不可能?就因为她们的身体?这个……哎,当然也有那个问题:嗯,中也君,如果——玄儿收起笑容,问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被分开,成为独立的个体,你怎么办?啊?在美鸟和美鱼之间,你选择哪个?怎么会有这种……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医生的话——有关美鸟和美鱼这对连体双胞胎进行外科手术分离的可能性。
野口医生说无论从医学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非常困难的手术,将两人分开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那种手术或多或少存在危险,但是为她们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实施分离手术。
那样一来,她们现存的各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
比如结婚的问题。
在外国,可能连体双胞胎可以拥有配偶,就像章、严兄弟一样,但在日本,这样的先例少之又少。
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从美鸟和美鱼当中,选择一个吗?玄儿再次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叹口气。
那你就和她们两人在一起。
哎?你说什么呀?玄儿。
什么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结婚申请嘛。
玄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她们选择你,我会同意的。
玄儿。
我的声调不禁高了起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应该对你说过的。
我,我……我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脑中浮现出那个住在家乡的女子的面容。
突然,他展开紧绷着的脸。
开玩笑的。
中也君。
他说,我知道的,你已经有了未婚妻。
在现今这个时代,你有点早,不过那才像你嘛。
玄儿……但是,今后你也要好好对待美鸟和美鱼。
虽然她们有点问题,可那么天真无邪。
啊……哎。
那当然。
到了,就这里。
玄儿在一扇黑门前停住。
这里位于主走廊和东侧边廊的交汇点的南侧。
一楼的这个位置是图书室。
我的书房,那边是我的卧室。
玄儿朝对面房间扬扬下颌,那里位于一楼音乐室的正上方,已经一年没用这个房间了,里面可不适合带客人来。
好了,请吧。
7玄儿带我进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大的例外,无论是内饰,还是家具的色彩都被没有光泽的黑色所统一。
如果说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颜色便是铺在前面一块区域上的暗红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摇椅。
玄儿让我坐在上面,自己则走到房间内里,坐在大书桌旁边的交椅上;我听话地坐在摇椅上,突然想起——玄儿在白山的寓所里,也有一张与此相同的黑色摇椅。
那是一个可以铺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暗红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着那张摇椅。
我记得在那个白天都窗户紧闭的昏暗房间中,玄儿就在那张摇椅上来回晃着,陷入沉思。
刚才在红色大厅里,刚说个头。
玄儿将双臂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说,我去西馆,和爸爸说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着玄一儿,美鸟和美鱼对我说了,说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间,面色恐怖。
是吗?——你把事情告诉她们了?我们上楼的时候,碰见伊佐夫了。
他说起了凶杀案,后来,我就大致地说了一下。
是吗?伊佐夫是听谁说的?他说是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讲的。
那对双胞胎反应如何?吃惊吗?显得吃惊,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顿了两三秒,并没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没有哀悼蛭山的意思。
怎么说呢?感觉很冷淡,仿佛就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玄儿没有显得特别吃惊,轻轻地点点头,叼起一根烟,从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机,点上火,冲着斜上方,悠悠地吐着烟。
刚才我去见爸爸,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向他汇报一下现场调查的清况,二来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
真实?就是关于谁杀死了蛭山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
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从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
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将事情公开,不愿外部介入的想法。
但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毕竟是凶杀案,有个人被杀死了,而凶手就在宅子里。
凶手是谁?杀人动机何在?正常人不会对此漠不关心的。
所以玄儿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并不是爸爸计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要管’。
但在他内心,究竟如何考虑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相应的见解,我很想知道。
原来如此。
我靠在摇椅的椅背上。
椅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前后摇晃起来。
虽然我没有感到恶心,但这种晃动并没让我觉得惬意,那么结果怎样呢?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
玄儿皱皱鼻子,他说——蛭山被害可能和佣人之间的矛盾有关。
不想为这么点小事报警,还是先内部处理,之后以既往不咎为诱饵,让凶手坦白并将其解雇。
佣人之间的矛盾?难道浦登柳士郎会认为凶手是小田切鹤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户要作以及鬼丸老当中的一个?——凶手肯定是羽取忍。
刚才,双胞胎——好像是美鸟——这么断言。
那种结论说起来也是基于佣人间的矛盾这一设定。
但是——这起凶杀案就如此单纯吗?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虑的那样。
虽然我无法自信地阐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这么觉得。
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怎么想? 我欠起身,岔开话题,脚放在地上,让椅子停止摇摆。
那件事呀……玄儿用手指夹着香烟,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问了一些。
怎么说好呢?我觉得他虽然显得漠不关心,其实挺在意的。
怎么说呢?我爸爸还没有见过江南君,也没说要见。
当我告诉爸爸——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江南还不能说活,记忆也比较模糊,他就说——这种样子,见了也没意义,显得很不关心。
但是,当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对有些地方又相当关心。
他在意,但又嫌烦,不愿主动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就像昨天说的,现在,我爸爸的白内障正在恶化,脾气总的来说不好,精神消耗很大。
野口医生也说了,稍微有点事情,他就会陷入抑郁中。
而抑郁会让人无力,会不愿意动,嫌麻烦,觉得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在意,却显得不关心。
他是那种态度?我觉得是。
说着,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身后的墙上,有这个屋子里惟一的窗户,其外侧的百叶窗依然紧闭着。
突然从那缝隙处,一阵亮光射入屋内。
是闪电。
过了片刻,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那声响比刚才的要小了一点。
我把江南君的有关情况告诉了爸爸……坠落时的状况自不必说,他的年纪、长相,包括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类的情况。
你爸爸没有任何线索吗?我想确认一下。
玄儿点点头:我感觉是那样。
但是——但是什么?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我说起那块表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反应。
就是那块刻有‘T.E’的怀表吗?是的。
什么反应?他问我是什么表。
我如实回答后,他嘟哝起来——‘是吗?上刻着那些字母?’此后就沉默了。
是吗?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板着脸,闭着嘴,只是暖昧地摇头。
你没感觉他在隐藏什么吗?这个,什么都不能说。
玄儿也板着脸,闭着嘴,暖昧地摇摇头。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带到我爸爸那里,让他们面对面——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今天早晨的凶杀案。
那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事情和凶杀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呀?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玄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们在十角塔确认足迹时弄明白的那样——江南君从平台上坠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没有人推他,也就是说和谋杀案没有关联。
而且他这个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样,不应该知道那个南馆暗门的位置。
