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点,护士进来关了灯和电视。
虽然凯茜闭着眼睛正在努力人睡,但她仍然清醒着,她那善于思考的脑袋,在白天发生多起恐怖事件以后,总是不能平静下来。
她想要让灯亮着,她想要让电视继续开着,但是,在护士完成其宵禁任务时,她出于某种原因也就没有说什么。
她装作睡着了,甚至在护士给她把毛毯拉到下巴时,也没有动一下。
过了些时候,当她睁开眼睛时,房间里漆黑一片。
她知道,一个警察就站在外面保卫她,但是她并没有认为很安全。
她又一次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她的父亲。
最后,她总算睡着了,可这时候炮火的声音,更确切地说,是枪击声把她惊醒。
这一射击声,由于火炮的力量,在楼里引起了很大的回响。
她在床上坐起来,即刻清醒,发现什么灯也没有亮,甚至房门上也没有灯。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医院的另一翼,它也笼罩在黑暗中。
停电了。
从过道传来一声窒息的尖叫。
她屏着呼吸,她感觉到胸部里的心脏太大。
接着,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让她的血液冷凝的声音。
叭!叭!叭叭叭叭叭!兰迪。
凯茜愣住了,立刻不能动了。
她知道她应该从床上起来,设法跑出去;她的大脑似乎暂时和肌肉失去了联系。
兰迪的声音从大厅下面传来,但是她能辨别出他已经很近了。
不知怎么地,他来这里找她,跟踪她。
他要完成他已经开始的事。
他要杀死她。
门已经关上,但是,她不知道它是否锁好,她的心脏在怦怦乱跳,她轻声地溜下床,穿过房间,走到门边。
她多么希望能找到一个大插销或者某种东西,但是门上只有一个一般的球形捏手锁。
她用那条摔坏了的手臂的肘窝顶住捏手,用其那只好的手转动着锁,慢慢地从门往后退。
有一声很轻勉强可以听到的咔哒声,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祈祷不要让他知道她在哪里,让他胡乱地搜索,愿能把她这个门漏过去。
然而,她还得做好准备。
她轻轻地急忙回到床上。
她企图把它推过去,计划把它当做一道墙或障碍物,如果他以某种方式进来,好在其后面隐藏起来;但是,只用她那个好的胳膊,她根本无法把它晃动,更不要说把它翻过来。
她祈祷:在救援人员来到之前,锁着的门能把他挡在外面。
她拿起话筒,想很快地轻轻地给医院保安打电话。
她拨了O要接线员,耳朵里电话的嘟嘟声很响,使她感到畏缩。
电话响了一下,两下,三下。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捏手发出格格声,开始转动。
它没有锁上!她令人绝望地看了一下房间四周,寻找某种武器,希望在紧靠她床的金属盘里能有一把多余的解剖刀或针筒,当然,那里是什么也没有。
这时门被打开了,他站在门道上。
暗淡的折射的手电筒灯光从背后照着他,他在大笑,他那种令人害怕的、故意装出来的、像大人那样的笑声,她曾经在他房子的通道里听到过。
她的双腿发软,就像她那断了的胳膊一样软弱无力。
一看到他那矮胖的身影,就在她身体里触发某种记忆的反应。
她无法逃走,她为此什么事也做不成。
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使其变得强硬,她不能屈服。
至少她必须试着与他斗争。
她低下身子躲在床后,希望由于他要把眼睛从通道上的柔软光调整到房间里的一片漆黑,他不会一开始就看到她。
通过床底下的空间,她能够看见他的脚和其身体下半部。
咔!他叫道,咔!咔!咔咔咔!他向前跨了一步。
她把手向上伸去。
她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这是由以前的住院者留下的;她用那只好的手臂抓住了花瓶的细颈,在地上啪地敲了一下。
她要把它打碎,以便用做武器,就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用可乐瓶子砸人一样。
但是没有碎成有锯齿状的锐边,花瓶散落成几十块碎片,并且这些碎片太小根本不能用。
她开始哭泣,不能止住害怕和灰心的眼泪从其不情愿的面颊流下来,但是她向后爬,穿过地面向另一张床爬去。
咔!兰迪愉快地重复着,咔咔咔咔!他跪在地上,弯下身来,通过床下的空间盯着她,咧着嘴笑。
二吉米也被枪声惊醒。
他也立刻注意到,医院里漆黑一团。
他也听见了兰迪的叫声。
他瞥了一眼其床边的椅子,但是它空着。
他的妈妈已经走开。
他感到一阵惊慌。
她在什么地方?她在医院里某个地方吗?在他……附近吗?他把他床上的床单踢掉。
