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尼在很远就看见了那个绿色标志,不过,她看不清上面写的字,就暗自祈祷去里奥韦尔德的路最好不到20英里了。
她没有这么幸运。
她加速开到标牌附近,看见距城镇还有5O英里远,便小声咒骂着。
她已经答应姐姐中午之前到达,现在看来3点之前也到不了。
她把手伸进身边放着的小冰箱里,在里面摸了摸,手指只碰到冰水和已经半融化了的冰块。
几英里以前她就喝完了最后一罐减肥可乐,现在又感到很渴。
这个小现代车没有空调,即使是窗户打开,沙漠里还是酷热难耐,吹到脸上的风都像火烧一般。
另外,她还得去上厕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等到下一个加油站,现在已经憋得很难受了。
她看了看窗外、连几棵矮树都没有,如果实在不行,她连可以蹲下的地方都找不到。
只有一些风滚草、仙人掌和矮小的没有叶子的儿棵小树。
她用力踩在加速器上,时速提高了5英里。
她知道,如果自己迟到了,玛丽一定会非常紧张的。
自从父亲丢失以来,她一直是这样紧张慌乱的样子,这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吉尼没有告诉她,但是,事实上,她自己也是非常担惊害怕。
父亲刚刚丢失的那两天,她并没有特别担心,因为父亲以前也不是没有丢失过。
但是过了一周以后,他还没有和任何家人联系,她便开始担心了。
现在她相信姐姐说得没错,父亲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前面右边的地方,她看见一个蓝色标志,虽然还看不清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吉尼凭经验知遁那是提示前方某处有厕所。
她略有解脱地叹了口气。
又开了几英里以后,她看见一个廉价的铁架子帐篷,里面有3张野餐桌,中间有一个小砖房子。
一定是厕所。
她把车开了过去,停在唯一的一辆菲亚特汽车旁边,它的上人,一个年轻人身穿网球服和他的女朋友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吉尼飞快地跑进写有女士字样的门口,一进来就感到里边的臭味令人窒息,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蹲下之前的刹那,她发现,厕所里并没有什么化学处理系统,马桶只是直接安装在一个敞开的化粪池上面。
大小便之后,感觉轻松多了,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她听见下面的粪池里扑通地一声,恶心极了。
她跳了起来,眼睛盯着下面的窟窿,下面黑糊糊的,有一池子粪便。
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里面游过去。
突然,她看见父亲出现在里面,对她瞪着眼,又从脏水里游走了。
她哭叫着从厕所里跑了出来,只见菲亚特里的那两个人已经开到了公路上。
她本能地向他们追去,只是,她还没有到达停车的地方,他们已经不见了。
现在,她坐在一个野餐桌旁边。
眼睛盯着厕所。
这个小小的铁房子现在看起来是如此地令人恐惧。
在这寂寥无人的荒漠上出现这样的一个所在,一个唯一的有些人气的地方,铁帐篷似乎与周围的荒凉很不协调,有什么地方显得不对。
吉尼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可能是过于紧张,被刚才在粪池里看见的景象吓坏了。
她战栗着。
难道她真地看见自己以为看见的东西了吗?这太离奇了,简直一点儿也不可能,令人难以置信如果在什么地方她听别人提到或读到过类似的事情,也会认为纯属胡扯。
即使现在,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些全是她想象出来的,是她对父亲的担心和优虑使她失去了理念。
父亲怎么能在沙漠上一个女厕所里的化粪池里生活着呢?不可能!但是,她亲眼看见父亲从粪便中游了过去。
他还对她呲牙咧嘴地笑着。
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把这些告诉玛丽・贝思,告诉警察,但是,尽管她亲眼看见了,尽管她心里也很害怕,但是,她还是不太确定父亲真的在粪池里面。
怎么可能呢?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也没有道理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离开家里来生活在这样的厕所里呢?吉尼离开了餐桌,把短裤从裤沟里拽了拽:她开始慢慢地走下旋转的水泥过道。
她必须弄清楚,她必须亲眼看清楚。
厕所里很暗,唯一的光线是来自门口和外面的一点昏暗的自然天光。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走向厕所里面。
厕所里气味还像刚才那样难闻,甚至更差,她几乎要窒息。
她强迫自己向粪池里面看去。
爸爸?她小心翼翼地喊道。
粪池里没有什么动静,她又大声喊道,爸爸?父亲把头从粪池里探出来,满脸灰白,对她呲牙咧嘴地笑着。
吉尼后退了几步,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尖声叫喊,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她又鼓足勇气,来到粪池跟前,看着里面。
父亲用眼睛盯着她,粪便从他那突出的额头滴落下去,咧开的嘴角里流出脏兮兮的污水。
别过来。
他嘶哑着嗓子说,声音沙哑粗重。
吉尼茫然无措地看着周围,她该怎么办呢?她是不是该……一个身穿蓝色西服的中年妇女走进厕所,看见吉尼站在马捅上面看着粪池里面,便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她不无尴尬地说,我需要用厕所。
吉尼向她转过身来。
你不能!我父亲在下面。
她退回身去,脸上一副不解的惊奇,马上就惊慌起来,吉尼回头向粪池里面看去,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池黑暗的粪便。
臭婊子!传来父亲从粪池里发出的嘶哑的咒骂声。
她被父亲声音里的那份愤恨和他们父女谈话的场所而感到害怕,赶紧犹豫不决地离开厕所。
一只沾满粪便的手突然从马桶的座便下面伸了出来。
吉尼慌张跑到汽车边,还没有来得及打厅车门,就晕倒在地上。
醒过来以后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朦朦胧胧记得被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救醒,显然是有人看见她晕倒在车轮上,不醒人事,便叫了警察她记得自己讲述了所发生的事情,又讲述了一遍,然后有很多瞥察和污水工人,再后来,还有电视摄像机。
她记不得是怎么把父亲抓起来的,但是,她记得玛丽・贝思,玛丽楼抱着她,一与她一起哭泣,代替她跟警察淡话。
是玛丽・贝思在照顾一切细节并处理手续上的问题。
她,一直觉得姐姐是很强壮的。
她透过栏杆看见父亲在他囚禁地的水泥地上不安地走来走去。
这里只有她和另外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玛丽在前面的办公室里跟警察局长谈话。
父亲的眼睛闪亮着,很紧张,充满了焦躁不安与激愤。
她可以感觉得到父亲散发出来的那股蠢蠢欲动的劲头。
他停下来,用力地晃动着那些栏杆,将头撞在卜面,对她咬牙切齿。
臭婊子!他叫骂道。
安静!警卫命令道。
吉尼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一方面,她可怜父亲变成今天的这副样子,另一方面,为失去了原来的父亲而难过:面前的这个人仍然有父亲的体型和脸面,但是,他的一举一动、他所说的话、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外星人。
一行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她用手指擦掉。