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他是在逃的凶犯,也不可能是杀害蛭山的元凶。
倒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比较好——中也君。
玄儿又将双臂撑在桌边,交叉起来,将下巴搁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们以已经弄清的事实为基础,进一步研讨凶案,好吗?你有什么想法吗?8你确认你父亲有不在场的证据吗?玄儿看着我,而我侧过脸,反问起来。
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问了一下。
玄儿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当时就甩出一句:‘我没杀他,也没必要’。
他还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蛭山吗?’关于那扇暗门,你问了吗?那就不用问了。
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会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没有急着回答玄儿刚才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环视着屋内。
正如进屋之前玄儿所说的那样,他在白山的寓所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这个宅子里的书房没怎么用。
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里让人感觉有点萧条。
但这里并不脏乱,相反的,书桌及其周围非常整洁。
摆放在墙边书架卜的书并不多,与书房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相称,但那些书都被排得整整齐齐,反倒让人感觉寂寥。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于净净,有条不紊,我觉得那都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决定的。
但这里之所以整洁,我觉得和那里和所不同,不是玄儿主动收拾的,而是因为他长期不在形成的。
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用朴素的色彩所描绘的静物画,被收在木质的黑色画框中。
我突然想到——其中说不定有那个藤沼一成的作品。
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儿早就告诉我了。
那么,中也君。
玄儿开口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对于这起案件,你有什么想法吗?啊,是的。
这个——我尽量避开玄儿那一视的目光说,我不是没有想法。
我想听听。
好的。
我有想法。
但我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该怎么说。
结果,我发现从何处开始,该怎么问是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的沙龙室,征顺先生也说了。
我索性讲了起来,他说蛭山为何被害是最大的谜团。
……换言之,就是凶犯为何杀死,为何一定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说的是犯罪动机?对。
我不让摇椅晃动,狠命地点点头,昨晚,当被抬进南馆那个房间里,蛭山真的是身负重伤,气息奄奄。
根据野口医生的诊断,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
可以说,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几个小时后就一命呜呼了。
凶犯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个人呢?是呀。
玄儿也用力地点点头,这样的凶杀,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玄儿紧接着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这个——我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膝盖。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该如何问,从何处开始问。
我想问的事情,我应该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问……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啊……好的。
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呢?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杀案中最大谜团,然后又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杀人。
但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会是无目的的凶杀案。
我也不愿意那么想。
是有相应目的,应该有目的。
所以……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会有许多可能性。
例如罪犯对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
或者,罪犯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亲手解决。
或者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住何关系,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了——你怎么认为?听到玄儿的问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觉得罪犯应该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应该有意义。
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恨之人骨,从而不管不顾地杀死他;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他——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杀案的情况不吻合。
凶手为了不被羽取忍发现,通过暗门,出入现场,这是非常冷静而慎重的行动,以上的推测应该不对。
我同意。
那么,真正的动机在哪里呢?凶犯为何要杀死蛭山呢?——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
当玄儿的脸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所萦绕的时候,就像是毫无血色的能面,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
但是,凶犯杀了。
也就是说,凶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
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犯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犯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
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和美鱼刚才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蛭山虚弱,所以趁机杀死他。
但当时她们作为嫌疑犯列出来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但可能不知道具体的伤情。
另外,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也……当我说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没死,不就糟了……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姨父、鹤子、你和我,还有我爸爸柳士郎。
以上人员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
羽取忍说——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听鹤子讲了。
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在近距离看到了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看到了,他在东馆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惨状。
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比较微妙了。
还有……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
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和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
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
但是关于‘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这件事,再去一个一个问,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罪犯肯定会撒谎说知道的。
9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
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呀?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嘀咕着。
其实也不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抽。
我的烟瘾还不是非常大,还没有达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
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
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是什么想法?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
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