他现在比在他家淋浴间里躲开兰迪时更加害怕。
他知道兰迪能干的事情。
然而,他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难以对付。
他更强壮了。
他把双腿吊在床边,试图站起来,但没有站起来,因为他已经几乎虚脱。
他用双臂支撑着自己,一只在床垫上,一只在床头柜上保持平衡,他要等待几分钟,直到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他一脸苦相地尝试着向前跨了一步。
行走使他伤痛。
他的踝骨软弱无力,感到酸痛;他仍然能够感觉到绳子绑在踝骨上的压力。
他的头还是蒙蒙的;他们给他注入的所有止痛药都没有能完全平息他头脑里的砰然声,尽管现在的感觉接近于隐痛,而不像原先那种剧烈的刺痛。
他打开了他房间的门,握住捏手作为支撑,步人门厅。
走廊里很黑,除了走廊半道上接地通风的闪光信号灯的黄色光束以外,漆黑一片。
他的眼睛循着闪光的光程;当他看见在消散的照明灯光里所展现的情况时,他便靠在墙上,几乎要倒下去。
走廊里遍地都是毁坏了的设备和不会动的尸体。
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了。
但是噩梦的景象仍然在这儿。
门廊靠近他的一端,有一堆医院的金属设备,看来像是一副坏了的担架和两个扭弯了的人影。
一个是女人,什么也没有穿,但是有撕坏了的医院睡衣残余,瞪着死眼望着他,她脸颊上有一根尖锐的金属杆。
大厅再往下,手电简旁边躺着一个人,能够辨认出,像是一个被打倒了的警察。
到处都是血,多得令人震惊,溅到了墙上,流到地上郁积在洼处。
他在这里。
兰迪。
他在这里。
吉米强制自己向前走,战战兢兢地尽量绕着血多的地方走。
不过也不能完全避开血,好几次他下脚的时候都听到了轻轻的咯吱声,而在他又一次把脚拾起来时,感到黏糊糊的。
他到了手电筒那里,把它捡起来,在走廊里照了照。
成堆的尸体几乎并不像他原来所想像的那样遍布各处。
手电简的光束不知怎么地就照出了破坏最重的地方,在黑暗中开辟出了一条小路,在靠近他房间那里有两具尸体和一堆机器,但是现在他可以看见,大部分走廊是畅通的,没有受到影响。
他不知道从门廊两边的那些房门后面是否还有病人。
如果有,他们显然是一些卧床不起的,不能出来看发生的事情。
否则,他们听到枪声时也会走出来的。
除非他们是死人。
他必须离开这层楼,找一名医生,找一名护士,给警察局打电话。
从左边隔一个房间关着的门后,传来尖叫声。
这一尖叫声听起来,立刻觉得声音很熟悉,整个声调充满了恐惧和无望。
他停住了脚步,他的心脏在胸口突然感到不适。
凯茜。
这是凯茜。
她在房间里,兰迪在那里与她在一起。
他惊慌地向下看。
在地面上。
在他脚旁,仍然握在那名死警察伸出的手里的是一把左轮手枪。
吉米向下弯身,在静寂的走廊里他的膝盖发出劈啪声,把手电筒放在了地上。
他不想碰到尸体,甚至连手也不想碰,甚至连手指也不想碰,但是,凯茜在危险中,正在受到攻击,也许正在要被杀,而他又是惟一能救她的人,哪怕只有一半希望,他也要去救她。
他很快伸出手,抓住枪口往外拉,但是,那个警察的手指还在扳机上不愿意移开。
吉米厌恶地做了一个怪相,用一只手握住枪口,用另一只手拉直警察的手指,并把它推出扳机。
这个人的皮肤还是温温的,但是手和手指已经感到笨重,令人感到奇怪。
吉米在把枪拉动之后立即站起来,几乎从尸体旁往后跳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在一生中从来没有开过枪,只有在电视上或在电影里看到过,但是他想他有怎样使用武器的比较好的想法。
他用两只手把左轮手枪握在他身前。
凯茜又一次尖叫(她是不是停止过尖叫?他没有注意到),他用一个手指去把手枪的击铁往后扳。
这比他想像的要重,也比他在电视里所看到的要难,但是,它被勾住了,然后他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向前走去。
在他走到门口前,他的手在抖动,这既是由于枪的重量,也是由于害怕,但是他把左轮手枪放在他前面,用脚踢开了门。
他没有想到房门可以锁住,它只是被关上了,他的一踢撞掉了不会动的木头;但是他在最后一分钟才想到,他做任何事情都已为时过晚。
幸亏他那一踢已经把门踢成半开并且向里回转。
然而,门还转得不够,没有突然向前打开,而是啪的一声撞在墙上被弹了回来,门仍然处于警察们踢开时所在的位置。
它只是开了一半,然后又关上了。
吉米仍然把枪握在前面,把身子转向一侧,用其肩膀把门推开闯入房间。
兰迪站在第一张床旁边,一边微笑,一边望着他。
握着一把解剖刀。
吉米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错误,凯茜根本就不在这里。