为什么?她努力硬咽着,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她狞笑着。
我是狗屎,我从来就是臭狗屎。
他把。
头伸进马桶里,转来转去。
吉尼把头转开。
她闭上眼睛,头脑中又出现了从粪池里伸出来的手。
她在警卫的护送下,离开了父亲的看管地。
罗伯特死死地盯着传真机,他拿不准是立即报告维吉尔的事情还是再等一等。
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也许他们有人在监听收音机和电视上有关犯罪的报道,但是,联邦调查局和州警察局还没有任何人跟他联系过。
他想推迟几天再给他们发传真,告诉他们这里所发生的事情。
但是,不行,他不能那么做。
他想起了玛丽・贝思看见父亲被关押起来时的表情,一脸的苍凉无助。
她应该得到最好的人员和资源来帮助她们。
里奇走了进来,罗伯特跟他点了点头,满脸疲倦的样子,走到自己的桌子后面,坐下来。
报纸生意怎么样?还行,你的执法呢?焦头烂额。
各人都有难念的经啊!哥俩沉默了一会儿,罗伯特在他的旋转椅里向后靠去,椅子夸张似地发出鬼怪一般的叫声。
你应该给那把椅子上点油了。
是的。
里奇走到传真机前。
我希望我能给自己买一个这样的东西。
那是联邦调查局的,要是我说了算,就不会让它放在这里。
他们发现什么线索了吗?罗伯特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如果他们发现了什么线索,我也是最后一个被告诉的人。
我肯定他们的任何事情都放在计算机上,按照他们的方式进行着。
里奇靠在窗户框上,面对着哥哥。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诉你了。
墓地事件已经登载在那天的《共和报》上了。
你看了吗?近来我太忙了,也不读什么报纸。
我连你写的文章也没有来得及读。
里奇笑着说,你一定要读,写得很不错。
他们认为能够根据安葬图把那些尸骨重新埋葬进去,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谢天谢地!罗伯特咳嗽了一声说:你又去那里看过――?我没有。
罗伯特把视线集中在左边墙上的一张县级地形图,躲开了弟弟的视线。
我也没有。
但是,现在我想也许我应该去。
我觉得我不去是不应该的,我俩谁都没有去。
妈妈会明白的。
爸爸不会。
传来一声笃笃的敲门声。
我打扰你们吗?布拉德。
伍兹站在门口,手边夹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纸张。
罗伯特摇摇头,进来。
伍兹走过破旧的地毯,把文件夹放在罗伯特的办公桌上。
这是我的报告。
我已经给县里送去了备份。
结果是,我仔细地查看了八具尸体,它们看上去好像被特别地,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处理’过。
你说得对,它们的骨髓都被抽干了,尽管之前多数已经快干了。
但是,我没有发现任何切割的痕迹,也没有在尸体的骨头或肌肉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尸体上没有遗留下任何不属于它们的物质,看不出是如何干的,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人还是什么动物于的。
罗伯特叹了口气,拿起文件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上面的一页,又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伍兹从衬衫衣袋里拿出一支烟来,看了看问道,你发现什么没有?你知道这会是谁干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我仍然希望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伍兹停下来,不再继续检查那支烟,他把烟放进嘴里,没有点燃。
他看了看罗伯特,又看了看里奇,开始来回地走。
如果确实面对着一个吸血鬼,我们该怎么办?里奇驳斥道,得了,得了。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不,听我说完。
我对完全脱水的技术做了一点研究,特里斯和那些动物尸体的脱水方式…就这么说吧,很不寻常。
也不应该是那付样子。
布拉德……我知道,这有些傻,我也理解你是怎么想的。
但是,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诚实地讲,是检查那些墓地的尸体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技术方面和检查结果我都写在报告里了,但是,我没有把这种怪异的想法写进去。
检查那些尸体时使我越来越害怕,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人会去吸食尸体里的干骨髓呢?罗伯特站了起来。
也许是什么神秘的膜拜,谁知道呢?确实没错。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应该思路放开一些。
伍兹把那支还没有点燃的香烟从嘴里拿出来,放进了衬衫口袋里,不再来回走了,维吉尔是怎么回事?县心理医生怎么说?他就在里头,我正在等他回来向我报告。
是谁?詹考伯森。
伍兹点了点头。
他很棒,做事多少有些杂乱,不过,是个不错的人。
县里的事情,他从来都二话不说。
他走到里奇身边,看着罗伯特。
我能在这里等到结果出来吗?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能?我呢?里奇问道。
你们要不要记录?你提到的,就不用我告诉你怎么做了。
这是头一次啊。
罗伯特拿起一个便笺夹,给他扔过来。
10分钟以后,他们在会议室里见到了詹考伯森医生。
这位心理分析专家,身材格外魁梧,头上光秃秃的,两耳都佩带着耳环。
还没等他们都坐好他就开口说道:你们了解梅杜沙综合症吗?罗伯特和里奇不知所云地互相看着对方。
伍兹摇了摇头,由于问题是直接指向他自己的,就回答说:不敢说知道。
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
它是由于极度的恐慌和痛苦而导致的人格变化,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一种由于痛苦的经历而导致的变态行为。
梅杜沙综合症与其他类型的由于痛苦所导致的人格紊乱之间的区别在于,它不仅仅是由于某个特别的事件而引起,而且,也是由于这次独一无二的事件所造成的。
由于所受到的刺激大到他不能接受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便经历了一种可以说是人格再塑的过程。
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甚至从来也没有读到过这么严重的病情。
维吉尔先生的大名会在以后儿年的课本里一直写下去的。
如果他能活下来,如果他在下面能避免一些致命的疾病,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研究项目可做。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
对不起,请问一下:你怎么那么肯定呢?也许维吉尔先生一直就是个疯子,也许他只是突然病了。
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只是今天才见到了这个人,只是给他做了几个小时的检查,不过,问题就在这儿。
说实话,我们可能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对这个诊断有绝对的把握。
但是,我得告诉你:维吉尔先生很有可能是患有梅杜沙综合症。
詹考伯森用食指在上牙齿上划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我参加了这种病的命名大会。