但是——我苦着脸,舌头感觉到烟草的苦味,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和你的解释一样,很合乎情理。
这种解释能将凶犯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出意义来。
哦?玄儿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
我一本正经地瞪着一玄儿,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确认。
什么?鬼丸老告诉我,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凶杀案。
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
玄儿显得有点吃惊,是鬼丸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昨晚,宴会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想进入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
当时,给我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浦登玄遥被杀害了。
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
凶犯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想确认一下,有回事吗?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有。
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那是18年前了,当时我才九岁。
你也知道,我丧头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况。
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明白。
我点点头。
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咬得变形了。
我把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
于是凶犯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是的。
这是我的想像,也许蛭山知道凶犯不为他人知晓的秘密,凶犯觉得如果他在临死前,走漏风声,可就糟了。
凶犯肯定有这种担心,为了以防万一——杀人灭口?是的。
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凶杀案。
还是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第一代馆主被杀害了。
时隔18年的这两起凶杀案之间,难道会有联系?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嗯——我觉得也许蛭山所掌握的凶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要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等等……但是,中也君。
玄儿反驳起来,就算18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蛭山怎么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18年前,他还没来宅子。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他来了以后,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作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喉咙,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
很快——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
玄儿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犯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
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值得商榷。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呢?有点偏离方向。
是吗?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这么重大的秘密吗?非要杀人灭口?玄儿回答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我不由加重了语气,至少对于像我这样从外面来的人而言,这个宅子里充满了秘密。
所以……嗯,或许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
我瞪着玄儿,从前天到现在,我究竟……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往前稍微弯着腰,直直地看着我。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
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没关系的。
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就在那时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的炫目穿进屋内。
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的钟声——现在是下午5点钟。
10那么,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关于18年前的凶杀案——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杀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自己给自己打气。
玄儿,那起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能正确把握吗?遗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所以是否正确,我没有十足的自信。
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况。
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知道凶犯的姓名吗?是的。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
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犯是谁,但没有抓他。
是吗?是的。
结果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犯也没有逃亡?是的,也没有逃亡。
那么,究竟是……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给你说说那起凶杀案的情况吧。
然后,他便说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夜’凶杀案发生了。
当时住在宅了里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
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子已经死掉了。
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来宅子,所以当时还没有阿清。
我爸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结婚的,所以美鸟和美鱼也还没有出生。
野口医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佣人呢?现在只有鬼丸老是当时的佣人,鹤子和宏户都是第二年之后雇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她应该在。
诸居似乎还有孩子。
是吗?你知道得很详细吗!是美鸟她们给你提供情报的?是的。
刚才稍微提到了一点。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
忠义的忠,教诲的教。
我记不得他的长相了。
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丽娅之宴’。
此后,凶杀案发生了。
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个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了。
同一个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馆中,自己卧室里自杀了,好像是上吊死的。
当时玄遥已经92高龄,卓藏也58岁了。
玄儿淡淡地陈述着。
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
一个是建造黑暗馆的男人,他是玄儿的曾外公;另一个是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
一个被人杀死;一个上吊自杀。
卓藏自杀的原因,弄清楚了吗?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
我注意到他的表情。
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混沌迷茫,无法把握轮廓的18年前的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我说,卓藏就是凶犯?他杀死玄遥后,畏罪自杀……同一个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杀。
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况。
玄儿,是那样吗?玄儿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我认为是那样。
凶犯没有被抓,也没有逃亡。
的确如此,他犯罪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啊。
总之,你可以这么理解。
玄儿显得有点忧郁。
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
如此的旧事重提,恐怕谁都无法平静的。
18年前的凶杀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听说留下一个不解的谜团。
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我不禁直起腰板问,那到底是什么谜团?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的状况。