房间由于窗户外面的光线而显得比走廊亮一些,在经历了走廊里的黑暗之后,他能看得相当清楚。
然而,他没有看见凯茜。
他听到了她的尖叫,在她那嘶哑而又紧张的尖叫声中听到了她的恐怖感,但是,房间里只有兰迪一个人,正在等他。
他准备跑,准备转身离开门厅去找楼梯;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带鼻音打着呃的哭声,声音是从第一张床过去的某个地方发出来的,他明白了,凯茜就在这里。
啪!兰迪说,啪!啪!他开始向吉米前进,手里拿着的解剖刀正好比吉米的头高一点。
凝视着那熟悉的智障男孩脸上的阴郁,看到他曾在车库里见过的那种狂乱期待着的欢乐时的相同表情,吉米充满了狂怒,充满了仇恨,充满了一股勇气。
手臂抖动了,他开枪了。
子弹击中了。
令人惊异地击中了。
后冲力把他向后一击,他的枪掉了,他双眼的瞄准也转移了。
当他再次看兰迪时,他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孩子的解剖刀掉了,它掉在他们两人之间各一半距离的地面上。
吉米急跑向前,抓住解剖刀,确保兰迪再也不能把它抓到手。
他向后退,朝他掉下枪的地方退去,眼睛却一直盯着兰迪。
他看到兰迪的衬衣或裤子上,胳膊或头上根本就没有血。
他不知道兰迪是否被击中,不知道枪声是否只是让兰迪受惊才掉了解剖刀,跌倒在地上。
兰迪站起来了,吉米看到男孩的手下侧有一些黑点。
他射中了兰迪的一个手指。
兰迪笑了,那是他正常的自然的成年人般的邪笑;吉米恐俱地认识到,男孩还不知道他的一个手指已经掉了。
他没有感到疼痛。
啪!啪!啪!兰迪说。
他够到了下面,装作去捡起一个英式足球并向吉米的头部扔去。
出去!凯茜从床后喊道,吉米,去找人来救我们!兰迪继续大笑。
凯茜恐怖的声音和兰迪熟悉的反应结合在一起,让吉米觉得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看了看智障男孩,吉米突然想杀他,以便确保他以后再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混蛋!他叫道。
他向兰迪进击。
当他向男孩走去时,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用解剖刀在空气里划了一下:混蛋!不!凯茜尖叫道,吉米!兰迪向前跑,大笑着,呱呱地叫着,不费力地跨到一边,避开了吉米的猛击。
他从背后狠狠地踢了吉米一下,让他下巴着地猛地倒在地上,然后跳到他背上,抓住其一把头发,一把将头拉起。
吉米感到其后背和颈部像鞭抽那样难以忍受的疼痛,超过了以往所受过的任何痛苦。
然后,他感到头发被使劲地拽着,头部被向后拉着,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三凯茜蜷缩在床的后边,当她看到吉米的头无力地斜到在地面上时,绝望的心情几乎压倒了她。
这已经无望。
也许她就得这样放弃,然后可以等着兰迪来,把这一切干完。
然而,兰迪没有给吉米脖子绕上什么东西,没有敲断他的脊梁,也没有用其他方法把他杀死,兰迪站了一会儿,接着就从吉米毫无知觉的身体旁边走开。
他走到放着解剖刀的地方,抿着嘴笑了笑,把它拾起来。
她屏住了呼吸,但是他没有向后朝吉米方向移动把他切开,专家又一次朝她这个方向转过身来。
他可能想过一会儿再杀死吉米,但是现在他准备让男孩活下来。
他想跟他再玩一玩。
这给了她决心活着留下来,继续战斗。
哒!兰迪叫道。
这要持续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看来似乎像一个小时。
如果她能够拖延,如果她能够让吉米和她自己多活一小会儿,也许就会有人来救。
楼里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一定会注意到外面有暴力行为,一定会注意到有些不正常的情况,一定会去叫警察。
在人们赶来救他们之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哒!要是她能把恶人牵制到那时候该多好啊!她的头部似乎清醒了一些。
大脑也得到了恢复或者说精神也得到了调整。
影响她思维过程的模糊感也已被驱走,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推理能力。
她还在哭,还在害怕,但是,她的一部分大脑已在清楚地思考,制服她本能的不合理的冲动。
