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末日

2025-03-30 06:29:33

登山的路比想象中的艰难,距离是那么遥远,正午的太阳晒得佩妮罗头疼,真该把酒留到到达目的地后再喝。

走了一个小时,弯曲的小径引着他们爬向陡峭的斜坡,周围的植被开始发生变化。

树木逐渐稀少,灌木也不大常见,普通的植物被颜色和形状怪异的植物替代,眼前是长着圆圆的伞状叶子的红色仙人球,还有叶子像箭尖的亮黄色的灌木。

我们肯定走对了路。

凯文说。

佩妮罗点点头,她不想说话,幽默感已不复存在,心里只装着沉重的任务。

还有菲丽丝母亲。

为了自己的母亲她才这样做。

走到半路,他们听见了叫声,短促、无法忍受的痛苦的喊叫,几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声音的源头,原来是天主教的文博拉神父被铁链锁在一块岩石上,有只巨大的鹰在旁边的砾石上栖息,不时地啄着他裸露的腹部。

凯文拾起一块石头向鹰掷去,打在了砾石上,鹰没有飞走。

凯文望着佩妮罗说:我们要帮他吗?佩妮罗摇头说:我们帮不了忙,这是神的惩罚,我们没有办法。

他们没有理会神父的喊叫,继续向前行。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山顶。

佩妮罗擦着脸上的汗珠,慢慢地向前走。

这就是奥林匹斯山吗?她原以为会看到希腊式的建筑,茂密的树木和盛开的鲜花,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漂浮在湖面的死尸,几座用胶合板和桔树枝搭成的破旧小屋。

没有看见狄俄厄索斯。

现在怎么办?凯文问道,等着他出来吗?我们去找他。

佩妮罗回答。

他们沿着湖边向小屋走去。

由于死尸和船的碎片的污染,棕色的湖水显得肮脏不堪,泥土散发着污水的臭味。

凯文捂住鼻孔,感到一阵恶心。

这儿的植被不像沿途所见的那样颜色鲜艳怪异,尽管形状依然奇特,可颜色褪掉了许多,好像遭到了鲁莽的蹂躏,毫无神造的奇迹的景象。

他们越接近神的所在,越发感到周围的景物原始而缺乏生气。

他们来到小屋旁,这里的死尸不仅漂浮在湖面,还被埋进泥浆里,僵硬的手臂竖起充当胶合板壁的支撑物,死寂的空气让人备感沉重。

出了什么事?狄俄尼索斯原来并不是这样,那时充满狂欢的气氛和肉欲的引诱,可此刻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是否因为内心的冲突而失去了力量?是否因狂饮而醉得一塌糊涂?或者他想让他的新奥林匹斯山变成这个模样?不,不会的。

她慢慢朝前走,小屋最多有六英尺高,像储物的草房,其中一座有点像巴台农神庙①,用胶合板和三根树枝模仿白色的大理石,可技艺却非常拙劣,另外几个小屋则根本不具古希腊的风格。

①祭雅典娜女神的神庙。

佩妮罗跨过从泥浆里伸出来的腿,朝第一座小屋里望去。

玛吉丝母亲全身赤裸地躺在满是泥浆的地上。

佩妮罗吃了一惊,但她没有后退,而是走进了小屋。

玛吉丝母亲蜷着身子像胎儿似地躺着,脸因痛苦而扭曲,肿胀的身体好像要爆炸,脸、胳膊、腿和肚皮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她在叫喊,扭动着血淋淋的身躯,然后瘫软下来,叫声变成了疯狂的大笑。

母亲。

佩妮罗轻声地喊道。

玛吉丝母亲抬起头,止住了狂笑,阴阴地说:是宙斯,他在我的身体里。

佩妮罗感到一阵寒意,立刻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她不愿意和狄俄尼索斯交媾生出其他的神。

她的母亲却自告奋勇了。

怀孕在折磨着她。

母亲又笑了,放肆地大笑,她从身后取出一个酒囊,把酒灌进嘴里。

佩妮罗又向前走了一步,觉得头在嗡嗡地响,她搞不清是酒精还是压力的缘故。

一束阳光从门框射进来,她这才看清母亲的双腿间为什么会血淋淋。

她的腿之间撕裂了一个洞。

羊水早已破了。

洞里一个白白的小东西在蠕动。

凯文推开佩妮罗,手里举着扳手,但是佩妮罗抓住了他,不要。

她说。

可她是――她快死了。

她在分娩!佩妮罗头部的血管咯咯直跳,她闻到了血的气味,饮过了酒的芬芳,她想杀人,她想象着自己跳到母亲身上,把指甲抠进她的皮肤里,咬她的肉,挖她的心。

她闭上眼睛。

不,她不能屈服,她得等到狄俄尼索斯。

我先怀上了他!母亲叫着说,即使你和他做爱,我还是先怀了他,我怀上了他的儿子,我怀上了他的父亲,我怀上了宙斯!佩妮罗抓住凯文的胳膊,拉着他向外走,别管她。

你要是不行,就让我来解决她。

她反正要死的。

可能死不了。

她意识到他是对的,爱普尔发誓要杀掉她的几个母亲,她曾感到麻木、不在乎,菲丽丝母亲的死让她痛心而无所适从,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了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去。