玄儿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据说那起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对。
一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消失了。
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
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
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嘴唇。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玄儿低着头,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想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
而且,那时的场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朦胧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玄儿,我轻声问,玄儿,你为什么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呢?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讲起记忆丧失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
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
他的左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伤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
但是……听说那是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之后——同年冬天的事情。
玄儿肴着自己的左手,声音有点僵硬,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从前的那个北馆因为火灾而被烧毁了。
那个火灾——从前那个北馆的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
之后,许多佣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
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玄儿抬起头。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当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死了一次或许是差点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我死了一次……对,又复活了。
但是当时的冲击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了火灾,玄儿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表情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火焰也让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忆。
——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钝痛。
(……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然……)——危险!退后!我看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觉得玄儿此时的表情和当时一样,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好一会,我盯着玄儿的脸,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不要问了。
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还有许多谜团残留着。
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场景,新的谜团——在18年前的凶杀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最近、最大的谜团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友人。
间奏曲四(……什么?)(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产生如此疑问。
)(……在这个宅子里,是会发生的。
瞬间,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分裂的视点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来回沉浮。
在这些视点的背后——(……这辆轿车)(……这种样子)(……啊,这个是……〕(这个男人?……间歇产生的疑问。
)有许多感觉、认识、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时不时显现出来——(……为什么会那样)(那也……不由得觉得焦急、烦嗓)(中村……这个名字有反应〕(在认识还相当模糊,无法形成整体的情况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中……中村……中村青司)(江南……这个名字有反应)(江南……江南、孝明。
啊,这个就是……瞬间,产生如此的认识)至今,那些主体的自律、能动的机能还受到破坏。
(……那个建筑物)(……这扇门)(……啊)(……名字)(这里是黑暗馆。
这里是中村青司的……)但随着事情的不断发生,正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脱离出来。
但是——(……啊,妈妈。
)(中村……)(……中村青司的)(……对。
因为那个地襄)(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间)(……这里)(……干什么)(……什么)(为什么这样……)这些零散脱离出来的碎片。
(江南这个名字……)(从塔上坠落下来……但是为什么?瞬间又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个颜色)(这个红色究竟何时能统一到明确的意识一下。
而且为此还要经历多少时间。
还要什么手续?)(……啊,这张照片)(这个字……)(……对)(……妈妈)(……只能产生大混乱)(……那天也}(相同的……)包裹着一切的冷冰冰的恶意是什么?其根源在哪里?弄清这些间题的方法不会在这个世界中……(这肯定是……突然产生如此认识)(虽然知道——还是在这里……)(这个?一瞬间……)(究竟这样……激烈见动起来、但很快扰又……)(这个?一瞬间的……迷惑、泥乱)(……啊,中村青司……这种惊讶徐徐地浮现出来,但很快就又沉下去)(……燃烧的宅邸。
那火烙的颜色突然……)视点贴附在来到宅子、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我的体内(……这个学生究竟是……),视点贴附在那个独自上岛的乡村少年的体内(……这个男孩究竟是……),视点贴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谁,迷惑不已的那个年轻人的体内(啊。
他究竟是……)——作为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视点贴附在无数的自我身上,共有着各种体验。
1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朗才醒过来。
昨天,在小岛北门附近的平房里,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
当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体。
当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
从肩膀到肘关节、背上、腰部、膝盖……身上到处隐隐作痛。
自己也没有受伤,也许是睡觉姿势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发烧而关节疼痛。
市朗想起来,但浑身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还是发烧了,或者是感冒了?市朗刚想坐起来,却又软绵绵地躺下来,恢复成婴儿的姿势。
两边眼皮好像有点肿。
虽然睡得够长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将他拉入睡梦里。
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风声依然如故。
雨还是漏得厉害。
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但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屋外的光线就从这些缝隙处照进来,让里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模糊地回想着醒来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舞台是位于I村、经营杂货生计的市朗家。
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还有奶奶都出现在那舞台上。
……傍晚时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市朗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
很快,妈妈让市朗去叫爸爸吃饭。
爸爸关门打烊后,走到店前的马路上,独自看着店招牌,显得很满意。
今年夏天,他亲手用油漆重新刷写了那块招牌。
市朗也帮了不少忙。
他们的辛劳没有白费,那块招牌(……这块招牌)看上去崭新如初。
爸爸看见市朗后,冲他招招手,到这边来。
不知为何,他嗤笑着,不是笑嘻嘻的样子。
市朗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跑到爸爸身边日——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点点头。
——我来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随即便蹲下身子,让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样?市朗。
高吗?高吗?记得小时候曾这样玩过,但现在我已经是中学生了。
爸爸为什么突然像哄小孩一样对待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