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自己的脑子里,似乎她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参观者,一个看着她身体动作但并不参与动作的第三者,她真想知道,她是否休克过。
她跪了起来。
在她身边的床头柜上有电话,她试图用它来求救。
现在她使劲地把话筒往外拉,在她手中把它举起来。
物体很轻,但它是整体的,可以用做武器。
如果她必须这样做,如果她有机会。
她就能用其来猛击他。
她开始向窗户缓慢地移动,离开门,离开兰迪。
跟电灯一样,空调机也不工作,房间里很热,空气静止,不流通,而且潮湿。
凯茜发觉自己想知道各个房间里的生命维持系统和紧急救护设备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设想,医院应该有备用发电机,发生停电灭灯的情况时,医院会比其他区域优先解决,但是她又想,兰迪是否也对备用发电机动了手脚。
为什么很多人死了?兰迪在楼里杀了多少人?正当她要移到下一张床时,兰迪绕过了她床的一角。
她紧紧地握住了电话话筒。
这个塑料的东西在她汗淋淋手中觉得很滑。
这时兰迪冲过去抓她。
她的时间只够站起来,跳到床上把塑料垫的另一头转过来。
她感到右脚弓形的下侧灼热般的疼痛,然后,暖暖的潮气裹上了她的脚趾。
他割伤了她的腿。
她在地上尖叫,只在逃离前镇静了一会儿。
她试图站起来,试图匍匐前进,试图摇晃离开;但是,不管她怎么翻转,不管她怎么动,她能感觉到脚上的压力和刀刺般的剧痛,它们压倒了她的知觉,她吓得昏到了。
兰迪得意洋洋地欢呼着。
他也跳到床上,当他靠在一侧时,手中拿着解剖刀。
看她在什么地方;她强迫自己振作精神,用话筒猛击他脑袋的侧部。
她没有等着看他是否已经昏倒,他手中的解剖刀是否已经掉下,他是否放弃原来的打算或者是否来袭击她。
她迫使自己向后朝房间的窗户爬去,不顾她伤腿流血的痛苦和她断臂的抽搐与疼痛。
智障孩子倒在床的一侧,艰难地到达她几秒钟以前所在的地方。
他继续跪着往前移动,仍然咧着嘴笑,他的眼睛仍然对准她的脸。
他的手仍然抓着解剖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她最想让他闭上嘴。
就是他的喊叫声使她发狂,使她的头这样受到猛击。
她想对他大叫一声,让他停止这样做,但是,她的头脑里没有许多协调的语言,当她侧着身子朝窗户爬过去时,她脑里有一种不清楚的推动力仍然想对他大喊大叫。
他跟着她,大喊大叫着,大笑着,然后他们就到了那里。
凯茜朝半开着的门看,望着房间的远端,迫切希望看见灯光会亮,能听到警方人员的脚步声,希望艾伦会急匆匆地跑进房门,把兰迪从她身边踢开来救她。
但是,门道后面仍然是一片黑暗,而她也明白这就是那么回事。
没有人来,她不能再向前走,她只能停在这儿。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她把背直接靠在窗户下面的墙上,消沉地做出坐着的姿势。
她感到很弱,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
兰迪就跪在她旁边,而她甚至已没有力气或意愿抬起手来自卫。
他轻轻地敲击着解剖刀,割着了她左耳朵的尖梢。
他开始哄然大笑。
在她体内爆发了狂怒,是对兰迪的狂怒,为了他对吉米、对她的父亲、对她、对每一个人所做的事情感到狂怒;是对命运、对世界的狂怒,对能够是美好的而且应该是美好的一切却被变得如此令人失望而感到狂怒。
疼痛、仇恨和挫折汇成了单一的怒火,使她充满了力量,并且本能地取代了虚弱和恐俱。
利用墙作为她背后的支撑,她向外踢去。
两只脚击中了兰迪身体的中间部分,由于猛地受到袭击而无意识地吸入了空气,他向后倒下,他的头撞在地上。
凯茜那伤腿的疼痛在其大脑的中枢造成了神经的极度紧张,但是,她没有去管它,站起来,又向兰迪的脸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她还是抓住话简,把它扔到他的前额,当她看见血流过他的眼睛向脸颊的两侧流下去时,感到一种残忍的满意。
她想要他哭叫,让他感到同样的疼痛和失望的恐惧,就像她和大家所感受过的那样,但是没有得到这种满意。
他继续大笑,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已经受了重伤,他眼睛里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告诉她,即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情,他的大脑也不能理解他自己所做的事情和现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之间的因果关系。