我原来想根据摇滚剧‘谁是凶手?’把它命名为‘托米综合症’,因为,托米在目睹父亲杀死母亲的情人以后变得又聋又哑又瞎。
但是,其他的心理分析专家们都年纪稍微长我一些,他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谁是凶手?’这个摇滚剧。
我怀疑他们多数人都不知道甲壳虫乐队是何许物呢。
另外,他们又非得要参考希腊文献不可,心理分析专家喜欢古典的考证…维吉尔先生怎么样?罗伯特问道。
很明显,这个人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以至导致了行为上巨大的变化。
根据我和他的两个女儿的简短对话和我跟他的交谈以及我对他的行为的观察来看,很可能他看到或经历了令他极度恐惧和震惊的事情,导致了他的心理屏障被彻底摧毁了。
他改变成了你在粪池里看见的那个人。
伍兹看了看罗伯特,又看了看这位心理专家,咳嗽了一声。
如果一个人看见了吸血鬼,会怎么样?你认为那样会足以使他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吗?詹考伯森皱了皱眉头。
吸血鬼?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魔鬼,里奇补充说。
身披黑色斗篷,青面獠牙,吸食血肉。
这不是开玩笑的,心理专家站了起来说道。
我没有时间和你们开玩笑。
叫我来看看这个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我的看法。
我建议,让他继续留在弗罗伦斯的医院里接受治疗。
罗伯特看了看伍兹,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继续按照他的思路跟心理专家探讨下去,比如说,我们不是开玩笑这样的话会把专家引到吸血鬼的问题上来。
但是,伍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向下看着;罗伯特看看弟弟,他也在看着别的地方。
詹考伯森开始收拾他的文件。
是什么样的事情会使一个人受到如此惊吓呢?罗伯特问。
我认识迈克,以前认识,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的人。
詹考伯森抬起头来,摇摇头;、左手玩弄着自己的耳环。
我不知道,他说。
他想了想,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不过,我们会弄明白的,到那时候…一定会很有趣的,一定会的。
苏珊。
声音很微弱,听得出来是广东口音。
苏―珊―苏珊。
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暗的屋子。
她的床头压上了一个重重的东西,床头一倾斜,脚下感觉似乎重心向下转移了。
窗外风呼呼直响,携带着风沙吹打着整座房子,好在房子还算结实不至于被吹倒。
她感觉枕头边似乎有微弱的呼吸声。
苏从胎儿似的蜷曲睡眠状态伸展开四肢,只见奶奶坐在床边,瘦弱的身体在偌大的黑夜里显得小小的一团。
她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她困倦地用英语问道,然后,又用广东话问了一遍。
奶奶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房间里只能听到她粗重的喘息的声音,跟外面的暴风沙遥相呼应。
苏感到有一只冷冰冰的手触摸着自己的脸颊,还有下颌o我又梦见那个喝血的死鬼了。
苏没有说话。
我连续5个晚上都梦到这个喝血的死鬼。
喝血的死鬼。
苏熟悉这几个声音,也明白这几个字放在一起组成的词,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这几个字一起用过。
它们组成的词使她浑身毛骨悚然。
喝血的死鬼!她仔细地观察着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企图看出一点她是在开玩笑的假象,但是,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知道,奶奶半夜三更地来到她的卧室里,一定不是开玩笑。
她伸出手来,本能地摸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玉坠。
是的,奶奶点了点头说。
苏感到很冷,便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
她想对奶奶所说的话一笑置之,想赶紧重新进人梦乡,把刚才的对话完全忘记,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她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她发现,自己回想起了马奴尔・特里斯,回想起了里奇的父母亲和墓地埋葬的其他人。
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她所感觉到的事情。
奶奶突然俯向前来,大睁着双眼。
你也感觉到了!苏摇摇头,说,没有。
你感觉到了。
你骗不了我的。
奶奶几乎在小声耳语着对她说,她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在外面肆虐的狂风中。
你也知道喝血的死鬼。
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
在美国,他们有另一个名字。
吸血鬼,苏告诉她。
吸血鬼,奶奶点点头。
但是我们管它叫喝血的死鬼。
我已经五个晚上梦见它了,它就在这里。
你也能够感觉到。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你感觉到了。
我不会感觉事情。
你会。
你有第六灵感。
我没有。
你母亲没有,你父亲也没有,约翰也没有,而你有。
她伸手去够苏的手,紧紧地攘着被子,捏着苏的手。
别害怕。
我不害怕,因为没有什么喝血的死鬼有,我见过。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狂风呼啸声更大了,犹如洪水一般。
奶奶接着继续说话时,苏不得不靠近前去听。
喝血的死鬼来的时候,我只有8岁。
那时我们住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涂信。
我很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我都记着。
现在我仍然能够看见晨雾中山坡上那座房子,犹如士兵一样屹立在浓雾中。
我仍然能够听见山谷里传来外婆尖叫声的回响。
她向着苏的方向看着,目光空空的,不是看着她。
我们被这些尖叫声及其回声惊醒,我既害怕,又莫晚其妙,跑进我父母的房间。
父亲和母亲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知道这一定是喝血的死鬼。
这更加使我害怕,‘喝血的死鬼’这几个字吓得我魂不附体。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父母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从来遇事都很镇定自若。
他们脸上惊慌的表情使我尤其感到恐惧不堪。
我意识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没有办法保护我了。
他们不是争吵而是在尖声叫喊,这也令我非常害怕。
他们不想带我跟他们走,但是,更害怕让我一个人留下来。
妈妈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跑到路上,在冰凉的晨雾中跑向外婆的房间。
我一边跑,一边感觉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与往日不同的气味,我很不喜欢。
我们一直向着南方跑着,逐渐地远离了山谷开阔的地带。
但是,我感觉就好像是在向着北方跑,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一定是出了毛病。