她对她仍保留着感情,所以她感到犹豫和痛苦。

默默地,她放开了凯文的胳膊。

他重新走进小屋,她则盯着地面,说不定母亲会把他撕碎,不管她现在多么虚弱,她毕竟是女祭司,而他只是个高中生。

可是佩妮罗不想进去,不想帮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管不了。

她听见了母亲的尖叫,没有狂笑,只有痛苦的哀号,伴随着另一种低沉的、湿漉漉的汩汩声。

是宙斯吗?过了一会,她感到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一只沾满血的手,温暖而粘稠,她看见了凯文,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把扳手扔到地上。

她一句话没说,他也沉默着。

两人开始检查另外几座小屋,里面只有泥浆、血和骨头。

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想缓解头部的疼痛。

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这使她最为寒心。

狄俄尼索斯复活了,可他不再是狄俄尼索斯,他是半个神。

他在那个躯壳里,狄恩也是。

以前的那些神们想要复活,可是他们无法预测未来,无法预知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

他们的计划落空了。

霍布鲁克和他的同伴们只是纸上谈兵,他们当不了地球的光荣卫士。

也许他们知道发生的一切,可是却束手无策。

是否事实就是如此呢?所谓的专家们预料到紧急情况即将发生,告诉大家他们已做好了准备,可当事情发生时,他们全都畏缩不前,全靠一个一名不文的人出来解决危机。

像她一样。

尽管她被卷入其中,现在只有靠她才能结束这一切。

她睁开眼睛,四处环顾。

狄俄尼索斯在哪儿?难道他回峡谷去了?她搜寻着湖面。

空无一人。

她向前走,绕过最后一座小屋。

他在那儿。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岸边的树木几乎遮盖了他的身躯,他的双脚从两丛灌木中伸出来,这两丛灌木一半正常,一半怪异,显然它们变形的过程只进行到一半就被终止。

她望着凯文,这是不是太容易了?他们真的很幸运吗?历经了无数磨难后的结局难道就这么简单?狄俄尼索斯就这么把自己送上门来?他好像醒了。

他们停下脚步,站着不动。

这时传来一声咆哮,一声哈欠,巨大的脚动了动。

神站了起来,看见了他们。

他望着佩妮罗,她也望着他。

看到他,佩妮罗的心无比痛苦,他巨大的身躯上的肌肉开始起皱,往下耷拉,皮肤上的毛细血管已经炸裂,他的脸既不像狄俄尼索斯,也不像狄恩,像是两者扭曲和拙劣的混合。

她的表情肯定刺痛了他,他向后退,想躲进树荫里,时间到了,他说,尽管声音依然洪亮,但已不再威严,一切发生得太快。

佩妮罗点点头。

我本来应该有一年的时间。

她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

可季节已经结束了。

他也快死了,他们是对的,他的到来打乱而且加快了季节的更迭,尽管他是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原因,可自己却无力控制,他只是个牺牲品。

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他对她说,然后望着凯文,你们两个。

凯文试探着小声地问:是狄恩吗?不再是了。

他从旁边的一棵树上取下酒囊说,他妈的,我想喝一口。

滴灌进了他的嘴里,顺着下巴和胸部往下淌。

他满意地叹了一声,几步跨到岸边。

他皱着眉,全神贯注,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亮的水波。

他的皮肤舒展了,肌肉恢复了原状,裂开的血管全部收敛。

他向他们走来,一边盯着佩妮罗一边走过来。

无论如何,此刻她真想要他,可又知道她不能拥有他,她的使命是将他杀死。

他微笑了,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来吧。

他说。

她虚弱地摇着头回答:不。

他对凯文笑着说:你们两人一起来吧,我喜欢你们。

凯文唾了一口说:我一直都怀疑你,狄恩。

神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过,那是人类的表情,与他巨大的躯体毫不相称,他的嘴唇翕动,好像要反驳,可这种冲动立刻消失,他的脸又舒展开来。