爸爸扛着市朗靠近招牌说。
——市朗,握住那个。
他觉得奇怪。
那个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重新涂刷过的招牌。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市朗,就是那里。
看见招牌上的两个突起吗?双手握住那个,挂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个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两个突起,似乎是圆木桩子。
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吊在这上面:,虽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须听爸爸的话。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来,撤出身,往后退去。
——加油,市朗。
不要掉下来哦!市朗最擅长单杠和爬云梯,像这样吊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块刚刚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
而且,那两个突起握上去的感觉也不好,非常滑——怎么回事?感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就在那时,下雨了,没有任何先兆,从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觉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浑身发抖。
不知为何,刚才的地面似乎很远,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
不知何时,整个招牌升高到几十米处。
太可怕了,放我下来!市朗拼命重新握好突起,来回晃着脚。
不知何时,不知为什么,那个招牌变得是原来的几十倍大:自已的膝盖和脚尖不住地打在上面。
这样一来,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飞溅出来,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红色——应该没有使用红油漆呀。
把市朗全身都打湿了。
放我下来,爸爸。
市朗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但是爸爸根本没有理睬,悠然地交叉双臂,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仰头看着这边。
——市朗,爸爸还没干完吗?从家中传来妈+++声音。
——市朗,你在哪里?这是奶奶的声音。
救救我,妈妈,奶奶!很快,那两人就出来了,各自拿着伞。
那两把伞都是用从未见过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后,伞面立即就变成黑、白、红混杂的颜色。
妈妈,救救我。
——怎么了?市朗。
妈妈抬头看着这边。
——你在那里干什么?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头看着这边。
——你又干那样的坏事。
雨越来越大,双手握着突起,直打滑,手臂觉得没有力气了,肩膀也疼了。
如果这样,就……——行吗?市朗。
这次,声音在身边响起。
应该从下方传来的奶奶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耳畔响起。
——市朗,如果做坏事,浦登家的鬼怪就会来,把所有的坏孩子都抓到山岭那边去。
……鬼?据说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里有不祥之物。
所谓鬼,就是那个不祥之物吗?被鬼抓去的坏孩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呢?雨越来越大。
市朗没有再踢溅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红色,不知何时又溶入了蓝色、黄色、绿色——暴雨还打在身体上。
啊,不行了。
已经熬不住了。
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经……——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遥远的下方,现在空无一人。
连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见了。
只有三个人的声音来回在耳边反复着。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市朗终于挺不住了,双手放开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坠落。
当他头朝下,加速落下的时候,市朗突然觉得:当这个漫无止境的坠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末日也来到了。
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砂土滚滚…………对。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
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
店铺、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烟消云散。
我虽然知道,但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坠落……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噩梦结束了。
当他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市朗真的松了一口气,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无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体,呆呆地回想着。
除了最后那个噩梦外,他还梦到其他许多东西。
市朗觉得这次和在吉普车上度过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梦。
都是噩梦,想不起具体的内容。
前天以来,自己体验到的各种恐怖以种种不同的形式缠绕在梦中。
笼罩在山岭上的那个苍白大雾。
因为山体坍塌而被冲毁得无影无踪的那条山道。
撞在大树上而毁坏的黑色轿车(……那辆车是——)。
倒在森林里的那具尸体(……那个男人是——)。
那个湖岸小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是——)。
那个男人被压在架子下,血迹斑斑,恐怖不堪。
那如同野兽的呻吟声。
猛烈地撞在小岛上,四分五裂的小艇。
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个浮桥。
还有……市朗揉揉有点肿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朝位于房间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张桌子的最下层抽屉里,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头盖骨——那究竟是什么?那是谁的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也许头盖骨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拿来的。
也许那个少年在某个地方拣到了头盖骨,作为宝物,藏匿于此——对,这么想,应该没有错。
但是……市朗把手放在额头上,躺在那里,缓缓地摇摇头。
他想继续思考下去,但大脑似乎再也不转动,全身关节疼痛,还很倦怠,而且还发寒。
啊……市朗不禁叹息一声,心情黯淡地闭紧眼睛。
瞬间,在最后那个梦结束时所体验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和加速感又复苏,让他不禁一阵目眩。
2下午1点多,市朗感觉有人来了。
慎太拿着和昨天一样的黄伞,从房屋入口处,朝里面张望。
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蓝色的短袖衬衫,茶色的短裤。
市朗虽然不再简单地把慎太看做是伙伴,但看见是他,还是安心了一点。
啊……你好。
市朗声音嘶哑地冲着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体还在发寒,喉咙里有痰,刚一说话,就咳嗽起来。
你又来了,慎太。
市朗。
慎太叠好伞,放在地上,然后傻笑着,走进屋内。
这个,给你。
他将一个纸袋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市朗。
和昨天一样,里面放着一条法式面包。
啊,谢谢昨天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放在背包里,况且现在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不,虽然有饥饿的感觉,但没有食欲。
不管怎样,对于少年的关心,市朗感到非常开心。
这个也给你。
慎太从裤兜里拽出一样东西。
一个红球挂在十字形的木棒上。
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质玩具。
这个也给我?市朗觉得纳闷,但还是接过来。
或许这个少年觉得他独自待着无聊,拿来给他解闷的。
这个剑球,给你。
说着,慎太又傻笑起来,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
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来,重新拿好剑球,瞄准目标,先将球穿进最大的一个勺中,然后一抖手腕,又将球穿进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慎太天真地叫起来。
市朗没有再玩下去。
谢谢,慎太。
他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哎呀,我……慎太显得难为情,扭着身体,从市朗身边走开,然后将手伸进另一个裤兜里,朝那张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着他。
慎太打开桌子的抽屉。
从上面数第二层的抽屉,里面放着钥匙链、打火机,还有那个茶褐色的钱包。
慎太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还传来金属的声响——那是什么?他又弄到了新的宝物。
慎太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转身对着市朗,又像刚才一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你要保密哦,市朗。
他满脸严肃地说道。
啊……哦,知道了。
市朗应答着,走到少年身边,那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宝物’?宝物……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对吧?像蛇皮之类的。