当我们到达那座房子时已经有一大堆人围在那里了、母亲让我和父亲,其他的男人和孩子呆在外面,她和其他的女人走进房间里。
我害怕极了,不敢说话,也不敢间任何问题,所有的孩子都被吓呆了。
不过,我从那些大人们的议论中和从里面偶尔传出来的几个字得知外婆的3个儿子都被喝血的死鬼杀害了。
我们站在那里,等啊等啊……空气变得越来越冷,恶劣的气味也变的越来越浓。
突然,我们看见了!那个喝血的死鬼在房前的小路上空弥漫的雾气中漂浮着。
父亲小声说,那就是陈礼扬,前年才死去的;另外一个人说,那是林石颐:但是,我看见了他们谁都没有看到的东西,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见的那个漂浮在雾中的人不是我们所熟悉的任何人的尸体,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尸体。
它不是人,从来就没有做过人,它完全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比任何人类的尸体都古老。
它是魔鬼,它看着我,也知道我看见了它的本来面目。
然后,它就消失在浓雾中,不见了。
它什么样?苏问道。
你并不想知道。
不,我想知道。
不,你不想。
奶奶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不是看着空中,而是回顾着从前。
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等待着奶奶继续讲下去。
终于,老太太又开始讲了,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更加悲凉。
从那以后,我知道我跟别人不同,我有第六灵感。
这种想法多少使我有些安慰,但是同时,它也使我非常害怕。
我跟父母亲和村里的所有聪明人都讲了这件事情,希望什么人能出来教我,训练我,并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但是,涂信这个村庄里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我。
事后,我曾经以为,也希望那个喝血的死鬼在杀害了外婆的三个儿子以后已经离开了。
但是,它并没有离开。
它一直呆在山里,靠淡饮人畜的血液活着。
白天,男人们出去寻找它,企图捕获它;夜晚,大家都把自己锁在房子里。
村里一个年轻妇女的孩子被带走,一个猎人没有回来,土地变得荒芜,树木干枯,还有竹林、田里的水稻……村里连一个动物也找不到了。
一个老头,名叫泰伯,想给喝血的死鬼供奉祭祀品,以为那样会使它满意。
他建议给它一个少女做祭祀品,我知道这不会起作用的,便跟他们讲了。
由于我有特异功能,他们就相信了我。
最后,我们决定离开家乡。
父亲认为,在广东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比呆在涂信或湖南的任何地方都好。
几个家庭同时离开了家乡。
我们家和另外的六家。
我不知道剩下的那些人家后来怎么了。
我们活了下来。
在广东,我找到了一个老师,学习了一些巫术,还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喝血的死鬼的袭击。
不过,我再也没有见过另外的吸血鬼。
窗外的风突然停了下来,房间里显得出奇地平静,过于平静了。
苏珊,确实有这样的魔鬼存在,一直就有,将来也会有的。
苏很不舒服地在床板上动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
她是不相信有吸血鬼的,但是,奶奶讲的故事使她非常害怕,她也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相信。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
等你不困的时候,我们再继续谈这个吧。
我们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有责任阻止事态的发展。
她站了起来,离开了床边,走进了黑暗之中。
我们有责任阻止这一切。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想问她,但是奶奶已经走出了房间,正要把门关上。
她知道只有等到早上才能再询间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听见奶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她继续呆坐在床上,困意全消。
她听见父母在大厅那边他们的房间里谈论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很低。
含含糊糊,一点儿也听不清楚。
他们是不是一直在说话?她以为他们睡着了。
她屏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声响。
想努力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是丝毫也听不清。
她在黑暗中坐着,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的边缘,眼睛盯着拉上窗帘的窗户,浑身感觉很冷。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奶奶的故事。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以来,她就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感觉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感觉事情都有些违背它们的本来面目。
也许奶奶是对的。
也许她确实掌握第六灵感。
她又躺了下来,脑袋陷进松软的枕头里。
她回想着过去,试图回忆起自己生活中什么时候是不是真的得到过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但是,她回想不起来。
很快,她又进人了梦乡,梦见一个腐烂的尸体,聋拉着的嘴角往外流消着鲜血,在一个中国小山村的浓雾中飘荡着,它在寻找她,喊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在饭店里,苏尽量离奶奶远一些,想方设法不跟奶扔单独在一起。
她觉得这很不好,很为自己惭愧。
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第六灵感和喝血的死鬼更是愚蠢透顶。
她为奶奶感到很尴尬。
她寻思着,老太太是不是开始老糊涂了。
午饭时,厨房里又潮湿又燥热,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排风系统已经打开,但是,父亲同时在四个炒锅上炒菜。
还在炸着两份炸虾,不管空气循环与否,里面也是大熔炉一般。
苏从后面的台子上拿了一塑料碗切碎的洋葱,递给父亲。
再来点儿鸡肉,他用英语说。
她快速从铺有草垫的地板上走过去,打开那个大冰柜。
拿出父亲早上准备好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已经切好的鸡胸脯片。
她从约翰身边经过,他正在抬头看着电视。
你怎么不帮忙?她问道。
他对她咧了咧嘴,皱了皱眉头。
爸爸!约翰,帮帮你姐姐。
为什么我总得干那么多活儿?这不公平。
她整天泡在那家报社里,而我不得不呆在这里,干这一切。
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千,苏说:我再干另外5份工作,也比你在这里干得多。
别吵了!,父亲用广东话说,苏珊,你来帮我,约翰,你去前面帮妈妈。
天哪!约翰!快干活儿去吧。
她用英语说。
苏珊!约翰气冲冲地走出了厨房,苏转过身来对着父亲。
她看见父亲对她瞪着眼睛,但是,她从他那眼神里可以看出那是装出来的。