他伸手去拿解剖刀,她又一次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当血流满了他咧着的牙缝时,她想,看起来他似乎在欣赏这一点,在看到惊慌的一刹那,她明白了他是在欣赏它,他欣赏各种各样的暴力―即使那是针对他的暴力,也是如此。
她离开他朝后退去,而他却跳起来摔倒在她身体的中间部分。
当第一拳击在她的右边乳房,另一拳击在她的腹部时,她大叫了起来。
她抓住了他,拉住了他的胳膊,抓住腕部把他提起来。
他被她抓得扭弯着,辗转不安;他用脚击中了她柔软的腹部,击中了她柔软的阴部,但是,她不顾疼痛努力使自己不放他走,来回地转动着,直到他的头靠着窗户,两腿被按住在墙上不能动时为止。
他又做了一次努力,试图摆脱她的控制,但是,她把自已的整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狠狠地把他推向窗户,一部分玻璃被撞碎,划破了他脑袋的背部和左侧。
夜间凉凉的空气从窗户孔里吹进来。
她闻到了他的血和呼吸的味道,相对于夜间城市里稀薄的、合宜的气味来说,那股味道显得强烈、腐烂和令人难受。
她听到了下面停车场的引擎声、刹车声、轮胎声和关门声,声音低沉、模糊,仿佛是从水下传来的。
她把头移到他的头旁边,透过窗户朝下看。
警察在那里。
终于来了。
她现在必须做的一切就是要把他抓住,等他们进来,等他们上楼。
她凝视着兰迪。
他显然很年轻,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明白,他是多么年轻,他只是个孩子。
她还是为他感到遗憾。
在这个时候,她仿佛在其身上看到了一个正常的小孩,仿佛在同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人,但是仅仅一分钟,她就看到那个人已经被换了过来。
这时,他突然把头向后陷进打碎了的窗户,随着猛烈的玻璃碰撞声,窗户上的孔变得更大。
参差不齐的碎玻璃片划破了他脸上的嫩皮肤,涌出的血液流过前额、鼻子、脸颊和下巴,在已有的血道道里又加上了新的血道道;然而,他对疼痛并不在意,他用牙齿平稳地咬住了摇摇欲坠的玻璃条,并且很快就把头向前移。
尖玻璃块几乎可以免于碰到喉咙,这时他的头在变换位置、在补偿、在调整、在动作,试图在下一次来一个致命的一击。
他的头向前突进;由于听到了出于自卫本能而发出的兽欲性的尖叫,她把他往外推了推松了手,把他甩到了窗外。
当他投向下面停车场时,他叫嚷了起来,但这不是恐惧的喊叫,不是挑衅的喊叫,只不过是他通常的语言:咔!咔咔咔咔咔咔―当他的身体撞到人行道时,哭叫声戛然停止。
凯茜从窗户蹒跚后退,看看她的双手,为她自己的行为表示道歉,尽管警察局谁也没有听到她的讲话:我并不是要这样做。
这是一次事故。
他曾经要试图杀死我……她头部的左侧感到冷,她把一只手放在那里,想把它捂热,但是,她只觉得黏糊糊的,她意识到好像所有一切听起来都很低沉,因为从她被割的耳朵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流到了耳朵孔里。
兰迪真的死了吗?也许他没有被杀死。
也许他掉下去站着,现在正在上楼来抓她,竭尽全力地大喊:哒哒哒哒!她迫使自己走到靠近窗户的地方往下看。
在下面停车场,她可以看到刚刚到达的白顶警车,随意地停放在楼前。
有几辆车的灯还在闪烁,但是没有警报器的响声;在一片相对寂静中,红蓝相间的灯光旋转得头昏目眩,给整个环境带来了超现实主义的幻觉气氛。
警察们自己在医院里跑来跑去,散开在警车之间,向前门移动;但是,现在他们停了下来,改变了路线,汇集在地面上小小的静止不动的身体旁边,就像蚂蚁被吸引到糖那里一样。
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灰白色的头顶,在半暗的环境里,看到他们都穿着模糊不清的蓝黑色制服。
她凝视着兰迪・韦斯特不动的尸体,这是一切活动的中心;她看到汇集的人越来越多,灰白色的脑袋汇集在警车之间,塞得越来越紧。
从这个角度看,他显得很小。
小但又令人惊异的正常。
警察们一个接一个地,像排着队一样,开始检查。
脑袋转了一会儿,搜寻着,然后都在窗户里看到了她,凝住在那里。
她不能看到他们的脸,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但是,她有明确的印象,那就是他们也像她看他们一样注视着她。
她似乎突然感到闪烁着的红蓝灯的亮度提高了。
在这些向上仰的脸庞中,艾伦站在外面,甚至从这个高度,从这样的光线下,她就能辨别出他的那些明显特点。
他的头似乎比别的人硬,在他透过破窗户向上注视她的时候,这个头就没有动过。