慎太点点头:是宝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宝物’?好,我明白了。
风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架势,而且从刚才开始,屋外时不时又传来雷声。
在这种天气下,慎太还专门送来面包和剑球。
这个少年虽然智力水平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但绝没有坏心。
市朗觉得他至少不会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
市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该怎么做呢?慎太微微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如果我从这里出去,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会生气吧?我没得到允许就上了岛。
宅子的当家人可怕吗?老爷,可怕。
慎太的话和昨天一样,他看着脚下。
还有其他可怕的人吗?可怕的人……慎太考虑了一会。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我……妈妈?对,你妈妈。
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样?慎太又考虑了一会,然后看着市朗,神情显得为难。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说道。
啊,嗯。
那是当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复说着,表情非常严肃,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
难不成这少年把自己也当做宝物,和抽屉里的东西一样——市朗突然这么觉得,心情复杂。
对了——市朗决定换个问题,昨天湖面上发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吗?小艇的,事故?是的。
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
这种反应让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着问下去。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呢?听到这个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什么。
蛭山?他歪着脑袋。
蛭山?市朗也歪着脑袋。
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叫蛭山?蛭山……对,就是他。
慎太微微点点头,蛭山受了重伤,情况严重。
重伤?听说蛭山死了。
死了?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市朗觉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声叹口气。
是吗?他死了?蛭山。
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
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脸部表情显得很悲伤。
慎太,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市朗直勾勾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
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有白骨。
那是人的头骨。
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白骨?慎太抬起头,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问了一遍,开心地笑起来。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是他的珍藏宝物?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那白骨,是我拣到的。
纳闷、奇怪、不安、恐惧等感情杂蹂在市朗的心中,开始蠕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
在哪里拣到的?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在哪里拣到那种骨头的?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边!他指着外面:那边?就算慎太这么说,这么指,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屋外?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在屋外。
屋外?——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吗?我在屋外拣的。
说着,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过来,和刚才一样,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结果,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觉得没有了气力,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说:我回去了。
他转过身。
临出去之前,他说还会再来,而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回。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止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抽屉。
就是慎太刚才放进宝物,从上数的第二层抽屉。
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带着银锁的怀表——就是这个。
因为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件东西。
肯定是这个。
市朗摘下银锁,将怀表拿到面前。
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
不知是发条没有上,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
6点30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9月25日,中午1点45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
当时,那个叫阿清,长相犹如老人的少年已经走了。
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
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还放在桌子上,放在原处。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又关照了一句:尽量不要独自出去。
发生了一点可怕的事情。
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就不好办了。
明白吗?玄儿这样说道。
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昨天傍晚时分,那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
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从今早开始,许多人慌乱地来回路过客厅前的走廊。
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阿清的男孩:他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满脸皱纹。
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江南觉得他真可怜。
现在,江南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
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
江南虽然还不能发声,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写下来——你真可怜呀。
阿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
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
当江南在纸上写——让我们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谢谢,江南先生。
听声音,他很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他死亡。
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根本没显得低人一等,语调平和。
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而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为了不让妈妈难过。
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
原因有二,第一是当他了解阿清情况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
第二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东馆北端的洗手间。
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照镜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他准备回到客厅,走了一半——当他沿着走廊,路过舞蹈房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从房间内里的昏暗处,走了出来。
那就是阿清的妈妈……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阿清呢?江南觉得他们是初次见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过来。
阿清在哪里?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里?阿清去哪了?你说呀!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那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同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