他把炸虾分放在两个盘子里时,已经笑了。
约翰几分钟之后就返回了厨房,客客气气,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他轻轻地拍了拍苏珊的肩膀,苏,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苏笑着问他:你要什么?咱俩做个交易吧。
我在厨房里于。
外面来了我们物理课上的一个小伙子,我不想让他看见我。
为什么?因为・…。
因为什么?妈妈在和他的父母亲谈话。
过去的时光一下子闪现在她的眼前,这种感觉她太了解了。
她点头答应他。
不用说,她也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也曾经为母亲、为父亲、为他们所说或所做的一切而备受尴尬,这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对父母亲的行为感到羞辱以后的一种反应。
她在语法学校的大多数时间尽量不提与她家的人和事。
她回想起自己曾经竟然为自己家的院子而感到难堪。
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他自己人为的自然观强加于这片荒漠上而不是像别人一样来接受或适应这里的地方特色,而且还以此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条街上所有的别人家都是把沙子和砾石。
与这里原有的植被重新安排了一下,种有灌木篙和仙人掌等肉质植物。
而父亲则种植了一院子的花草和两棵茂盛的柳树,树枝都茸拉到外面的车道上。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家里怀有什么样的的感觉:几年来,她总想避免与父母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避免一起出去购买东西,害怕在公开课上或开学典礼的晚会上与他们一起出现。
她看见过同学们脸上的蔑视表情,听见过母亲来学校接她用广东话喊她时同学们在背后的讥笑。
三年级那一整年,学校里流传着一首歌谣:中国人,日本人,脏膝盖,看她们。
卡尔・诺丁还残酷地对着她做鬼脸,勾勾眼角,咙牙咧嘴,模仿他们偏见中的中国人的形象。
晚上临睡前,她曾经析祷过,父母亲第二天醒来时可以说一口完美的英语。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教堂,也不完全理解上帝的概念,不过,她从朋友们那里和电视上听到和看到了不少关于祈祷的事情。
知道了自己大致应该怎么做。
所以,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开始说道:敬爱的上帝,接下来是她的一系列愿望,然后以阿门结尾。
不过,那从来就没有起过什么作用,当她升入四年级时就放弃了祈祷。
就这样,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那种尴尬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但是,之前的那些年她却一直背负着这种包袱。
约翰还处于那种异常敏感的阶断,她多少有些为他担心。
她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逐渐开始长大了,接受了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背景。
她在想,约翰或许永远也不会在内心里解决这个问题。
生活在两种文化当中简直就如地狱一般。
好吧,她说,我和你换。
如果妈妈说什么,告诉她这是你的主意。
她刚要跟他争论,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行她同意道。
她看见父亲正看着她。
很赏识地对她点了点头。
他很理解。
母亲是不会理解的。
苏很高兴自己不用呆在厨房里了,这只会导致一场争吵。
父母亲在很多方面都很不相同,苏常常想,他们的婚姻是不是被人安排的,不过,她从来也没敢问他们。
她从父亲旁边的低架子上拿起刚刚做完的一份定单,猛然间想到,她连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知道。
她知道的就是,他们在香港生活过,是在那里结婚的。
她知道的就这些。
她的朋友们似乎知道他们父母亲恋爱的密切细节,可以像背诵电影情节一样说出自己父母亲恋爱的具体细节。
她和约翰却不知道父母亲的这些事情。
母亲从门口走进餐厅里。
快点,约翰,客人在等着呢。
没事,约翰,苏说。
我去拿。
他不无感激地看着姐姐把盘子递给妈妈,然后跟着她走到前面来。
你欠我的人情。
苏一边走进餐厅一边回头对他说。
约翰点点头,没错儿。
科丽透过窗户看着惠勒牧师走进汽车里,把车倒出来,开到街上。
她停下手中写字的笔,活动了一下手指。
做教堂的秘书跟她原来想象的很不同。
她原以为,会是一个很悠闲的慢节奏的工作,只不过是为教区的信徒们安排见面的时间,在假日里给人们打打电话,让他们给穷人捐赠食物之类的工作。
但是,她似乎用大多数时间来填写那些许可申请表,发票和征用单。
她倒不在意这些。
她现在工作的教堂办公室里的灯光很幽暗,跟她原先在《里奥公报》那间办公室里刺眼的荧光灯形成鲜明的对比。
现在她的工作简单灵活,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构上的要求,跟《公报》的死板的期限相比也是一种喜人的变化。
她现在可能要做很多的工作,但是,这种劳动并不要求太多的脑力。
她感觉自己现在终于有些时间用来思考问题了,把很多事忙考虑清楚。
她已经开始逐渐喜欢惠勒牧师,不过,她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也会让里奇疯狂的牧师是有一些清高,过于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他是一个好人,有很多杰出的想法,而且他确实愿意为上帝贡献一切。
我见过耶稣基督。
她把这个想法推向脑后,看着自己正在写的文章。
几周后会举行一次大的教堂募捐活动,一次野餐会,她现在的责任是在(公报》上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里奇一定会不无讽刺地说这就足他雇佣她的目的,她一与这份若公报》的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公众效应。
但是,他和她都知道,在里奥韦尔德,只要你想出名,准都可以做得到。
这里毕竟没有什么真正的新闻供人们茶余饭后嚼舌。
至少在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之前是这样的。
她又在自己准备的募捐文章中添了一行,看了看书架上的表,已经三点半了。
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门廊、以及从大厅通往小教堂的的走廊。
然后赶紧集中精力于要写的文章上。
她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教堂里。
说来很奇怪。
但是这是真的。
当惠勒牧师在教堂里时,她感觉很自在,也很舒服,但是,一旦他离开教堂,这整个地方似乎就变了:原本不很明显的噪音变得非常嘈杂,令人不安。
过道和小教堂也似乎变得黑暗了,通往前厅和库房紧锁着的门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虽然她的办公室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整个教堂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彻底改变了,新近增加的那个空架子看上去更是令人胆颤心寒。
他跟我说话了。
科丽伸手把桌子上的收音机打开,找到凤凰城外的排名4O的音乐台,可是有太多的静电干扰。
她把椅子动了动,这样眼角看到的就不再是通往大厅的门廊而是面临街道的窗户。
她再次集中精力开始继续写她的文章。
科丽到家时那只蜘蛛还在那里。