佩妮罗非常痛苦,狄恩还活着。

我们可以把自然的周期打破,神说道,这将是个新世界,旧的规矩将不复存在。

他淫荡地笑着说,你给我生孩子,我就可以长生不老。

她摇摇头。

我想和你做爱。

这没用。

他走过来,抱起她,她没有反抗。

他抱着她,用巨大的舌头舔着她的乳房。

这种感觉不像她期望的那么好,又糙有刺,还很粘滑。

她用力挣脱了他的臂膀。

他很惊讶,她的力气让他感到诧异。

她跌倒在他面前的泥里,然后迅速地爬开。

我能生出其余的神,生出宙斯、赫耳默斯①,还有其他神,可我不能替你生孩子。

①希腊神话中神的使者。

你可以,他急切地说,我来帮你。

我不会这样做。

你必须做。

他的脸上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愤怒、决心和欲望,我会让你做的。

她明白了,狄俄尼索斯就像个孩子,一个被宠坏的、脾气暴躁的孩子。

他的需求简单明了,他的行为直来直去,很容易就能猜到他的思想。

霍布鲁克说得对,他们不是神,也许可以称为怪物,但不是神。

可他蕴藏的力量是不是小到足以被她抗衡?她不这样认为。

她希望自己喝下的是一整瓶酒,女祭司应该把狄俄尼索斯撕碎。

一个身强力壮的女祭司对抗体力衰弱的神,她应该有机她闭上双眼,放松自己,让心中充满怒火。

她不再有所保留,曾经小心维护的压抑的情感突然爆发,她是个女祭司,现在是证明自己的时刻了。

她扑向他的阴囊。

本能驱使着她的行动,理智已被体内的疯狂所湮没。

她的指甲触到了肉体,使劲挖了下去,发疯似的撕扯着,她感到了使人兴奋的热血喷涌而出,听到了令人愉悦的痛苦哀呜。

她用双手拧着一只巨大的睾丸,一种不可思议的推力将她掀翻,她跌倒在一座小屋里,周围的泥浆融化了,变成了黑色的玻璃。

她躺在那儿,惊得目瞪口呆。

狄俄尼索斯朝她奔过来,眼里充满了欲望和难以名状的愤怒。

然后……这种表情消失了。

他将她抱起来,动作异常地温柔,你没事吧?他问,我不想伤害你。

这是狄恩的声音。

她哭了,这一切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会儿想让她走,一会儿又想杀死她。

她明自了秋俄尼索斯是个性格分裂而且神经质的神――这都是由于葡萄酒的缘故――但她没有料想到这会让她心理如此失衡。

不,这不是狄俄尼索斯,而是狄恩。

如果是别人,她就不会这么困惑,不会感到如此……难以取舍。

他爱怜地吻着她的额头,我爱你。

他说。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也爱你。

她承认说。

他转过头对凯文喊道:我很抱歉!她回头看见凯文已被扔进了湖里,正在两具死尸间拼命挣扎,向岸边游过来。

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愤怒、恐惧和爱――不知是什么使得狄恩控制住了神,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长,她明白这随时可能消失,所以立即用手捧住他的脸说:我必须杀死你。

我知道。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她看见了旧时的他的影子,他眨眼的模样,他扬起的眉毛。

她又哭了,他用一根指头替她拭去泪水,我想请你把我杀死,我不会反抗。

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没有时间,他抱住她的手随时都会松开,那样他们就会前功尽弃。

你的母亲也爱你。

她说。

然后,她一把将他撕碎。

他恪守了诺言,没有反抗。

她松开手,惊讶于自己体内蕴藏的力量和亲手所为的疯狂暴力。

她就像卡通里的人物,像一阵旋风,陷进他的身体,刺穿他,撕咬他的肉,掰断他的骨头,捏碎他的器官。

她一刻不敢松懈,踢着、咬着、拖着、抓着,同时又在哭喊着。

他带着咸味的血混着她带着咸味的泪水,她无法自制,撕碎的不是狄恩,而是占据狄恩身体的东西,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东西。

她筋疲力尽,完全崩溃,因为叫喊过度而声音嘶哑,眼泪仍然顺着沾满血的脸颊流淌。

狄俄尼索斯已经不复存在,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也没有手指,甚至没有任何让人能辨认的器官,只剩下骨头和肉的碎片散落在长长的湖岸,还有血,好多好多血。

凯文站在水里望着她,脸上充满了恐惧,对她的恐惧,她想告诉他一切正常,但她没有开口。

她杀死了狄恩。

她曾经爱过他。

她杀死了他。

她疲惫不堪,不知道峡谷里在发生什么事情,那里的人们是否还在狂欢、庆祝?或许神的影响已经不在,他们就会甩甩头清醒过来,好似从噩梦中苏醒,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抬起头,树木和灌木还没有变回来,依旧保持着扭曲的形状。

那些森林之神、半人半马的怪物和林中妖女们此刻还在吗?上帝,她太累了。

她仰卧在地,头枕着柔软、冰冷的肉。

凯文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旁,望着她,目光中丝毫没有欲望,只有担忧。

怎么才能阻止他的再次复活?凯文问。

除了我,没有别的女祭司了。

可是他是个周期性的神,是吗?每年他会死一次,然后再复活,是不是?他没有让其他神复活,也没有人让他复活。

他是个有肉身的神,他的肉身已经没有了。

那么,全都结束了,是吗?她疲倦地点点头,是的,她说,我想是的。

她又躺了一会儿,凯文仍站在身旁。

她闭上了双眼,等睁开眼睛时,夜幕已降临。

凯文还站在原地,满怀关切地注视着她。

她坐起来,头疼欲裂。

你没事吧?他问道。

她点点头说:没事。

很奇怪,她竟感到好多了。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湖边,脱去裤子。

她望了凯文一眼,笑了,然后跳进冰冷、清凉的水里,洗去身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