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肢体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体非常弱。
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病。
让人很可怜的病……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哭丧着脸,诉说着。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的错。
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
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说着,说着,她嗓门变大了,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所以,求你了。
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她用手绢擦擦脸颊丘的泪水,继续诉说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
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点点地退后,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
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说,转身走开了。
江南站不起来,就那样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
那时,在他的脑海中,往昔的回忆又复苏,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当时的面容、声音、语言。
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全身哆嗦的痛苦,还有那挥之不去、紧贴在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
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就在那时,玄儿他们走进舞蹈房。
不知何时,江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不知何时,江南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她——阿清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
对着玄儿,望和又开始诉说起来,内容和刚才对江南讲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走了。
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
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
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捻成应有的形态,使其结合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在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
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的。
但是如果严密用词的话,用失去这个词恐怕就是错误。
不是失去,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提取,记忆并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出来。
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复到本来应有的形态。
所以,江南依然无法把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
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概的把握,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级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
似乎能找到一点自己存在的基本意义。
而且…………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
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里。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
你从前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让我死吧!发呆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语言。
她是这么说的。
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当时,对,是夏天,那个时候。
我来到病房,独自站在她的床边——对,就是那样。
当时,我……从病房里跑出来,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昏暗的走廊)。
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觉得奇怪的表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
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很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窗外)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陌生面孔)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叫着)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孤零零地)坐在综合挂一号处前的长椅上(……前的长椅上)(……怎么回事)……记得自己从医院大门口冲到外面,才止住脚步,差点栽倒。
此后……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慢慢地翻个身,趴在褥子上。
就在那时——江南发现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
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昨天深夜,还是今天起床后?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表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是我的,是我珍爱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
究竟谁拿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江南又产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叹口气。
4……夜幕就要降临。
房间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点点渗透进来。
黑夜很快就要来到。
那个将一切都封闭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来了。
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腿坐在椅子上。
由于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湿了,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
能安心坐下来的地方只剩下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着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6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在地上,然后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
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没有一点食欲。
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
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发了高烧。
慎太说还会再来,就走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在下,身休或许会越来越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怎样才能回家?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只会害怕,蜷曲着腿,像昆虫一般柔弱……不要!市朗嘟哝着,浑身颤抖,我讨厌死在这里。
讨厌再在这里度过一个黑夜,在这里,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吗?难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潜入宅子里,找地方藏身?或者拜托慎太……对,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市朗思考着,夜色愈来愈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头晕,差点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挺住了。
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
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
脚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泞不堪,就像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进地下。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跋涉。
从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两层建筑。