她一边脱下鞋子,一边看着起居室右上角的那个黑茸茸的躯体。
她知道里奇早上也看见那只蜘蛛了,她注意到他在准备去上班前小心翼冀地避免去那块地方。
她故意没有动那个蜘蛛,想等他来处置它,不过,她知道,他不会杀害它的。
果不其然,他还是没有管它,把这个责任留给了她。
一个大人害怕一只虫子。
她听见里奇和安娜在厨房里说话,突然她感觉里奇这么令人厌恶。
为什么总是她在这个家庭关系中负责任?不管是家里的财政还是家务、甚至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也总是她在作出决定,总是她在采取行动。
他那宝贝报纸之外的任何事情似乎自然地成了她的责任。
如果他对他们的婚姻也像他对他那分可恶的报纸一样吃苦耐劳,也许他们还可能维持一种比较不错的关系。
她听见安娜在笑,听见里奇对她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很幸福也很自然。
就像通常一样,他总是在演戏,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也使她很反感。
也许在女儿面前这样做是应该的,孩子们需要父母关系健康。
但是,在你老婆这里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这样抱怨他的行为而感到内疚。
她不应该告诉他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和悲哀。
为什么不呢?也许她应该告诉他。
她一直很同情他,她一直在那里等他。
她知道父母亲被从墓穴里挖掘出来以后他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父母亲去世后被从坟墓里挖掘出来她会是什么感觉。
但是,他没有跟她交流自己的感情,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与她敞开心扉,分担痛苦。
他应该那么做的。
有一段时间他是会那么做的。
这使她很气愤。
令她更加气愤的是,他甚至也没有和罗伯特一起谈一谈。
她知道,他们俩在一起时会像警察与记者那样而不是像哥俩那样谈论这件事,不会像他们俩内心里感觉的那样来谈论这件事。
这个家庭究竟是怎么了?她拿起一只鞋,掂起脚尖,对着蜘蛛打去。
黑色的身躯掉到了地毯上,她又打了它几下。
把鞋跟狠狠地按下去,确信它死了。
安娜听见了动静,从厨房里跑出来。
妈妈!里奇从女儿的上面看着她。
你刚才打死的那是什么?蜘蛛吗?科丽把安娜抱起来,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看着里奇。
是的,她说,是一只蜘蛛。
在教堂里工作,日子过得很快,比在《公报》时快多了。
工作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挑战性,不过,她觉得比和里奇一起工作时轻松多了。
她那些不满的情绪也似乎渐渐地平静了很多。
她还是想离开这座城镇,重新回到文明的地方,在二个文化方面更加发达的环境里把安娜抚养成人。
不过,现在的她不像以前那样做事情雷厉风行,现在她多少有些优柔寡断,做事情喜欢等一等,看看再说。
也许这就是耶稣的影响。
她更愿意不这么去想问题,尽量把这个想法压到潜意识深处。
如果她容许自己考虑耶稣已经返回地球上、返回里奥韦尔德的想法,她就会无比害怕,什么事情也没法进行了。
她知道,安娜一直都很紧张、很害怕,这周以来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她希望自己能为安娜做些什么,能使她心情平静下来。
同时,也使她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实际上,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她和惠勒牧师只讨论一些教区的实际问题,教堂的日常运作事宜。
从牧师的举止和神态,从他的话里话外潜藏的含义,她知道,牧师真的相信他自己看到了耶稣基督。
随着一周时间的流逝,她自己的立场也逐渐地被淡化了,牧师那天的布道给她和当时所有的人传达的几乎伸手可及的信仰似乎越来越变成一场精彩演说的副产品。
但是,如果她不相信,她又为什么要害怕这个周日的礼拜呢?为什么她不能使安娜相信没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她又要把这些对里奇隐瞒呢?她感觉,如果她和里奇谈一谈。
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混乱的思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不就是婚姻的含义吗?―理解和支持。
她又把这种想法推开了。
至少达到了一点:除了这些恐惧之外,她很喜欢在这里工作,她现在过得比过去很长时何都快乐。
现在她头脑里立即浮现出来的词语是安宁与和平。
教堂里的词汇。
他要在地球上建造天堂王国。
耶稣爱你们,惠勒牧师说。
科丽抬起头来。
看见牧师正在对着她笑。
那个笑容里似乎隐含着些什么,它暗示着一种对无限神权的狂热迷恋。
如果他没有说话,没有说那几个字,没有直接切中她内心里的疑虑,她一定会感到恐惧的。
但是,他说话了,他说了那几个字,他解释了她的疑虑:他的声音是那样地令人安慰,使人心情舒杨,让她感觉到了温暖,体会到了自己是受人爱护的,她感到很满足。
惠勒牧师确实是受到了上帝的青睐。
惠勒牧师站了起来,从他的桌子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全新的白色封皮的《圣经》。
那些布道时的话题就是从这里选的。
格兰・莱恩昨天晚上没有来,他说。
他应该来接替盖里・华森的夜班,在过道上完成那个新的安装的。
我对格兰很失望,非常失望。
你给他挂个电话,告诉他,好吗?告诉他如果下一次他志愿报名,然后再失约,我会亲自把他的睾丸连根儿拔下,奉献给耶稣。
牧师说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她的大脑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诫她说,这些话不正常,有问题。
但是,她的感觉犹如沉浸在玻璃缸里,那个警告的声音只是嗡嗡地在远处什么地方发出点微弱的声音而已。
科丽点点头。
我会告诉他的。
在牧师后面,她看见一个今年的日历,1月到9月的方框里填满了黑色的小X,10月31日是耶稣第二次降临人间的日子,被圈成了红色。
一年里其它的日子全都被涂成了白色。
科丽在教堂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格兰的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拨着号码,牧师在旁边看着。
她意识到离第二次降临日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她突然觉得这对她很重要。
特别重要。
格兰显然是睡过头了,电话响了6声以后才来接听,她冷冰冰地告诉他说,如果下一次他志愿出工,然后又没有出现,影响了教堂按时竣工,惠勒牧师会把他的睾丸连根儿拔下来,喂给耶稣的。
她很喜欢说了那个词,睾丸。
她发现自己竟然很高兴听到格兰紧张的声音,他可怜兮兮地道歉,并哀求原谅。
她没有等他道歉完就把电话给挂上了。
然后抬头看看牧师。
他笑着对她说:好样的,太好了。
她所有的疑虑似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的幸福。
在重新集中精力于她桌子上的那些发票时,心里暗自快乐地微笑着。
他再次看见了沙漠中的那张脸。
卡特勒闭上眼睛,紧紧地扶着水池的边缘支撑着自己。
他听到,在希尔加油站厕所的外面,狂风呼呼咆哮着。
如果不是那些风沙打在加油站铁门上和垃圾筐上方又小又脏的窗户上,这声音听起来跟流水声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在围墙保护起来的加油站里,他听到晚来的客户拽了铃绳,敲响了铃铛的声音。