声音传到了她这里,她看着几名警察跪在男孩尸体旁边时,也看到了另外一些警察急着会见开始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医生和护士,然而她继续凝视着艾伦。
他的眼神使她感到不舒服。
她感到热,有点令人难受,她往后离开窗户,进入到安全的黑暗的房间。
她经过两张床,然后她猛地坐在地面上,挨着吉米坐下。
他醒着,有知觉,她发现她对此并不惊奇。
我们成功了。
他说,他的声音是一种低哑的私语。
她点点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
他向她微笑,她也向他回笑了一下。
然后,她开始哭了。
尾声凯茜关上水龙头,把软管卷起来,朝她自己的菊花望了望,为它们的鲜艳颜色而赞叹,注意到甚至在这么晚的季节里也有一些新芽在发出来。
花朵使她感到愉快并让她想起,世界上甚至在她生活中,并非所有东西都会周期性地出现在人们身上和他们的行动中。
她发现这种想法有点令人感到宽慰。
一株菊花旁边长了一根杂草,从草坪里长出来的野草,她弯下身去把它拔掉。
她发觉自己又一次很想知道戴维的情况,他在什么地方,他和谁在一起,他去上学了吗?他找到工作了吗?他结婚了吗?她明白自己并不知道戴维长大成人以后的情况。
她是真的想知道戴维现在的样子吗?不是,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但是,她实际上回想起他和不能立即本能地从她的脑海里把他忘怀这个事实,就意味着她已经变得更为坚强,意味着她最终已经把自己的过去置于脑后。
在所有这些年份里,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去想这个兄弟的任何事情;当她要想起他时,这一切都是平心静气的,就像人们想起一个卡通角色或一个无生命的物体一样。
她恨过戴维,而且她仍然恨戴维,但是她不再怕他。
她也不再害怕她自己的仇恨。
承认在情感上觉得不错,从容地去体验它会觉得更好,但是她也知道她的仇恨也会渐渐消失。
它只是不值得努力去保持它。
她走上门廊的台阶,进入房间并在身后关上门。
由于她父亲的去世,房间似乎变得空荡了,比她原来考虑的更空荡。
虽然她曾经打算把它卖掉,甚至还在追悼会上与比利讨论过这件事,但她最终还是推翻了这个想法。
她重新放置了家具,扔掉了一些东西,买了些新东西,试图使房间不再是父亲的房子,而更像是她自己的;但是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她仍然需要这条与过去的联系带,她仍然需要由这所旧房子所提供的稳定性和家庭亲情。
她走到厨房喝了一杯水。
不过这个厨房全都变了,已经彻底翻新过。
当她进来看见厨房时,它已经被打扫干净,但是她还是知道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不管当她什么时候走进房间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那倒在地上死去的父亲。
当艾伦在监督翻新时,她曾经在安那里住了一个礼拜。
后来,也就是在后来,她才回到家里。
在过去几个月中,还有许多其他的变化。
其中一个变化就是劳特家的房子不再存在。
这已经成为过去。
建筑物仍然在那里,现在是空着待售,但已不再是劳特家的房子。
它已经是韦斯特家房子。
现在和以后,这座居所就被称做韦斯特家房子。
也许它会在市场上继续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她不知道卡特莉娜・韦斯特和她的……丈夫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不想知道。
她故意回避阅读过去两个月的报纸,如果电视上有一个新闻报道,即使与这个案件联系并不紧密,她也会很快就把电视转到别的频道上。
艾伦也许会高兴地把这些事情的进展情况告诉她。
但是他不会主动地提供任何信息,而她也没有问。
说她对兰迪父母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那是不对的。
她有兴趣,只是不想知道。
她不知道吉米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从那天以后,她的确没有与吉米谈过,没有严肃地或深入地谈过,他们互相见面的那几次,看来谈话有点不自然,有点尴尬。
他们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点。
但是她还是觉得与吉米比较亲近,对他比较关心,与以往一样。
吉米现在与其母亲住在格伦戴尔。
他们已经决定把房子卖掉,连家具一起卖掉。