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墙被雨打湿,显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
市朗几乎没有犹豫,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黑门,好像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市朗的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黑色的、金属把手。
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朝里打开了。
他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里面是个小厅,一条铺着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内里。
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钻进去。
他感觉里面比外面还冷,空气浑浊,微微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地毯上。
市朗太紧张了,膝盖一直在哆嗦。
他想调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气,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禁要大声咳嗽。
市朗拼命忍住,半倚在门边的墙壁土。
就在那时——附近传来声响,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要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
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几乎是擦肩而过,有人从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
市朗听见很响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错觉?……不,不,我没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悬念、欺诈、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那人说的是日语,但感觉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
听上去他似乎显得焦躁、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
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市朗屏息,留意着房门外面的情况。
怎么搞的?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叽叽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就像是念咒语一样。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疯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虽然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的话,但时不时,只言片语还是传入耳中。
有骂人的话,像什么混蛋,别再惹我;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杀人;另外还有恶魔、怪物、血、‘咒语等等。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声息了,连转动身体、嘟哝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缝,朝外头张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觉得安心一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但是在延伸到建筑物内里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
那人一手撑着墙壁,歪着脑袋,看着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男人歪着脑袋,朝这边走过来。
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
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
那飘散在周围,市朗还闻不惯的气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没见过你。
说着,那人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该说什么呢……等一下。
难道你在那里,试图让我迷惑吗?啊,不,迷惑的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迷失进来的?你这个小羊羔。
嘿嘿。
对这个世界,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市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后。
喂!你!男人大声说起来,你在那里乱转,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
这个宅子里的恶魔会把你逮住,吃掉的。
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来,然后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大叫一声。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电灯顿时闪烁起来,似乎被轰隆的雷声镇住了。
市朗尖叫一声,一下子又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好一阵子,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浑身僵直。
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
几道汗水从脖子和背上流过,他随即觉得更冷,头昏得也厉害。
一瞬间,市朗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
但是市朗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入馆内了。
只能掉头回去,还是……天已经黑了。
周围一片夜色。
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
雨也比来时大多了,和呼啸的大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闪电连续两次,划破夜空,随即,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不想冒着风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
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市朗离开后门,沿着外墙,朝左首方向走去。
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挡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
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一样,缓缓地横向移动。
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户和之前的窗户的风格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
是暗红色的光亮:好像镶嵌在这窗户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窝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
窗户上玻璃很厚,带有花纹。
横竖文叉的黑色窗权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对面究竟是什么房间?——一瞬间,在不安和恐惧中,市朗产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着被雨淋湿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
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
还有好几扇类似的窗户,彼此的间隔不大。
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发现了一个情况。
——这是?这是第五扇。
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
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
难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样……那裂纹从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户下方。
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的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小猫、小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个……既然发现了这个窗户,就很难抵御诱惑。
市朗慢慢地朝着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点力——顿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接下来的一瞬间,整个一块玻璃从窗户上掉落出来。
很容易就掉落下来,犹如松动的牙齿从牙床上脱落下来一样。
玻璃裂成几个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脚下,又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声遮盖住了。
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许更大,完全可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弯着上半身,朝里面望去,那是一个微弱灯光下的房间。
从这里进去吗?并非难事。
从这个洞钻进去……考虑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掸干净。
——9月25日,时间将过6点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