卡特勒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
在他的肩膀上方,他仍然能够看见那张脸透过窗户正在向他窥视着。
他低头看着水池里面,注视着水龙头下面水管子上的一块污渍。
沙摸中的那张脸。
它那充满怨恨的目光以及极不自然的表情都深深地在他的脑海里刻下了永恒的烙印。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是那么令人恐怖。
再次见到这张脸,卡特勒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孩子似的,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是尿了裤子。
外面的咆哮声似乎越来越大。
18岁时,正是沙摸中的那张脸阻止了他出发去寻找那个丢失的荷兰人。
他和霍比・比柴与菲尔・艾蒙斯已经计划中学毕业后上大学之前抽出一年的时间去寻找寓言中的那个金矿,他们3个人都在东部米萨长大,基本上是在迷信山的阴影中生活的。
3个人在语法学校时的大多数时间都着迷于丢失的荷兰人,整天梦想着成为坚强粗犷有名的富人,在5年级时的某一周,他们把得来的救济金放在一起,在梅恩人道的旅游商品店买了一张破旧的真正的‘丢失的荷兰人’的宝藏图,有6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竟然以为金矿已经属于他们了。
高中时,这种痴迷稍微冷却了一些,但是,他们还是认真地计划用一年的时间去迷信山一带寻宝,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就开始。
他们并不是真的希望找到金矿,而是想更多地去参加晚会,离开这片土地生活,在变成成人、承担生活的责任之前充分享受最后的那一点天真自由的生活。
后来,他看到了沙漠中的那张脸。
卡特勒从来没有告诉他的另外两个朋友他看见了什么,他知道他们会说他太孩子气,或者更难听的话。
相反,他告诉他们关于成长的一些明显错误的看法,撇开孩子气的想法。
当然,他们是不会买帐的。
霍比和菲尔两个人分别也一起千方百计试图改变他的想法,他们从友情、记忆、忠诚等多方面下工夫,结果他都拒绝接受。
最后,他们竟然大打出手,先是打他。
后来互相撕打,出去探宝的想法就这样中途夭折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俩,也不知道他们俩还是否相互保持着联系。
那个夏天过去后,他背起原先为去迷信山寻宝准备的背包,就上路去了多佛尔,那里有一个飞机工程师学校。
他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想成为一个飞机工程师,但是,在那里,他只呆了9个月,就去了科罗拉多温泉。
在那里,他又只呆了9个月,然后又去厂阿尔伯奎克。
在那里,他又只呆了9个月,然后又去了……沙漠中的那张脸一直跟随着他。
他在阿帕他路口也看见过那张脸。
那是一个酷热的周六下午,他独自一个人,走在一条印第安古道上,古道曲曲弯弯,绕过很多私人地产和保留地,来到迷信山脚下。
天空一片湛蓝,蓝得很不自然,连平时从来不会注意这些事情的他都注意到了天空蓝得有些特别。
他感觉有些头晕,就坐在一个小土堆上休息,脱下T恤衫来擦脸上的汗水。
他的手摸到脸上感觉鼻子和额头已经被晒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看见了那张脸。
它有两个正常人脸那么大,看上去就好像是地下钻出来的一个雕刻品。
它的下巴、脸颊、眼睛、嘴、鼻子和前额似乎都是由沙子做成的,皮肤看上去很奇怪,满是细粒,又很光滑。
刹那间,他怀疑为什么他以前没有看见过它,它的缔造者们是用什么东西把那些沙子组合在一起的。
马上,他观察到那张脸在活动,颧骨和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角似乎做出一个无声的叫喊的状态,眼睛滴溜溜地滚动着。
他赶紧跳了起来,踉踉跄跄离开土堆时差点儿将自己绊倒。
就是在他神情恍惚地往回走的时候,头脑里一直闪现着那张沙脸,很快,它就形成了沙漠中的那张脸。
他差点叫喊起来,也想喊叫,不过,他又担心那张脸会做些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脸上冷汗如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使他万分惧怕的不只是那张脸上的沙子在活动,而且是那张脸的结构轮廓,是那张嘴的冷酷形状,是鼻子和眼睛错乱的位置。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不自然,都很邪恶。
由于沙子简单单纯的形象,所以整体给人的印象更加令人毛骨惊然。
这张脸对他横眉怒目,呲牙咧嘴,整个脸都呈现出灰白色,强加在二维物质上的三维形体更加令人胆寒。
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太阳穴上的血脉在奔涌着,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来自那两片扇动着的嘴唇的微弱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尽量克制着自己紧张的喘息声,努力倾听着。
声音尽管很微弱,但是还能够听得清楚。
我会找到你的。
它的眼睛与他对峙着,尽管他希望把目光移开,可是他做不到。
那张脸扭曲着,变换着,向上突起,就好像在努力摆脱地球的束缚。
然后又恢复了沙漠上平静的原始状态。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片刻的放松。
又多少有些糊涂,他把这一切归结于沙漠里的酷热难耐以及自己过于紧张的想象。
突然,那张脸又在脚下的沙子里出现了,从地底下冒出来,大张着的嘴里叼着一棵仙人掌。
那双令人恐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露出了可怕的微笑,还嘀咕着他的名字。
卡特勒。
第二遍,卡特勒。
还有,我会找到你的。
他赶紧逃走了,沿着来的小路跑回来,心里清楚,沙漠里的那张脸随时都可以再出现,出现在自己面前,嘀咕着他的名字。
甚至做出更坏的事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脸会宣告说要跟着他,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沙摸,离开亚利桑那州,离开这里的沙子。
不管它是什么,它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如果他呆在森林或城市里,如果他远离构成它的物质,它就不会找到他了。
在来里奥韦尔德的摇滚迪斯科俱乐部之前,他一直做到努力远离任何沙摸。
不过,他从来也没有远走高飞,从来没有去过东部侮岸或南方或西北部太平洋海岸或其他国家,一直在西南部亚利桑那附近生活着。
现在他又回来了。
为什么他不永远呆在外地呢?他再次闭上眼睛,迫使那张脸离开,向上帝析祷着,答应他或她或它自己将做一个好人,只要自己能够活着,能够神智清醒地从这个厕所里走出去,让他做什么都行。
天已经很晚了,加油站很快就要关门了。
服务员肯定会过来看他怎么样了,告诉他他们正在准备关门。
但是那张沙漠里的脸也许会袭击服务员。
那么警察也许会来的。
但是如果警察也不能阻止它怎么办?如果什么都阻止不了它怎么办?如果不管杀了多少别人,它在杀我之前一直不妥协怎么办?卡特勒。
声音很沙哑,又很低沉,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刚刚能够听到。
他想叫喊,但是他发不出声。
他睁开眼睛,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张大着嘴,可是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在他肩膀上方的小窗户外面,他看见了那张脸。
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换着,玻璃那边的沙土墙也在移动着,呈现出不少花纹。