根据他母亲的想法,吉米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
没有带衣服,没有带玩具,什么也没有带。
他没有带可能让其回忆起过去的任何东西。
就个人来说,只有吉米才是她最关心的。
她知道这个孩子的经历是多么不容易。
要他把所有这些都忘掉,也许需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忘不掉。
像她一样,他也曾进行过治疗,一周去看两次精神病医生,但是她知道这样还是不够的。
有许多事她都想告诉他,她想给他许多忠告,不过她知道,如果在这一点上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会更好一些。
他必须靠自己去医治心灵上的创伤。
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及时埋葬了对她的记忆,是否已经把对她的记忆归结到与这一时期有关的那些倒霉年代,这种记忆是否已经被挡在了他的意识之外。
也许是吧。
但是这样也行。
只要他康复、健康和愉快就行。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电话铃响了,凯茜走到起居室去接电话。
电话是安打来的。
她明天要搬家,提醒凯茜让艾伦去租一辆汽车。
原来凯茜想让安搬来一起住,只付一点象征性的租金就行,但是,安微笑了一下,建议凯茜把这种待遇提供给艾伦,如果她真想要一个室友的话。
凯茜脸红了,但没有表示不同意。
艾伦很棒,通过这一切事,看到艾伦真棒。
不管她什么时候需要他,艾伦都会在那里出现,保护她免受媒体干扰,帮助她处理与保险公司和律师的事务。
他还用他的一些假期时间与她待在一起,虽然他们没有住在一起。
还没有同居,但是他们已经进入最亲密的状态。
她抬头望了望钟。
四点三十分。
今天下班后,大约六点左右,他将过来,而她也已经答应做晚饭。
他要求吃汉堡包,但是她告诉他胆固醉已经够高了,她不想再为潜在的健康问题出力了。
她告诉他她将做鸡汤面条。
艾伦提前到了,五点四十五分左右就到了,她做饭时就让他坐在厨房里。
她喜欢他在身边。
她爱与他在一起。
哎,今天晚上留下来在这里过夜吗?她问。
你要我留下来吗?她点了点头。
他咧开嘴笑了笑,呷了一口低糖可乐:明天要穿的衣服正好在汽车的后座上。
多巧啊!你以为你很会耍花招,是吗?他大笑了起来:有花招的时候,就使一使罢了。
晚饭后,艾伦从汽车里把衣服拿进来,他们看有线电视所放的一部汉弗莱・博加尔特的老电影。
她的父亲曾经很喜欢汉弗莱・博加尔特,这也是他们最后达成一致的少数几件事中的一件。
随着晚上的消逝,凯茜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抑郁。
电影演完后,艾伦就把电视关了。
你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亲。
他抱住她,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以前也这样过,这种事情是不能用言辞来解决的,那只是必须过去的事情。
凯茜紧紧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但是她的眼睛啥着眼泪。
她想起了她与父亲一起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所有时间,在她的脑海里,过去十年里与她一起生活的父亲不是一个厌恶女人的自私人,而是一位完整的有生命力的中年单亲。
他是一位与她一起成长的、亲爱的、关怀她的父亲,一个准备而又愿意接纳世界的人,一个热爱家庭、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家庭的人。
她为那个人的去世而哭泣,尽管实际上他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她。
她擦了擦她的眼睛。
别离开我。
她恳求道。
永远也不离开。
他说。
当她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和失去的一切而哭泣时,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当她停止哭泣擦干眼泪时,艾伦仍然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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