一会儿做做鬼脸,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发出尖叫。
所有这些变化和移动都很不平稳,反而显得紊乱无序抖抖嗦嗦。
以前不是很平滑吗?我找到你了。
他用手堵上耳朵,企图不让这个声音进人,尽量不去听。
虽然呼啸的风声听不见了,可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他的头脑中回荡。
只有两个短语不停地重复着:卡特勒和我找到你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比对他一连申连贯的威胁更让他毛骨悚然。
窗户上的玻璃碎了,掉到了厕所里面。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卡特勒迅速地钻到地上,在水池子下面蜷曲着,像是婴儿似的。
突然,他喊叫起来,声音很短,很刺耳,像女人哭喊一般。
当他感觉到有沙粒开始使他脖子后面发痒时便停止了喊叫。
都15分钟没有看见一辆车从公路上通过了,伯福德想早点关门。
做生意9年来,他从来没有在10点以前关过这个店,他也不希望现在开这个头。
但是,现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他可以感觉得到,他已经感觉到了。
他看了看表,用眼睛的余光他看不见售货口,便赶紧移开了视线。
湿润了一下嘴唇,他开始唱起了一首歌,一首军歌。
我用我的大玩意儿拾起那把锁,水手巴那克尔・比尔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很奇怪,马上他就停了下来,伸手去把收音机打开,转了一下调谐扭,只是发出一些电波杂乱的声音。
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他不喜欢天空的颜色,不喜欢微风丝丝的声音,也不喜欢此时此刻城里的这个地方,他这里是唯一开着门的地方。
他用铲子刮着烤炉,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一小块黑色的铁片和刮下来的又焦又黑的油脂上,尽量不去想售货窗n外的黑色世界。
他的双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极了。
见鬼,几分钟之前电话铃声响时他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那只是珍茜,他们谈话的那几分钟,他感觉很正常,可是,一放下电话,他又打起了冷战。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但是当他仔细瞧时外面又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他就尽量不往窗外看。
他假装没有听见外面的任何声音。
他刮完了烤炉里面,用铲子把那些刮在一起的油脂弄起来,放到地上的空咖啡罐里。
他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在越南也没有,哪儿都没有。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外面什么也没有。
伯福德伸手去烤炉边上够他的杯子,拿起杯子,把它喝干。
他应该关门了,让塔科・贝尔或戴丽・奎恩来完成剩下的事情。
反正,从现在到十点他能挣多少钱呢?如果幸运,可能会有几个小孩子看完电影后路过这里停下来买些可乐和薯条,这就是最大的希望了。
考虑到这个星期电影院里正在上映一部严肃的电影,而不是动作片或喜剧片,再加上今天是工作日而不是周末,孩子们路过这里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他可以现在就关门了,不会有什么买卖了。
但是,他不想现在就关门,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不敢离开这里。
他的卡车停在后面,面向沙漠。
外面的灯泡已经坏了一段时间了。
小店周围一片漆黑。
他可以给珍茜挂电话,找一些借口,让她过来接他。
但是,她很可能已经洗过澡,上床睡觉了。
另外,他也不是这样的胆小鬼,还需要妻子把他从野人手里救出来吗?他是吗?他想到了马奴尔・特里斯和大水道里那些被吸干了血液的动物。
那个水道离这儿只有几十码远,他知道警察已经彻底地搜查过这片地方,他也知道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想象着那个大水道,在深夜里一条贯穿沙摸的黑色水沟,灰暗的夜色中水道深不见底。
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水道的顶部,从漆黑的夜色中伸出了苍白的手指,抓在悬崖边上的泥土里,有个吸血鬼正在慢慢地现出它的原形。
吸血鬼。
上帝啊!它正在变成一个小老太太。
他这是究竟怎么了?他应该把这些统统地甩在脑后,关上店门,回家睡觉。
但是,就在他站在烤炉旁边的时候,他听见外面灌木丛里沙沙作响,就像细小的风沙吹打的声音。
他再次努力集中精力于四方的烤炉,不敢抬头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够鼓起足够的勇气离开店里回家。
晚饭后里奇帮助安娜学习拼写卡片。
这个星期她们班学习带有at的单词,比如:猫、帽子、肥胖、编蝠等。
除了蝙蝠以外,这些单词她都认识,可就是这个词,不知怎么回事,她总也记不住,总把它与肥胖相混淆。
他尽量跟她解释它们之间的区别,如果他用同样的顺序重复这两个单词,她就会说对,但是,一旦他改变了顺序,她又弄混了。
15分钟后,他们停止了学习,他觉得安娜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她的注意力开始分散。
他告诉在上床睡觉之前,她可以看电视。
他们俩并排坐在沙发上,几分钟以后,科丽走进了房间。
里奇以为她在厨房里做什么,可是,她却是从过道那边走来的。
她走到电视前面。
给你,她说,我想把这个登在报纸上。
她把用别针夹着的两张纸放在咖啡桌上。
他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一张,摇摇头。
不能登。
什么?开个玩笑,他举起双手,不无歉意地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读完了整篇文章。
‘惠勒教堂募捐野餐会?我们不是非得去吧,是吗?我去,安娜也去。
她冷冰冰地看着他说: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去,我会很感激的。
他把文章放在桌子上。
我想我会的。
这是一件善事。
是的,他说。
好吧,你能动一下吗?你挡住电视了。
科丽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安娜,她说,我想你应该去睡觉了。
但是这个节目还没有完呢。
安娜,…里奇拍了拍她的小腿。
听妈妈的话,他说。
安娜犹豫着。
安娜……科丽重复道。
我要听故事。
听故事?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长大了,不再听我给你讲故事了。
我还没有长大。
里奇看着安娜,但是,她回避着爸爸的眼睛。
他又看了看科丽,她皱着眉头。
你是不是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睡觉?是这样吗?你是不是一直在做着噩梦?我们就让你房间里的灯亮着。
她坚定的摇摇头,多少有些夸张。
‘我不害怕。
没事儿,宝贝,科丽温柔地说。
有我们在这里保护你。
我不害怕,安娜离开父亲那里,跳下沙发,走出了房间。
里奇和科丽相互看着对方。
他们俩之问的怨气和刚才就要触发的争论已经烟消云散,从彼此的脸上,他们看到的只是对女儿的关心和爱护。
他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我去吧。
科丽说。
他跟着她一起走过客厅。
我们俩都去。